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箋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比較知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小說以信件的口吻講述了一場關于暗戀的動人故事。
“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存在的你啊!”生命彌留之際,在死去的孩子身旁,女主人公將一生卑微而決絕的暗戀,緩緩傾訴于信紙上。在回憶與思慕翻騰交織的文字里,一個女人展開她愛情的單向道上至死方休的孤獨朝圣。幾年前第一次看這個故事時,是不忍卒讀的憐憫與憤怒。今天看來,平和寬泛了許多。想來人對情愛的理解,是流動性的。起初那些洶涌世俗的情感泥沙俱下,伴隨著時光緩慢向前流淌,逐漸沉淀下了許多非黑即白。
“愛情是最崇高的激情。我把自己零散的感情匯聚在了一起,連同自己那向外奔涌激情的心靈一同獻給了你。”未曾相見,便開始想念。她窺視這個新鄰居不同于她粗鄙寒酸成長環(huán)境的高貴品味,驚嘆于他成堆語言繁多的精美書籍與別致的收藏品。對于這個即將到來的完全脫離她貧瘠認知的作家新鄰居,自慚形穢的她不由生起一種面對圣賢時的敬畏之情。13歲的少女,將所有對于作家好奇的揣測與向往,醞釀成天真溫柔的情愫,發(fā)酵濃郁的情感像拉滿的弓弦,張力勃發(fā),靜候一場美好的初見。
這是為了鋪墊愛情蓄謀已久的初見,所以當少女見到年輕漂亮的作家第一眼時,她便不可抗拒的淪陷。還有比情竇初開的少女更干凈執(zhí)著的暗戀嗎?洶涌如潮水般的喜歡向內心傾倒,剔除情欲,只有低微而隱秘、不懷任何希望的暗自揣測以及孤獨迎合。她情難自禁地幫作家打開大門,作家對她報以一個對女性慣有的深情而溫柔的眼神,這眼神如脈脈含情的愛撫,一瞬間,情愛覺醒,這個未成年的女孩,突然成長為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將終生只屬于他一人。
她從門洞里窺視作家的生活,記住作家每一件衣服,每一個訪客。她親吻作家摸過的門把手,偷他丟棄在門口的煙頭。在無數(shù)個夜晚借故跑到漆黑的胡同里,只為看他的窗口是否亮燈。作家出游的日子里,她悲傷絕望,借機幫仆人的忙,只為匆忙一窺作家的屋子,這一眼成了她寶貴的影像,支撐她度過漫長的思念,得以藉由想象和愛戀的人親近一點,感覺他的存在。母親改嫁而舉家搬離維也納,對15歲的她來說,無疑是精神上的暴虐一擊。她因為離開而驚恐,她在這隱秘的愛里找到的那種微妙平衡即將破碎。
離別前夜,她絕望的伏身在門廊冰冷的地板上,瑟瑟發(fā)抖地等待作家歸來,她只想飛身撲在他腳下。作家終于在她焦渴的等待中歸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的嬌媚笑聲……張愛玲將這卑微的愛闡述到極致,低到塵埃里,卻滿心歡喜,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在隨后搬離的兩年里,她拒絕親情和友情,自戕般的自我孤立,自我折磨,將自己放逐在對作家的狂熱思戀之中。18歲的她出落秀麗,她拒絕并厭惡異性的關注,用一種不可撼動的執(zhí)著,堅不可摧的意志,堅守她因為時間累積而愈加炙熱沉甸的愛戀。
她毅然決然地放棄繼父為她提供的優(yōu)渥生活,只身回到魂牽夢繞的維也納。第一時間回到故居,回到13歲時站過的弄堂,看著作家窗口亮著的燈光直至熄滅。在一次次有意的邂逅里,她渴求作家認出她來。在失望與期待的煎熬中,她獻出了自己盛滿相思之情的處子之身。迷醉的三夜,她對愛情圣徒式的無私獻祭,不過成為作家露水情緣中堪堪的一段?!拔业膬鹤幼蛱焖懒?,親愛的,他也是你的兒子,這是我們三晚柔情所結出的果實”。她寫道。沒有指責和埋怨,她視這個孩子為上天的褒賞。“你是一輩子也不會相信這種女人會為你堅守貞操的……你也會心存懷疑,你可能認為我是見你有錢,以此來要挾你”。
她寧愿選擇沉默,她對作家愛情的純粹不允許接受任何質疑的褻瀆。在如屠宰場般冷漠恐怖的醫(yī)院里,她備受摧殘獨自生下了孩子。“對于你我之間的愛情,我從未責難過;對于和你睡過幾夜的事情,我也從未后悔過。我從沒停止過對你的愛,一直贊美著和你的相遇。如果我還必須經受這種地獄般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忍受一次,親愛的,我可以再忍受千百次這樣的折磨”。虔誠而不設回報的愛戀呵!
此后的十一年,她在作家每個生日里都匿名送上一束白玫瑰。一如初夜時作家送給她的花。撫育孩子讓她脫離思念的焦躁,得到精神上安寧的救贖。為了孩子更好的生存,她成了“高級妓女”,周旋于上流社會的男人之間。她拒絕所有優(yōu)秀追求者的求婚,只為遙遙等待里有一副可供回應作家的自由之身。身體的不得已,讓她苛刻的開始心靈上潔癖似的守貞。
所以十年之后的再次偶遇,她毫不猶豫地拋下身邊的男友,與作家共赴短暫的一夜歡情。然而,自始至終,男人都沒能認出這個曾經的女孩和少女。十年的等待于作家而言不過一場艷遇的嫖宿。諷刺的是,作家的仆人在一秒之內便認出這個奪門而出的悲傷女人。“在這一秒里,他對我的了解,比你這輩子都要多……你從未記起過我。 ”。她還是那個13歲的小女孩,緘默守候她醇厚而有尊嚴愛情,獨自熱戀。“認真勾引,認真失身”,用一生在愛情緊閉的大門前執(zhí)著等候。
孩子死了,她陷入永夜的孤獨。同樣身染流感的她,靜候死亡。她選擇在死亡之前,寫下這積郁了十六年的愛戀,因為,一個死者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要同情和慰藉?!澳銓ξ乙粺o所知,我的一生卻屬于你”。她用了人生最后一次機會去吐露心聲,然后將默默藏身于黑暗中,就像多年里她正在做的一樣。綿長的愛定格成了永恒的進行時?!耙粋€陌生女人”,這個基于作家的視角給出的代稱,多少是殘酷的。這個女人活著和死去的命運是一樣的,蒼白空洞,從未進入他的人生。
飛蛾撲火的愛情,是向死而生的宿命?!坝H愛的,請聽我說,我求你,這個請求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后的一個……為了讓我感到高興,你在你生日的時候可否去買些玫瑰插在花瓶里?……我一年就只能活那么一天,就像從前那樣不聲不響地活一天……親愛的,這是我對你唯一的一個請求……我謝謝你……我愛你……永別了”……她就此死去,她是一團沒有形象的模糊,她因這不著痕跡而心滿意足,這樣她的愛人就無所失去,生活依舊美好如舊,她的存在與消逝,不過是一陣陰冷的穿堂風卷走的一陣飄忽不定的惆悵罷了。
高爾基曾評價茨威格是“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的確,他對于陌生女人的心里描寫,豐富細膩,似潮汐緩慢上漲,漫過腳背,爬過皮膚,最后將整個身心淹沒在絕望的無能為力里。這份貫穿一生的純粹暗戀,帶著堅貞不渝的高尚。是什么讓一個女人如此偏執(zhí)虔誠的守護這份說不出口的愛戀,被求之不得的情愛之火炙熱地焚燒16年卻無怨無悔?俗世中對于愛情總有一個普世的預設,愛需要相互回饋和索取。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被紅塵滌蕩,忘卻愛最原始的純度,慢慢屈服于成年人的對于純愛的鈍感力?!拔覑勰?,卻與你無關”,一句口水化的經典之語,愛你,卻獨立于你的情緒和生活之外。倘若在這份隱秘癡纏的愛里,感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快樂和滿足,那么這愛于愛戀者本身來說,就有了堅持的意義。陌生女人,愛情的理想主義者,她愛上的是一個被她極度完美化的情人,她在這個完美情人這里,獨自經歷了愛情所有的模樣,在她生命盡頭,回首這段感情的時候,她寫道:“我要為那段時光感謝你,這心情會一直持續(xù)到我死去的那刻?!?/span>
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茨威格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傷害。1933年,希特勒上臺以后,納粹在歐洲推行極端的民族主義和排猶政策,對猶太人進行瘋狂地迫害。茨威格遭受驅逐離開故土先后流亡至英國、巴西。1938年,奧地利被德國吞并,他加入了英國國籍。雖然在巴西他享受貴賓式的禮遇,在美洲極富盛名,然而一生主張反戰(zhàn)的茨威格,他的人道主義理想在戰(zhàn)火中破滅。茨威格和妻子于1942年雙雙服用鎮(zhèn)靜劑自殺。他在遺書中說:“與我操同一種語言的世界對我來說業(yè)已沉淪,我的精神故鄉(xiāng)歐羅巴已自我毀滅……我認為還是及時不失尊嚴地結束我的生命為好?!?/span>
茨威格用死亡捍衛(wèi)了理想的純粹,一如他筆下的陌生女人,用一生的時間捍衛(wèi)愛情的純粹。都是執(zhí)著于信仰而殊途同歸的殉道者。這份殉道式的堅守,值得我們對此報以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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