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錢穆先生早就指出,理學以“性即理也”解讀《中庸》的“天命之謂性”,進而“分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并非《中庸》原義。但是,由于沒有更多文獻史料的論證,使得錢先生的論斷在長時間內(nèi)成為缺乏充分論據(jù)支撐的“孤明先發(fā)”,但是,郭店楚簡的出土,打開了孔孟之間人性論發(fā)展的歷史維度,表明孔孟之間流行的儒家人性論的主導思想是以情論性的性情論,性情論的視域使得回歸《中庸》人性論的本義成為可能。
關鍵詞:性情論;性理;以情論性;中和;性情一本
近世以來的儒家思想史,對于《中庸》義理詮釋影響最大的無疑是宋明理學,理學本體論建構(gòu)正是通過《中庸》詮釋而建立起來。理學的《中庸》詮釋是一種極富意義的思想創(chuàng)構(gòu),然而,它在多大程度上表現(xiàn)了《中庸》人性論的原義,學界向有爭議。隨著郭店楚簡等出土文獻的發(fā)掘,或許可以對于《中庸》人性論作出一個更加本原性解讀。
一、性理論還是性情論?
《中庸》開篇之句是“天命之謂性”,鄭玄的注解是:“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缎⒔?jīng)說》曰:‘性者生之質(zhì)。命,人所稟受度也’?!?這是用漢代的五行配五常的思想來解釋“天命之謂性”,以性為仁義禮智信五常,對此,錢穆先生曾有如下疑問:“鄭注以仁義禮智信五常釋性,此正是東漢人意見。此一意見,便已與先秦時代人說性字本義大異其趣,《中庸》果如鄭注,以性為仁義禮智信五常,何以下文忽然突地舉出喜怒哀樂,而獨不著仁義禮智信一字?當知若專以仁義禮智信說性,便不免要分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錢先生又引《白虎通·情性》篇所說:“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èi)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省躲^命訣》曰:情生于陰,欲以時念也。性生于陽,以理也。……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指出,這種以性屬陽而情屬陰的性善情惡之論,“當知如此解性,絕非先秦古人原義。”
那么,錢穆心中的先秦人性古義究竟為何?他在評論朱熹的《中庸》注解時作了進一步說明。對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朱子解釋說:“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中庸章句》)朱子的解釋顯然基于理氣論,性即天理,乃天之所命,寓于形氣之中,理無不善,人當循理而行,以合于道德準則。錢穆認為:“至朱子所釋性即理也,此更顯然是宋儒語,先秦時代人絕無此理念?!敝劣谙惹貢r代的人性觀念,他接下來引用《韓詩外傳》中的一段話為例加以說明:“圣人何以不可欺也?曰:圣人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類度類,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性緣理而不迷也。”錢穆指出,這段話“只說性當緣理而不迷,卻并未說性即是理。理之呈現(xiàn),在乎能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人之與人,既是同類,故心同理同,即己可推。故曰忠恕違道不遠。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指心言,指情言。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見,忠恕又兼可包欲言??鬃釉唬何嵊?,斯人至矣。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在先秦儒家觀念中,既未把性與情嚴格劃分看成對立,亦未將理與欲嚴格劃分看成對立?!卞X穆指出其中的性只是“緣理”,并沒有性即理的觀念。夫子之道是忠恕之道,而忠恕都是就心而言,也兼情與欲而言,通過以己情度人情、以己心度人心而實現(xiàn)。他進一步指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亦即忠也。恕亦即和也。當知人心之喜怒哀樂,即是至誠至性,亦即是人心之至忠。人心之遇物而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此正人心至忠之存在而表現(xiàn)。由是乃可有忠。舍卻喜怒哀樂,豈別有所謂忠之存在與表現(xiàn)之余地乎?人心無忠,又何能有???故人惟有喜怒哀樂之情,始能有誠有忠,見性見道,得明得恕。”3錢先生將《中庸》肯定“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即“忠”,又將人心之喜怒哀樂看做是人的“至誠至性”,不但揭示了情與忠恕之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也揭示了性與情的一體相關性,避免“分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正是對于早期儒家人性思想本義的回歸,顯示了他作為一個思想史家的嚴謹、客觀和洞見。
錢穆還進一步指出宋儒性情觀異于先秦的原因,在于其理氣二分的宇宙觀:“《中庸》本義,正吃重在發(fā)揮天人合一,此一義亦道家所重視。今若謂天地手足石丹全屬形而下,形而下者不啻一物,必待別尋其所以覆載持行堅赤者,而名之曰理,認為宇宙當先有一形而上之理存在,乃始有覆載持行堅赤之種種用,而此等用,又必歸屬之于氣,即形而下者,而屏之使不得歸屬于理與性之形而上,然則此形而上之體,豈不轉(zhuǎn)成一虛空無作用之體,而天地手足石丹,宇宙間一切實體,雖各有其妙用,卻都是形而下,而理與性則只是附于此形下之氣中,不該與氣混一而視。一切價值意義在理不在氣,如此分別說之,頗有其困難說不通處。”錢先生認為,用宋儒理氣二分之說解釋《中庸》的人性論,將面臨較大困難。他還引用陸象山對于朱熹理欲觀之批評:“若天是理,人是欲,是天人不同矣……是分明裂天人為而為二也?!碧炖砣擞畬αⅲ缤郧橹畬α?,思想基礎仍在于理氣之二分,此種二分雖然彰顯了道德價值之超越與崇高,卻與原始儒家的道德思想存在顯著差異。他認為《中庸》思想的前提是天人合一,而理氣二分的宇宙論,將宇宙的來源劃分為理與氣兩個不同的本原,有違于天人合一之旨??梢哉f,原始儒家的宇宙觀是天人一本論,理氣論中的宇宙觀不再是一本而是二本,進而演變?yōu)榈叫郧檎摵屠碛^的二本論。
錢穆一方面認為“蓋《易》《庸》程朱,亦各成一套理論,各有其自己之精卓不磨處”,同時又認為“又豈貴乎黃茅白葦,一望皆是,必謂程朱所說,一一即是孔孟先秦人之原義乎?”這是對于思想史同情且客觀的態(tài)度。錢穆強調(diào)先秦儒家之性情并非對立,但性情究竟是何種關系,并未進一步闡發(fā),這當然與文獻資料不足有關。郭店楚簡出土后,《性自命出》等篇章,為深化此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資料,也為錢先生的洞見提供了文獻佐證?!缎宰悦觥啡诵哉摰氖滓攸c在于以情論性,“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情生于性”,“喜怒哀悲之氣,性也”等說法表明,性來自于命,而情則生于性,且情與性的內(nèi)涵相同即都屬于氣,二者處于同一存有層次,具有相同的價值屬性,我們稱之為“性情一本”。因此,其人性論既非性善論,又非性惡論,而是以情論性的性情論,是孔子創(chuàng)立儒學之后最先出現(xiàn)的儒家人性論形態(tài),其特點是是天、命、性、情、道、教、心、身之間相互貫通的一本論,其宇宙論前提是氣論宇宙觀而非理氣二分。錢先生在新出土文獻發(fā)掘之前,就明確指出了后儒解釋《中庸》與先秦儒家人性觀的基本差異,在于“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正是史家之卓見,它在漢儒和宋儒的詮釋模式之外,提示了一條從早期儒家原初語境中探索《中庸》人性論的本義的可能路徑。龐樸先生在評論《性自命出》時說:“有道與有德,在這里竟也被拉來當做有情,當作有情的某種境界,這種唯情主義的味道,提醒我們注意真情流露是儒家精神的重要內(nèi)容。真情流露就是率性,‘率性之謂道’,后來《中庸》開篇的這第二句話,大概是應該以楚簡的思想來解釋,方才可以捉住要領的”4,龐先生以真情流露解釋“率性”,表達了性與情的關聯(lián)與一致性,與錢先生反對“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可以相互印證。
《中庸》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繼而論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與已發(fā),在郭店楚簡之《性自命出》發(fā)掘之前,早期儒家文獻中罕見此種言說性命的方式?!缎宰悦觥返摹靶宰悦觯蕴旖怠?,以及大量有關情的論述,顯然提供了《中庸》人性論言說的早期線索。《性自命出》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只是將性的來源追溯到命與天;《中庸》的“天命之謂性”卻是明確地將性說成是天命的之內(nèi)涵,性的價值意義也更加突出,《中庸》的“天命之謂性”應是“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發(fā)展?!缎宰悦觥氛f“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又說“凡性為主,物取之也。金石之有聲,弗扣不鳴。人之雖有性,心弗取不出”??梢姡缎宰悦觥穼⑿苑譃閮煞N狀態(tài),一是“喜怒哀悲之氣”的潛在狀態(tài),一是“見于外”既發(fā)的狀態(tài)。第一種狀態(tài)下,性是喜怒哀悲之氣,處于潛而未發(fā)的狀態(tài);第二種狀態(tài)下,性見之于外,取得了外化的形式,這種外化的實現(xiàn)是外在之物的影響(“物取之”)和主體的心(“心弗取不出”)雙重作用的結(jié)果?!吨杏埂氛f:“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崩罹傲终J為:“從郭店簡《性自命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的說法可以顯見,《中庸》‘喜怒哀樂’之發(fā)與未發(fā)的中和論,講的正是‘情生于性’的問題。”5《中庸》與《性自命出》論人性,顯示了相似的思想視角,都從情之呈現(xiàn)的角度分為未發(fā)和已發(fā)兩種狀態(tài),不管是已發(fā)和未發(fā),都是就情而言。可見,《性自命出》與《中庸》言性的共同特點都是本于情以言性,都屬于以情論性。許抗生認為《性自命出》當作于《中庸》之前6,如果此說成立,則《中庸》的人性論很可能是受到《性自命出》的影響。
錢穆先生故居
誠如錢穆所言,朱熹以理氣二分解釋《中庸》人性論,是一種思想創(chuàng)造,并不必等同于原義。要理解《中庸》人性論之原義,需要回到原始儒家的思想脈絡中?!吨杏埂放c《性自命出》《五行》和《樂記》等《禮記》中許多篇章,大致都處于孔孟之間,為七十子及其后學著作,此時的儒家人性論尚未發(fā)展出性善論。早期儒家的人性探討,首要目的在于探討禮樂的基礎,鑒于情在禮樂教化中的基礎地位,早期儒家關于性之內(nèi)涵的探討首先鎖定到情上?!抖Y記·喪服四制》說“有恩有理,有節(jié)有權(quán),取之人情也”,將禮樂恩義的根源追溯到人之情感深處;《禮記·三年問》說“三年者,稱情而立文”,《禮記·樂記》則認為“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記·禮運》則有“禮義以為器,人情以為田”之說,都是將情視為禮樂教化的基礎,將禮樂視為人情表達之必然。原始儒家雖然清楚意識到情與義的差異,但他們并沒有忽視二者的相關性,《性自命出》之“道始于情”、“終于義”,與《大戴禮記·禮三本》所謂“情文俱盡”一樣,表明禮義既以情為基礎,又是情的合理實現(xiàn),意在強調(diào)情與文的雙行,這與理學對于二者關系的處理方式具有顯著不同。情既是禮樂的基礎,又是人性的呈現(xiàn),是人性的主要內(nèi)涵,所以,早期儒家人性論主要是以情論性,《性自命出》的“喜怒哀悲之氣,性也”是其典型表達,即使孟子的性善論,依然沒有脫離以情論性的理路,所以才以四端作為四德之根基。正因為如此,在先秦儒家典籍中,時常見到性情連用,比如《禮記·樂記》說“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引用孔子的話說“所謂圣人者,知同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情與性相聯(lián)為一?!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說“民有五性,喜怒欲懼憂也”,直接將五種情感及欲望稱之為五性。在此思想背景下,我們認為“天命之謂性”的性,應是性情論之性,其內(nèi)涵的規(guī)定不應該脫離情,不宜將其看作是一種與情具有質(zhì)的不同的對象,性之內(nèi)涵依然是情。不過,在《性自命出》中作為“喜怒哀悲之氣”的情,正如“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的“中”字所表明的,作為未發(fā)之情是一種尚未顯示出其偏頗與局限的情,因而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并具有價值意義的情,這顯然是對于《性自命出》情論的發(fā)展。總起來看,《中庸》人性論并沒有脫離以情論性的軌道,正如“天命之謂性”進一步賦予了性的價值肯定性,《中庸》中的未發(fā)之情,因為與中的聯(lián)系而具有了價值涵義,情也因此變得更加重要。
唐君毅先生曾經(jīng)評論《禮記》及《中庸》的性情思想說:
宋明諸儒,雖罕直以情為不善之源,然善之源,亦在心與性理而不在情。此皆遙承莊荀輕情之論而來。直到明末王船山,乃大發(fā)性情并尊之義。清儒意在矯宋儒言性理之偏者,亦不輕情。今按先秦儒學之傳中,孔孟之教原是性情之教,中庸易傳諸書,承孟學之傳,皆兼以尊人情性。如中庸言喜怒哀樂之發(fā)而中節(jié)謂之和,明是即情以見性德之語。易大象專亦喜言天地萬物之情,如曰“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見矣”,“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等。易文言傳謂利貞者,性情也,亦性情并重之語。……則易傳之為書,于情之重視,蓋猶有甚于性者。中庸原在禮記中,禮記中其他之文,亦與中庸易傳時代相先后。今就此禮記一書,除其述制度者不論,其言義理之文,亦對性情無貶詞,其善言情并甚于言性。其言人情為禮樂之原,則旨多通孟子,而大有進于荀子者在。7
唐先生以上分析,除了關于《中庸》《易傳》“承孟學之傳”的判斷時間似需斟酌外,其他內(nèi)容皆十分確當。他分析了儒學史上各家對于情的態(tài)度之演變,指出孔孟性情之教與宋儒之說對于情的態(tài)度之差異,認為宋明儒者雖然較少直接將情視為不善之根源,但善的根源卻大多是在心與性理而不在情,不同于先秦儒家“尊人情性”并“即情以見性德”的理路,雖然是受到莊子和荀子的與影響,從思想根源上則起因于理學道德形而上學建構(gòu)。他還特別以《中庸》作為“即情以見性德”之例證,認為《禮記》各篇“善言情并甚于言性”,唐先生因此將《禮記》人性論概括為“即禮樂之原之人情以言性”,十分精當。郭店簡與上博簡的發(fā)掘表明,以情論性的并不僅僅是《禮記》諸篇,《性自命出》同樣如此,說明以情論性應是七十子時期主要的人性論,而《中庸》人性論并不外于此一人性思潮,《中庸》人性論依然處于性情論的以情論性理路之中,所以,《中庸》開篇點明主題之后,便迅速轉(zhuǎn)向了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和已發(fā)的問題,正是以情論性的體現(xiàn),其所言說的“性”當是性情之性。
二、性情論視域下的《中庸》中和觀
與性密切相關的是中和問題。關于中和,鄭玄注為:“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8,將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看作是禮樂與政教的所由以產(chǎn)生的基礎,正是唐君毅先生所說“即禮樂之原之人情以言性”??追f達解釋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者,言情欲未發(fā),是人性初本,故曰‘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者,言情欲雖發(fā)而能和合,道理可以通達流行,故曰‘天下之達道也’。”9那么,漢儒的這種解釋是否符合《中庸》文本呢?這里用“言情欲未發(fā),人性初本”解釋“天下之大本”,那么,情欲未發(fā)的本來狀態(tài)何以堪稱為“天下之大本”?因為這一初始狀態(tài)正是禮樂教化的基礎和依據(jù),如果沒有這一基礎,禮樂教化不但失去了作用的對象,同時也喪失了內(nèi)在動力。二人均將“中”理解為喜怒哀樂之情未發(fā)時的狀態(tài),是禮樂教化之基礎;喜怒哀樂既發(fā)之后,納入禮樂教化軌道,自然能和,能和則可通達于天下。
就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情本身以言中,所謂的中,首先是一種情本身的實存狀態(tài)?!吨杏埂窂娬{(diào)“忠恕違道不遠”,指出了忠恕與中庸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論語·里仁》中曾子又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即誠,是盡己之意;恕是推己及人,是以情挈情,可見忠恕都與情密切相關,皇侃《論語義疏》引王弼曰“忠者,情之盡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盡理之極也”10。可見,中庸正要以自身性情之誠為基礎,通過以情度情,以心度心而達成,所以《中庸》又重誠道。顯然,《中庸》的喜怒哀樂之說,與忠恕之道,誠,以及仁、智、勇三達德,都是本于人之性情。同時,《中庸》又有許多關于禮的論述,通過內(nèi)在性情的誠道與忠恕之道推己及人,通過外在禮樂教化而規(guī)范行為,可見,《中庸》的道德修養(yǎng)路徑與《性自命出》相似,走的都是內(nèi)在性情的善化與外在禮樂的踐行相須為用的合內(nèi)外之道?!渡袝芬丫托郧橐匝灾?,《虞書·舜典》就有“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的要求,顯然就性情之中道培育而言??鬃右仓匾曅郧橹?,比如《中庸》中回答子路問強,提出“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強調(diào)真正的強必合乎中道,孔子在《論語·子路》篇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同樣是狂與狷之間的中道為性情的理想目標。
毋庸置疑,將喜怒哀樂未發(fā)和已發(fā)之情置于禮樂文明視域之中加以解讀,正是《性自命出》等孔孟之間的儒家典籍共同的思想旨趣?!缎宰悦觥匪f“禮作于情”,以及《三年問》之“稱情而立文”,《喪服四制》之“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以及《樂記》所謂“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等說法,都是如此。但《中庸》的中和觀,在意涵上比上述說法更進一步,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作為情之潛在未發(fā)狀態(tài),如同《性自命出》之“喜怒哀悲之氣”,自然是禮樂教化之前提與本始;但這一狀態(tài)被稱之為中,便有了新的意義,因為它無所偏倚,故被設定為一種情的理想狀態(tài),這樣它就不僅僅是一種自然本始材樸,同時也預示了禮樂教化所要達到的目標,因為禮樂教化正是要消除人情極容易陷于的偏頗流蕩而使之中節(jié),這也就是“和”,所謂“中節(jié)”,即是合禮,因為禮的本質(zhì)正是“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禮記·坊記》)。因此,中與和,雖有未發(fā)已發(fā)之別,在無所偏失、合乎中道方面卻是一致的,中即未發(fā)之和,和即已發(fā)之中;中即是潛在的和,和則是現(xiàn)實的中。中與和,都是對于情之狀態(tài)的描述,二者雖有時間的本末先后,卻指向了同一種理想性格。
朱子對中的解釋是“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將中作為中體、性體,這顯然是基于理學理氣二分思想的本體論詮釋,相對而言,《禮記注疏》代表了漢唐儒注解《中庸》的氣化論模式11,它將中視為氣化伴生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而非直接將其作為一種抽象的與氣具有質(zhì)的不同的性理本體。如果將中解讀為一種與情本身具有質(zhì)的不同的本體,二者是異質(zhì)異層的關系,必然意味著道氣二元和理氣二分,而先秦儒家的道論,無論是《易傳》的“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還是《禮記》諸篇與郭店簡和上博簡,都表明道與氣是一本而非二本。《禮記·仲尼燕居》曾引孔子的話說“夫禮,所以制中也”,這里的“中”應是現(xiàn)實行為的合理節(jié)度,并非理學意義上的形上本體?!吨杏埂逢P于中庸之道的論述,基本也是就現(xiàn)實道德實踐的合理性而言,比如“道之不行,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舜“執(zhí)其兩端而用中于民”,以及“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都是如此。另外,《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引用公孫尼子養(yǎng)氣論說:“裹藏泰實則氣不通,泰虛則氣不足。熱勝則氣寒,……泰勞則氣不入,泰佚則氣宛至。怒則氣高,喜則氣散。憂則氣狂,懼則氣懾。凡此十者,氣之害也,而皆生于不中和。故君子反中而自說之以和,喜則反中而收之以正,憂則反中而舒之以意,懼則反中而實之以精,夫中和之不可反如此?!标P于公孫尼子其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著錄“《公孫尼子》二十八篇”,班固屬之于儒家,自注曰“七十子之弟子”,《隋書·經(jīng)籍志》則有《公孫尼子》一卷,注曰“尼似孔子弟子”。王充《論衡·本性篇》說“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聞見多矣。然而論情性竟無定是。唯世碩、公孫尼子之徒,頗得其正”;又說“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關于公孫尼子,班固和《隋書·經(jīng)籍志》雖分別有孔子弟子和七十子弟子的不同說法,王充《論衡》中兩次提到“世碩、公孫尼子之徒”及“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公孫尼子作為孔子弟子或者再傳弟子的身份是可以斷定的,時間上正處于孔孟之間。公孫尼子養(yǎng)氣論的中心思想是將中和視為氣的理想狀態(tài),正可為先秦儒家以氣解讀中和之案例。這里提供了關于先秦儒家對于中和意義的一種值得注意的解釋,它沒有將中作為理氣二分意義下的中體,而是將中作為情與氣的一種理想平衡狀態(tài),“中”并非理氣二分意義上的超絕性體,而是道氣一元觀念下氣的理想狀態(tài),《中庸》之“中”,同樣應該放到此一思想背景下予以解讀。與理學的本體論詮釋相比,氣化論的解讀模式似乎顯得超越性不足,未能突出道的獨立與超越意義,但是,先秦儒家之道,本身就是氣之有序展開的過程,二者并不存在理與氣那種異質(zhì)的規(guī)定,就此而言,漢唐的氣化論的解讀應更近于《中庸》本義。甚至同情《中庸》理學化詮釋的學者,也承認氣化論解讀的獨立意義,楊儒賓指出“解釋《中庸》,我們?nèi)绻粡某骄橙胧郑鴱牡湫偷闹型翚饣撝?,此書恐怕仍有獨立的解釋文化的能力。這樣的《中庸》之性格在后代的反理學思潮中,其實是一直存在的12”,此為持平之論。如果從思想史的角度看,氣化論的解讀不僅僅是足以自立,而且是更符合《中庸》經(jīng)典文本本義的解釋。
實際上,《中庸》的中和觀同樣體現(xiàn)了原始儒家的性情一本原則。根據(jù)《中庸》的敘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就是中;喜怒哀樂之發(fā)而中節(jié),就是和。中與和分別代表了喜怒哀樂之已發(fā)和未發(fā)兩個不同階段,不論是中與和,還是未發(fā)和已發(fā),名稱雖異,但其所指稱者皆為情,都是從喜怒哀樂之情上說的。從直接意義上講,中只是指情未發(fā)之狀態(tài),按小程子的說法“只喜怒哀樂不發(fā)便是中也”,這種意義上的中,他又稱之為“在中”13。情的這種含而未發(fā)狀態(tài),相當于《性自命出》所說的“喜怒哀悲之氣”。這個未發(fā)之中,就其是天之所命于人來講,即性。將性視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則它與《性自命出》中的“喜怒哀悲之氣,性也”一樣,同樣即情以言性。當然,未發(fā)稱之為中,作為一種無偏頗的情的理想狀態(tài),中具有價值涵義,不過,如果說它是理,是一種與氣具有不同質(zhì)的規(guī)定性,且與氣屬于兩個不同的存有層次,二者屬于異質(zhì)異層,則《中庸》本身并沒有這樣的思想。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講得是喜怒哀樂的情氣尚未發(fā)出的狀態(tài),此種狀態(tài)依然屬于氣的存在狀態(tài),不過是一種潛存的狀態(tài),它從本質(zhì)上是情,又是性的體現(xiàn),是通過情以顯現(xiàn)的性,就此而言,依然體現(xiàn)了早期儒家性情一本的精神,這是“在中”意義上的性情一本?!鞍l(fā)而中節(jié)之謂和”,自然是既發(fā)之后的事,其中的“節(jié)”,與《性自命出》“善其節(jié)”和“又序為之節(jié),則文也”的“節(jié)”,以及《禮記》“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之“節(jié)”,意義相近。發(fā)而中節(jié),就是使情之發(fā)合乎禮樂,合于中道。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是情的完善,也是性的實現(xiàn),這是既發(fā)狀態(tài)下的性情一本,這也就是戴震所說的由自然歸于必然??偲饋砜?,未發(fā)與已發(fā),中與和,是相互聯(lián)系和彼此貫通的,相形之下,未發(fā)之“中”處于基礎性地位,故此稱之曰“天下之大本也”,但這并不意味著未發(fā)之中與已發(fā)之和一定分屬形上形下兩個異質(zhì)的層次。
可是,《中庸》又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與天地究竟是怎樣的關系?先秦儒家宇宙觀體現(xiàn)在《易傳》和《禮記》,在戰(zhàn)國氣化宇宙論基礎上發(fā)展而來,但又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意義,比如《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體現(xiàn)了宇宙生生不已的特征;《中庸》則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揭示了天地博厚、高明、悠久的特征;又說“誠者天之道也”、“至誠無息”等,此種宇宙觀,錢穆稱之為“德性的宇宙論”14。人也是宇宙氣化中物,故不外于天地之道,《中庸》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根據(jù)天人一貫之旨推廣到人,于是由天文推出人文,以人道上合天道,便形成了德性的人生觀,《中庸》說“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又說“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圣人之道乃師法天道而來?!跺鑲鳌氛f“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又說“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四時變化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君子與圣人之道本于天地之道。禮樂亦然,《禮運》說“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樂記》則說“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這種天人合德之人生觀,以人為宇宙大化流行的一分子,所以人之德性本于天地之德性,人能自覺地實踐天地之德,彰顯出宇宙的意義,故能“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這種對于天地的看法是宇宙論而非本體論,是一氣所化而非理氣二分。“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說的是萬物各得其所,各處其正,則天地有常而萬物發(fā)育之意,未必是理學意義上的本體論。不過,《易傳》、《禮記》的天人合德觀,將宇宙論和人生論打通,也為后來理學的本體論建構(gòu)準備了條件。
由這種天人合德的宇宙人生論,便產(chǎn)生出了《中庸》的盡性論:“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又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孟子言盡心知性,荀子言化性起偽,惟《中庸》言“盡性”。孟子言盡心知性,是從人本有之良知良能和人禽之辨上說,荀子的化性起偽,則以人性惡為前提?!吨杏埂氛撔詣t不同,是從天道和人道之一貫處說,人為天地所生,人性分中包含了天地之道,但要使得人本身潛含著的天地之道彰顯出來,則需要“自誠明”或者“自明誠”的工夫,前者是性之自然呈現(xiàn),后者則是通過教化以顯明之,這就是盡性的過程。盡己性之關鍵在于誠,也就是忠,惟誠惟忠可以動人,進而感通人我;盡人之性和物性的關鍵在于恕,即推己及人,使自己與他者各得其所,各盡其性;前者即仁,后者即智,既仁且智,成己成物,會合內(nèi)外,貫通天人,便能與天地相參。
中和觀孕育著由性情論向性善論轉(zhuǎn)化的契機。前面曾經(jīng)引述小程子的話,說“中”是“在中”之義,即僅就情之未發(fā)這一點來理解“中”,這是將“中”作為事實判斷,是對于情之未發(fā)這一狀態(tài)的客觀描述。這是“中”的基本內(nèi)涵。但是,“中”的涵義并不僅限于此,如朱子所說“無所偏倚,故謂之中”,“中”有不偏不倚之意。作為無所偏倚之中,就不僅是一種實然判斷,而且包含有價值判斷的傾向,因為它顯然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是中道,《中庸》引述孔子的話,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又說“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悔,唯圣者能之”,這說明了中庸之難,也表明了孔子對于中道的重視。因此,中不僅是事實判斷,同時也是價值判斷。因此,這里的“中”,孕育著性情論向性善論轉(zhuǎn)化的可能性。根據(jù)《中庸》的說法,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從其內(nèi)涵上講,固然是情,但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而是不偏不倚之情,是人情的理想狀態(tài),也可以說是善的情;同時,這個未發(fā)之中,又是性,按照原始儒家人性論性情一本的理路,對于情的理想狀態(tài)的設定,正體現(xiàn)了對于性的價值目標的追求。如果說《性自命出》著重于性的實然,《中庸》則更強調(diào)性的應然的一面,雖然二者的人性論都是在以情論性這一共同的維度下進行的。因此,《中庸》的人性論盡管還不是性善論,但它離性善論的距離更近了一步。
三、性情論視域下的道與教
在厘清了“天命之謂性”和未發(fā)已發(fā)的本義之后,關于《中庸》開頭三句的內(nèi)涵也就可以得到合理解讀。“天命之謂性”后接下來便是“率性之謂道”。既然對于性做出了性情論的解釋,對于道也應該有新的解讀。朱子以“循”釋“率”字,率性就是“循性”。然而這里的“性”,卻不應是形而上的理,而是“中”,即喜怒哀樂未發(fā)時的狀態(tài),它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體現(xiàn)了人性的理想,故此要循性?!奥市灾^道”的“道”,就是中庸之道,所以《中庸》的第二章接著就講“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全文從不同角度反復闡述如何遵循中庸之道。從原始儒家以情論性的角度看,“率性之謂道”包含如下兩層含意,一是道的產(chǎn)生,是順著人情而不是違背人情的,這也就是《性自命出》所說得“道始于情”,是原始儒家一以貫之的思想,構(gòu)成了原始儒家和漢儒與宋儒在人性論方面的重要分水嶺。二是所率之性,雖然其內(nèi)涵是情,卻非一般意義上的情,而是后面所說的“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是情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也是“道”所要達到的目標。在對于性的這種理解維度下,道與情之間就不是彼此對立的緊張關系,而有其內(nèi)在的一致性,因為性即是情無所偏倚的狀態(tài),而道本質(zhì)上是對于這一狀態(tài)的遵循。因此,對于性的性情論的解釋,不但預設了道的出發(fā)點,同時也預設了道的最終目標。就前者而言,道的出發(fā)點是情,雖然這是情的一種特定狀態(tài)(中);就后者而言,道的最終目的不在于對情的壓抑,而是情的合乎禮義的實現(xiàn),因為如果缺乏道的引導,一任情感自身的放任自流,則情必將在流蕩放失中走向反面并喪失自身。對于性、情、道之間關系的這種理解方式,并非《中庸》所獨有,而是《性自命出》與《禮記》各篇的一貫思想。這樣一種道,既是形而上下的,是生活實踐的;又是形而上的,貫穿于天地萬物之間的,故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又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率性之謂道”規(guī)定了道的始點與目標,那么,這一目標是如何達到的?這便是“修道之謂教”所要解決的問題,即成德途徑問題。對于“修道之謂教”,朱子解釋說:“修,品節(jié)之也。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道是成德之過程,它需要“修”,也就是朱子說的品節(jié)之,但是朱子認為“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將“修道之謂教”納入了天地之性與氣稟之性二分的架構(gòu),性與道都成了外在于人的形上實體。而在《中庸》看來,道是循性之過程,這一過程本質(zhì)上是人的自身的完善,完善的動力根植于人的情感深處,它必須以人的真誠情感為依托,也就是《禮記·禮運》所說“人情以為田”。所以,在如何修道問題上,《中庸》主張“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認為修持中庸之道之關鍵在于訴諸人內(nèi)心深處的仁愛之情,這是修道之本,而義禮智信四德,皆歸本于仁,由人之惻隱之情推擴而成,其目的在于調(diào)適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故道德起源于人之情感自身,成德的過程表現(xiàn)為人性之自我完善,這與將道德的本質(zhì)視為理,將成德過程定義為通過格物致知祛除氣質(zhì)之性的污染,是兩種不同的成德途徑。前者更強調(diào)感情的價值,突出了情感與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和一致性。
這樣一種成德觀,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與《性自命出》十分接近?!缎宰悦觥芬郧檎撔?,且認為性是可變的,人影響性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交之,或厲之,或絀之,或養(yǎng)之,或長之”。具體來講“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交性者,故也;厲性者,義也;絀性者,勢也;養(yǎng)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可見,物、悅、故、義、勢、習、道等都是影響并改善性情的具體手段,其中“道”可以“長”性,長是“長養(yǎng)”之義,這與“修道之謂教”的涵義相近。那么道是什么?“道四術(shù),唯人道為可道也……詩書禮樂,其始皆生于人?!笨梢?,在《性自命出》看來,道就是詩書禮樂,并非理學中形而上的“理”。詩書禮樂作為修道的具體方式,在于教化人的心靈,陶冶人的情操,培養(yǎng)人的德性,即“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可見,《中庸》和《性自命出》一樣,既強調(diào)真誠情感的基礎地位,又重視詩書禮樂之教化,可謂內(nèi)外兼修,仁禮并重,正是以性情論為基礎的工夫路徑。
注釋:
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3527頁。
2錢穆:《〈中庸〉新義申釋》,《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卷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63-64頁。下引此文不再另注。
3錢穆:《〈中庸〉新義》,《中國思想史論叢》卷二,第56頁。
4龐樸:《孔孟之間》,《龐樸文集》第二卷,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頁。
5李景林、田智忠:《朱子心論及其對先秦儒學性情論的創(chuàng)造性重建》,《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
6許抗生:《性自命出、中庸、孟子思想比較研究》,《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
7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53頁。
8《禮記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527頁。
9《禮記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528頁。
10高尚榘:《論語岐解輯錄》上,中華書局,2011年,第170頁。
11參見楊儒賓:《〈中庸〉怎樣變成了圣經(jīng)?》,吳震主編:《宋代新儒學的精神世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91頁。
12參楊儒賓:《〈中庸〉怎樣變成了圣經(jīng)?》,吳震主編:《宋代新儒學的精神世界》,第506頁。
13程頤:《與蘇季明論中和》,《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200頁。
14錢穆:《〈易傳〉與〈小戴禮記〉中之宇宙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卷二,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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