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8年4月,北魏爆發(fā)了慘烈的河陰大屠殺。洛陽城中元氏皇族、勛貴、朝士2000余人被殺,洛陽政治勢力為之一空。論者皆以為這是爾朱榮狠性爆發(fā),為掌握朝政作準備。事實上絕沒那么簡單。
河陰之變前前后后數(shù)年的事,處處透著古怪。
一、出乎意料的洛陽破防
北魏末年六鎮(zhèn)起義時,北魏中央也發(fā)生了紊亂。主政的胡太后毒死親生兒子孝明帝元詡,二度專政。胡太后執(zhí)政后期威信盡失,洛陽元氏貴胄對其心生不滿。
此時北方起義漸漸擴大,身居秀容川的爾朱榮兩次上表,請求率兵東移南下,追剿義軍。
洛陽一團亂麻,胡太后勉強鎮(zhèn)撫得住,如果外鎮(zhèn)強兵到洛陽來,局面不堪設(shè)想,何況這個爾朱榮之前就劣跡斑斑,曾經(jīng)不服朝廷號令,擅自攻陷肆州,自行委任州刺史。
那么爾朱榮到底什么來頭,讓朝廷如此提防呢?爾朱氏是契胡部人,屬于代北雜胡的一支。北魏開國之時,爾朱氏祖先率部族兵參戰(zhàn),因功被封于秀容川(在今山西岢嵐)。秀容川距離平城不遠,當時被視作拱衛(wèi)京師的重要部族武裝。經(jīng)過130余年發(fā)展壯大,到爾朱榮時代,已擁有部落8000余家、馬數(shù)萬匹,控弦之士達萬余人。
524年六鎮(zhèn)起義以來,契胡兵自發(fā)地起兵鎮(zhèn)壓,勢力不斷擴充。這樣一支野蠻彪悍的胡族部隊,京師是萬難控御的。東漢末董卓率涼州兵進京師,引發(fā)天下大亂,這個血的教訓(xùn)胡太后是肯定知道的。
爾朱榮第二次上表被拒后,索性率兵南下,渡過黃河直逼洛陽。胡太后召心腹李神軌等率軍防守洛陽外圍。但出乎意料的是,爾朱榮率軍南下,剛剛打下了北中城,據(jù)守河橋南岸的李神軌,竟然沒有做出任何抵抗便作鳥獸散,拱手把洛陽城讓給了爾朱榮。
事實上北魏禁軍就算再弱,也有足夠能力給契胡軍團制造一定麻煩,這次透著詭異的撤兵,其實也預(yù)示著洛陽局勢必將陷入不可預(yù)料之中。
二、河陰之難,難道只是因為爾朱榮好殺?
胡太后聽聞洛陽破防、爾朱榮入洛,立時便明白大勢已去。她命令后宮女子全部削發(fā)為尼,自己也剃光頭發(fā),希望通過出家的方式,避免與爾朱榮發(fā)生政治沖突。
但爾朱榮顯然沒有見好就收。
他將胡太后與孝明帝全部扔到黃河淹死。同時驅(qū)趕洛陽的元氏勛貴、朝中大臣2000余人,全部來到河陰(今河南孟津),爾朱榮下令全部屠殺,一個不留。
回顧西晉滅亡以來的歷次政治、軍事動亂,雖然也經(jīng)常伴有屠殺和政治清算,但大都局限于部分政治集團和少量從群中,從未像河陰之變一樣,對國家精英階層實施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孝文帝漢化改革以來,積攢下的文化根脈,被爾朱榮慘烈地破壞,造成了極大的文化倒退。
傳統(tǒng)印象中,爾朱榮有此行動,似乎純乎出于個人野心和野蠻的行事作風,但細細究之,背后原因不容簡單視之。
其一,孝文帝改革帶來的內(nèi)部分裂。孝文帝改革,固然是南北朝時代一件非常重要的政治性、文化性事件,它對于民族融合、文化融合起到十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就鮮卑貴族特別是元氏皇族及其疏屬來看,這并非一件利國利民利己的好事。從最初的太子帶頭反對,到平城留守人員邊緣化,再到北魏后期實行的清濁分離,漢化政策將鮮卑勛貴的利益限制的越來越嚴,大量靠軍功起家的貴族子弟無法借此升官,這必然引發(fā)大面積反對。
羽林兵鬧事事件只是洶洶的反對事件一個縮影,邊地失落的貴族一直圖謀顛覆洛陽政權(quán)。所以當爾朱榮崛起時,諸如并州刺史元天穆、柔玄鎮(zhèn)都大將元鷙、云州刺史費穆之徒,便爭相與之合作,導(dǎo)引契胡武裝入洛。
其二,六鎮(zhèn)之亂對邊地軍事集團的刺激。六鎮(zhèn)起義爆發(fā)后,北魏中央軍鎮(zhèn)壓屢屢失利,六鎮(zhèn)起義迅速形成河北、山東、隴右三大股勢力。爾朱榮以小小契胡一個部族,曲曲不滿萬人的軍隊,利用六鎮(zhèn)起義的混亂,以及北魏北邊諸州控制力的衰退,逐漸擴大勢力,兼并起義軍,把國家的州郡據(jù)為己有。
北魏中央無力派出兵平叛,被迫依靠爾朱榮出兵鎮(zhèn)壓。隨著爾朱榮勢力的擴張,北魏朝廷又懼怕爾朱榮貪心不足起兵作亂,于是又連續(xù)四次為其加官進爵,事實上承認了爾朱榮對并州、肆州、恒州等地的占有。
然而這個飽食以伺的方法,不僅沒有使爾朱榮這頭餓虎安靜下來,反而弄巧成拙,把北魏朝廷軟弱無能完全暴露出來。邊鎮(zhèn)軍事集團受此刺激,也漸漸萌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是以爾朱榮入洛之前,元天穆等人已經(jīng)與之密議,將入洛廢立皇帝,視作掌握之中的事。
其三,胡化與漢化矛盾激化。孝文帝漢化是迅速而激烈的,南遷的鮮卑貴族,從語言、行為、衣服、禮儀等方面,完全融入了中原漢族,從精神面貌和價值取向上看,他們與漢人已經(jīng)一般無二了。但是長居代北的鮮卑勛貴和下層部族,卻仍保留著濃濃的胡風。
北魏社會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族群撕裂,但北魏皇族沒有意識問題的嚴重性,或者即使認識到,也已無力更改。而隨著北魏中央的腐化,一切因素都被歸結(jié)到漢化上。六鎮(zhèn)胡人數(shù)十年來的委屈、不甘與憤怒,一夜之間轉(zhuǎn)化為回歸胡化的強大意愿。
而爾朱榮的崛起,恰好對上了這股潮流。無論是從六鎮(zhèn)輾轉(zhuǎn)歸入他帳下的低級武夫,還是元天穆之類的高級勛貴,都一同裹挾著爾朱氏的契胡武裝,向洛陽政權(quán)發(fā)動狂風暴雨似的打擊。
故此,與其說是爾朱榮一意挑起大屠殺與大毀滅,毋寧說是孝文改革以來,胡漢矛盾的一次總爆發(fā)。
三、爾朱遇刺,北魏末年族群斗爭的犧牲品
那么被推上政治潮頭的爾朱榮,究竟掌握住自己的命運了嗎?
雖然他看上去風光無限,權(quán)勢一時無兩,并且還取得了消滅河北葛榮義軍輝煌戰(zhàn)績。然而從當時的政治形勢看,爾朱榮似乎從未真正掌握主動權(quán)。
爾朱榮并未形成非常強大的野心。爾朱氏在北魏享有非常高的政治特權(quán),秀容川一帶三百里幾乎是爾朱氏家族自主。即使在六鎮(zhèn)起義之時,爾朱榮也仍是一方諸侯的待遇,與賀拔岳、高歡、宇文泰、獨孤信這種底層武人的窘?jīng)r相比,簡直判若云泥。據(jù)有一方、擴大勢力固然可以,但如果直入洛陽竊取大權(quán),招致天下反對,似乎有些得不償失。所以入洛廢立之舉,多半原因在于下屬的攛掇。
爾朱榮與眾將選擇要扶立的新皇帝,由于對洛陽形勢和宗室人物一無所知,居然遲遲定不下決心,以至于要通過鑄造宗室人物小金人,也看誰更有資格。這無疑是個笑話。
加入爾朱集團的鮮卑武人,也與爾朱榮同床異夢。
河陰之變后,洛陽紛紛傳言爾朱榮要取莊帝元子攸而代之,自立為帝。爾朱榮諸將,特別是鮮卑族屬諸將,或是主動諫止或是消極反對。爾朱榮的愛將高歡,雖然明里贊成爾朱榮早正大位,但高氏心懷叵測,早與爾朱榮貌合神離。爾朱榮自己也作出過評價,爾朱氏諸子孫早晚要為高歡所制。
另一心腹賀拔岳則旗幟鮮明地反對爾朱榮篡立,理由是天下未平,速踐帝位會招致大規(guī)模的反對。賀拔氏的建議表面上看是為爾朱榮著想,但其實質(zhì),仍是反對爾朱氏反過來居于鮮卑族之上,掌握最高權(quán)力。
而當漢化胡化矛盾沖突得到暫時解決,處于政治弱勢地位的元氏皇族,也對爾朱氏有了提防。
爾朱榮扶立新帝之后,并不敢在洛陽長居,而是退回晉陽遙制朝政。他留下的爾朱氏子侄基本都是粗質(zhì)無文之輩,對政權(quán)運作的特點規(guī)律不熟悉,無法有效控制朝政的走向。爾朱榮設(shè)想中的遙制,實際上淪為軍事威懾,簡單地讓莊帝屈從于自己的軍威。
這無疑重新強化了河陰大屠殺的仇恨。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隨著六鎮(zhèn)起義余黨漸次平定,爾朱榮勢力越發(fā)一家獨大,莊帝元子攸對其獨專朝政彌加不平。
爾朱集團普遍性的勇武有余、智識不足的特點,很快被莊帝所利用。530年九月,莊帝將爾朱榮及元天穆誘入宮中,將二者手刃。
這起宮變預(yù)謀已久,事實上在此之前已有一次流產(chǎn)的刺殺陰謀。洛陽城中已有許多傳言。但爾朱榮手下諸多明智之士,并無一人向爾朱榮提起。我們可以認為,爾朱榮之死,實際上是元氏皇族、六鎮(zhèn)軍人以及邊地勛貴的共同心愿。
雖然爾朱榮的子侄輩很快舉兵,重新掌控了朝政,但作為一個歷史洪流中小小的家族,爾朱氏終于沒能戰(zhàn)勝詭異難測的暗涌,而被無情的敵手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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