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是稱周天子的女兒為王姬。公主這名稱是從春秋戰(zhàn)國時開始的。當(dāng)時各諸侯國的諸侯都稱為公，周天子把女兒嫁給諸侯時，自己不主持婚禮，而叫同姓的諸侯主婚。當(dāng)時各諸侯國的諸侯一般稱“公”，“主”就是“主婚”之意，所以因為是諸侯主婚，天子的女兒就被稱為“公主”了。
那么周朝時期的王姬，有沒有與周圍鄰國通婚呢？
秦寧公迎娶王姬（非本文主人翁周朝公主）
在2004 年秋天，山西省運城市絳縣西部橫水鎮(zhèn)有多座西周中、大型墓被盜，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運城市文物工作站等單位進行搶救性發(fā)掘，發(fā)現(xiàn)兩座帶墓道的大墓，編號 M1 在北、M2 在南，相距 4 米。附近還有一被盜過的大型墓，編號 M3。
發(fā)掘工作在 2005 年夏天結(jié)束，由于兩座大墓出土文物精美豐富，引起極大的關(guān)注，橫水墓地被評為 2005 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圖一）。
圖一：橫水倗氏墓地位置圖
圖二：M1畢姬墓出土荒帷
M1 是帶斜坡單墓道的豎穴土壙木槨墓，一槨二棺，外棺上有精美刺繡棺罩（荒帷）（圖二），墓主頭西向，仰身直肢，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身上配戴大量精美玉組配及各種玉飾（圖三）。主要隨葬器物置于外棺與槨室之間（圖四），還有三具以葦席包裹的殉人骨架。M2 也是帶斜坡單墓道的豎穴土壙木槨墓，一槨二棺，墓主頭西向，俯身直肢，身上配有五連璜玉組配及各種玉器。主要隨葬器物置于外棺與槨室之間，還有四具以席子包裹的殉人骨架。
圖三：M1畢姬墓出土玉器情況
圖四：M1畢姬墓出土禮器陶器漆器情況
M1 出土有銅鼎銘文為“倗伯作畢姬寶旅鼎”、銅簋銘文“倗伯作畢姬寶旅簋”（圖五）（另有盤、甗與鼎、簋同銘）。根據(jù)銘文分析，作器者是“倗伯”，受器人名為“畢姬”。M2 出土有“倗伯”自作的青銅鼎（圖六）、“倗伯”為祭祀已去世的父親所做的器物，也有做給“畢姬”的銅鼎。有經(jīng)驗的考古學(xué)者，根據(jù)墓葬中出土青銅器的銘文，很快的就確定了兩個大墓墓主的身份及關(guān)系：M2 的墓主是“倗伯”，M1 的墓主是“畢姬”，兩人是夫妻關(guān)系。
圖五：M1畢姬墓出土銅簋器影與銘文拓片
圖六：M2倗伯墓出土銅鼎器影與銘文拓片
從 M1 畢姬墓出土另有一件重要的青銅簋（圖七），對墓葬年代提供了線索。這件青銅簋的內(nèi)容提到作器者“倗伯爯”，受到周王室重臣【益公】的稱贊及賞賜，覺得十分榮寵，于是做這件器物祭祀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
【益公】在西周青銅器銘文中多次出現(xiàn)，其活動時間主要在恭王時期，“倗伯爯簋”的器物形制也大致在西周中期，根據(jù)銘文“唯廿又三年初吉戊戌”，學(xué)者推斷這件“倗伯爯簋”的制作年代大約是在恭王二十三年，西周中期前段，公元前 900 年左右。M1、M2下葬的年代應(yīng)在公元前 900 年之后不久，算算距今已經(jīng) 2900 多年，將近 3000年了。
圖七：M1畢姬墓出土【倗伯爯銅簋】器影與銘文照片
姬姓貴族女子嫁入戎狄為夫人
橫水倗伯墓地 M2 倗伯爯墓、M1 倗伯夫人畢姬墓，很重要的向世人說明了“倗氏”的地理位置，這是過去歷史上所不曾記載的，同時也提示了“倗氏”與姬姓畢國通婚。
橫水倗伯夫婦墓青銅器銘文敘述倗伯為夫人畢姬作器，傳世又有“倗仲鼎”，銘文“倗仲作畢媿媵鼎，其萬年寶用”（圖八），是倗仲為嫁到畢國去的本家女子作器。倗氏所做器物面世，說明了西周中期倗氏與姬姓畢國聯(lián)姻往來，“畢媿”的名稱落實倗氏的族姓為“媿”。這些數(shù)據(jù)恰如雪泥鴻爪，留下重要的歷史記錄。
圖八：傳世〈倗仲鼎〉銘文拓片（集成02462）
很多讀者或許對這些不太習(xí)見的國族名及姓有些混淆。
這兒我們藉“畢姬”和“畢媿”這兩個女性稱名做簡單的解釋。在橫水倗伯夫婦墓出土青銅器中，“畢姬”是從姬姓畢國來的女性，嫁給倗氏之長“倗伯”，“ 倗伯”對這位姬姓畢國來的夫人稱“畢姬”?！爱厠崱笔且薜疆厙サ摹皨崱毙张?，他的父親倗仲（倗氏的宗族，排行老二）為女兒做嫁妝，“媿”是倗氏的族姓，“媿”姓的倗仲稱他要嫁到畢國去的女兒為“畢媿”。
總之，這些青銅器銘文讓我們了解了畢國姬姓、倗氏媿姓，這兩個不同姓的族群互有聯(lián)姻往來的事實。
畢國是個姬姓大國，《左傳》記載畢國的首封之君畢公高，是周文王的庶子，輔佐周武王成就大業(yè)。歷代畢公也都是周王朝重臣，其封地有不同的說法，學(xué)者一般相信是在咸陽縣的北邊稱作“畢原”的地方。
而倗氏，過去文獻并未記載其族姓，如上所述，金文確實證明其族姓為“媿”，王國維曾在“鬼方昆夷玁狁考”（《觀堂集林》卷 13）中指出《春秋》《左傳》中凡狄女稱隗氏，而見于古金文中則皆作媿。隗氏狄人也就是《左傳》中所謂“懷姓九宗”的懷姓，是商周時期活躍于北方的戎狄，在周武王分封諸國時分給晉，由晉管理?！熬抛凇本烤怪改木艂€部族，并不很清楚，倗伯媿姓，推測應(yīng)是其中之一。
如此看來，姬姓畢國與媿姓倗氏的婚姻往來，一是姬周王室的重要宗族，是當(dāng)時的主流文化中的貴族，而媿姓倗氏是活躍于北方的戎狄。在以姬姜族群為主體的西周社會中，戎狄是屬于周邊的“非我族類”。
畢與倗，兩者是文化背景有相當(dāng)差異的族群。
畢姬嫁與倗伯，在三千年前，可說是一樁異國婚姻了。
從地圖上看，畢姬娘家畢國，在陜西咸陽北的畢原，夫家倗氏在山西曲沃南的橫水，兩地直線距離約為 300 公里，如果依現(xiàn)今 G5 國道的路線走，大約 350 公里左右（圖九）。在沒有汽車、沒有高速公路、高鐵、坐個一搖就散架的馬車（估計那時候還沒有青銅車輪的兩輪馬車）的時代，這樣距離，旅行并不算太容易。畢姬嫁到倗氏，要回一趟娘家恐怕是相當(dāng)辛苦的，或許一輩子不曾再回過娘家。
圖九：畢與倗地理位置圖
異國婚姻與文化融合
畢姬從主流社會嫁到非主流的邊緣族群，她的生活會有什么樣的沖擊，已不得而知。
僅有一點線索，就是畢姬墓葬中，出現(xiàn)了 13 件三足甕（圖十），這種北方草原民族常用的烹飪器，不是華夏人所熟習(xí)使用的生活器具。這是否暗示畢姬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習(xí)慣戎狄方式？
圖十：M1畢姬墓出土三足陶甕
總的來說，畢姬的隨葬品豐厚，每一項的規(guī)格都高出倗伯墓許多。像這樣夫人墓葬級別遠(yuǎn)遠(yuǎn)超過男性配偶的例子，并不尋常。
此外，從畢姬的墓葬規(guī)格及遺物中，也可略窺其文化的差異。發(fā)掘者從墓葬遺物中很明確的指出：M1 倗伯夫人畢姬墓的規(guī)格，比 M2 倗伯墓高，這在當(dāng)時的社會是很不尋常的。一般而言，丈夫墓的規(guī)格都要比妻子的規(guī)格高，是較常見的狀況。
考古學(xué)者分析，畢姬的墓葬帶墓道總長 26.65 米，倗伯墓是 22.3 米，畢姬的墓室體量較大，墓壙較深、槨室用材講究，都勝過倗伯墓。
更讓考古學(xué)者驚艷的是，畢姬的外棺上有大面積的棺罩（罩在棺上，類似蚊帳的織品，文獻上稱作‘荒帷’），在紅色的絲織品上，刺繡著大小鳳鳥圖案組成的華麗紋飾，這是迄今時代最早、保存最好、最精美的荒帷實物。這樣的“荒帷”不見于倗伯墓，很可能這不是戎狄的墓葬習(xí)俗，畢姬出身姬姓貴族，死后擁有這么精美的“荒帷”，這并不是尋常女性可以擁有的華麗。
畢姬陪葬的青銅禮樂器數(shù)量多，器類組合齊全，包括食器、水器、酒器、樂器，也引起學(xué)者注目。其中有些是倗伯為畢姬所做，紋飾簡單，稱不上十分精美，但 5 鼎 5 簋，數(shù)量較倗伯的 3 鼎 1 簋為多。西周女性墓葬通常不出酒器，也少出樂器，畢姬墓卻有提梁壺及觶等酒器，還有形制一樣、大小相次的五件甬鐘，以成套樂器陪葬，這在西周中期也很難得見到。
畢姬身上配戴大量的玉飾，頭上有玉串飾、頸部有玉蠶形料管項飾、胸部有 3 組玉璜瑪瑙管玉組佩（圖十一）、肩胸兩側(cè)有五組骨牌連珠串飾玉組佩，其中一件 M1：114 通長達(dá) 50-55 厘米，繁縟精美至極（圖十二）。M2 倗伯墓的玉器除墓主頭上有玉覆面，頸上一件五連璜組玉佩之外（圖十三），較多小件玉飾（圖十四）。
圖十一：M1畢姬墓出土三聯(lián)璜玉組佩
圖十二：M1畢姬墓出土玉組佩
圖十三：M2倗伯墓出土五聯(lián)璜玉組佩情況
圖十四：M2 倗伯墓俯視圖
再從葬式來看，倗氏是夷狄而非華夏民族，倗伯墓葬也反映了與周人不同的葬式。周朝人的葬式有一些主要的特征，一般是南北向，墓主頭在北，仰身直肢，沒有殉人。據(jù)簡報指出，M2 倗伯墓的墓主頭朝西（西首）、俯身直肢，有四個殉人，這些都不是周朝人習(xí)慣的葬式。
來自華夏族群的畢姬，她的的葬式也是頭朝西，有三具殉人，符合了夫家的習(xí)慣，卻仰身直肢，一如姬周葬俗。不過根據(jù)大面積的倗氏家族墓地發(fā)掘統(tǒng)計，頭朝西是相當(dāng)固定的葬式，男女皆如此。男性或仰身或俯身，則沒有特定的習(xí)慣，女性是一概仰身直肢。
如此說來，畢姬的葬式，西首、殉人，都遵從了夫家的習(xí)俗。
看來，畢姬在墓葬中最能展現(xiàn)她出身姬姓的貴族身份的，應(yīng)是華麗的荒帷。豐厚的隨葬品則反映了她有顯赫母家的背景，她的墓葬級別高出男性配偶，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北方夷狄的倗氏在與華夏族群交往的過程中，特別喜歡和姬周貴族聯(lián)姻，西周中期的幾位倗伯都娶了姬姓女子為妻，其中還有一位倗伯娶了周王的姊姊為夫人。倗氏家族與周王室的關(guān)系密切，也可以從“倗伯爯簋”銘文得到證實。
華夏的畢姬嫁入夷狄倗氏為夫人，這樣的異國婚姻，在夷夏異文化的融合中，起過什么作用？也有朋友問起，畢姬的漢文化普及教學(xué)，是否成功呢？其實這兩個問題都很難回答，但是從倗氏所作青銅器銘文都用周朝人通用的文字，而且不僅僅使用漢字，連銘文格套、用語也都相同，看來歷屆倗伯的姬姓夫人，在異文化的融合過程中，都付出了心力。
而三千多年的周朝公主畢姬便是其中的一位。
古裝劇《解憂公主》劇照，非當(dāng)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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