老 隊 長
作者：付平（吉林）
那年，我中學畢業(yè)上山下鄉(xiāng)到了灣溝村。在離開家時，母親把糊火柴盒攢下的皺皺巴巴十元錢塞給我；望著寡居多年靠糊火柴盒為生的母親，我哭了。 灣溝村當時叫灣溝生產(chǎn)隊，位置閉塞、山多地少，在各山之間，有些禿頭瘡似的塊塊形狀不一的農(nóng)田。 我到了灣溝生產(chǎn)隊，隊長接待了我。隊長五十歲左右的樣子，個子不高、干瘦，但身子骨結(jié)實，終日風吹日曬，滿臉是黑乎乎皺紋；戴一頂灰不拉幾帽子，褪色藍中山裝領(lǐng)子上汗?jié)n畫出曲線；惹人注意的是，敞開衣服露出洗不出來本色的白背心，背心上寫著：修梯田先進。他接過我的行李，背在自己身上，到了村頭一棵大柳樹下，召集社員都過來。這棵柳樹枝繁葉茂，粗大的樹干疙疙瘩瘩，應該是有年頭了。柳樹下是生產(chǎn)隊開會的地方，也是社員聚會場所。 當時正是吃晚飯時間。夕陽照著綠油油樹葉，炊煙在家家戶戶低矮草房上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著燒火柴氣味。 隊長一到柳樹下，社員有的端著飯碗、有的趿拉鞋、有的拎個大煙袋圍攏來。 老隊長，來客人啦，上我家吃去。一個瘦高個、脖子細長的人說。 李鞭子，你家能有啥好東西，稀湯寡水。和大伙說一下，這是下鄉(xiāng)到咱們隊的知青，叫王宇，來接受貧下農(nóng)民再教育，大家要好好對待這娃子。 就這樣，我在灣溝生產(chǎn)隊當上了知青，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灣溝生產(chǎn)隊四周群山環(huán)繞，山多地少，一年打下糧食不夠當年吃的，要吃返銷糧，所以一年干到頭，反倒欠隊里的錢。老隊長成天為這事抽抽著臉，黑乎乎皺紋更明顯了。 時間過得真快，我一晃在灣溝生產(chǎn)隊干了四年，和這里社員打成一片，連說話的口氣都一樣，也聽得慣他們?nèi)澭运渍Z了。一次，李鞭子在撅屁股栽蔥劉寡婦的屁股上扭了一把，說：別撅屁股栽蔥，辣，還讓人吃不？--------當?shù)赜幸环N說法：撅屁股栽蔥、栽蒜比較辣。劉寡婦說：老娘的屁股你也敢碰，癟犢子。她回手一把將李鞭子褲子拽下來，露出光光的屁股，李鞭子忙用雙手捂住前邊。我也和社員一樣哈大笑起來。 這天老隊長把社員召集在柳樹下，披著那件褪色、領(lǐng)子被汗?jié)n畫著曲線的衣服，手里拿著一張升學表。他抽口旱煙說：社員們，跟你們說個事，李鞭子你別嘚嘚了，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上級給咱們一個上學的指標，就給王宇吧。這娃子在咱這沒少吃苦，任勞任怨。 可還有個事得和大家說一下，這娃子在咱這干了四年，欠了隊里三百元錢?，F(xiàn)在叫娃子拿也拿不出來，他媽守寡多年，靠糊火柴盒能賺幾個錢？老隊長瞅瞅大家：說說，咋辦？ 還能咋辦，先放著，要不咱們大伙給分攤了；一個牛也是趕，兩牛也是放，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李鞭子說。他是給隊里放牛的，成天手里拎個鞭子，啪啪甩著，人們都叫他李鞭子。 社員紛紛表示同意。劉寡婦說：干了四年還欠隊里錢，也有點說不出。 老隊長把那張表遞給我，說：你娃子也別忘了社員心意。 我含著眼淚看著面前衣服簡陋，表情淳樸、呆滯的鄉(xiāng)親們，恭恭敬敬鞠了個躬；轉(zhuǎn)過身又給老隊長鞠個躬。老隊長把我扶起，說：咱這地方太窮了…… 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企業(yè)當技術(shù)員。當時工資低，每月工資不到三十元；我攢下一年工資，利用十一假期，讓老隊長在老鄉(xiāng)那里買頭豬，要請灣溝生產(chǎn)隊那可愛的鄉(xiāng)親們吃頓豬肉。我從城里買了些花生米、皮凍、肉腸和一桶散裝酒。在老隊長院子里擺了好多桌，桌子和碗筷都是鄉(xiāng)親們自己帶的。老隊長還是披著那件褪色衣服，領(lǐng)子依然汗?jié)n畫著曲線。大概老隊長就這么一件衣服，洗了就沒有穿的，我想。 老隊長在開吃前，站起來說：社員們，這是王宇這娃請咱們，娃子沒忘本哪！大伙心里要有數(shù)，別吃瞎了。開始吃吧。只聽吃飯聲呼呼隆隆，大人小孩都狼吞虎咽，眼見李鞭子把一塊肉囫圇吞下，噎得細長脖子一揚一揚，像鵝吃食那樣把脖子吃得一鼓一鼓的。 老隊長喝了一杯酒說：娃子，他伸出粗糙大拇指，你是這個。他黑乎乎臉上，泛起了紫紅色。 我發(fā)現(xiàn)老隊長老了，最明顯是背有些駝了，眼睛不斷流眼淚，話多了起來；他說生產(chǎn)隊干活打頭的年初死的，會計年末死的，劉寡婦無病無災就沒了。老隊長一臉悲戚。 李鞭子來給我和老隊長敬酒。他滿口沒剩幾顆牙，背也駝了。李鞭子說：他現(xiàn)在不用放牛了，兒子放了牛了，說完得意笑了笑。 在吃飯時老隊長說：想大伙湊點錢打口井，你是知道的，社員吃水得跑一里外去挑，可是社員沒錢??！我問多錢，老隊長說得四、五百元吧。 待到我把自己積蓄和借的錢湊夠五百元放到老隊長手里時，老隊長手顫抖著，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淚水流了下來。 一晃我都要退休了，掐指一算老隊長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這些年盡管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當初社員紛紛離開人世，物是人非，但人們還是叫他老隊長。聽說有病臥床了。我和老伴商量，給老隊長送去兩萬元。老伴和我一樣，有恩必報，古道熱腸。 老隊長頭像一個扣著的光禿禿瓢，牙也沒有幾個，床邊放一個裝水的白搪瓷缸，上邊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紅色的字。老隊長看到我來了，孩子似的哭起來。聽說給他拿了兩萬元錢，老隊長說：你看我有今天沒明天，也不用什么錢了。見我們執(zhí)意留下，他喘了口氣說：我說兩個意思，用哪一個你自己拿主意。一個是拿回去，另一個給村上小學。小學太窮，養(yǎng)不住老師，不少孩子跑十多里路去鎮(zhèn)上學校，這些孩子都是咱們社員后代娃子?。】蓜e像李鞭子孫子，十多歲又放牛了。原來李鞭子死了，他兒子也老了，十多歲孫子開始放牛了。 我猛然想起那個故事：一個小孩在放羊，問他，你放羊干什么？賺錢；賺錢干什么？蓋房子；蓋房子干什么？娶媳婦生孩子；生孩子干什么？放羊……這哪是故事?。。课乙闳坏匕褍扇f元捐給灣溝鄉(xiāng)小學。 回到家里我和老伴商量，怎么也要報答老隊長恩情，老伴把準備給兒子結(jié)婚用的錢取出一萬元。 當我和老伴再次來到時，老隊長已經(jīng)不認識人了。我和老伴都淚流滿面。老隊長女兒說：聽說你們把錢捐給灣溝鄉(xiāng)小學，老爺子一再說，王宇這娃子好人吶！本來想給他送醫(yī)院去，他堅決不去，說可別糟蹋那錢了。老伴把一萬元悄悄塞到老隊長枕頭底下。 我和老伴出來，望著群山懷抱的灣溝鄉(xiāng)，仿佛感覺老隊長還在領(lǐng)著社員在山坡忙碌著，不遠處一片火紅色高粱在隨風搖曳……【作家簡介】付平，喜歡文學，在報紙副刊，文學刊物以及網(wǎng)絡平臺發(fā)表一些小小說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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