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大眼睛水汪汪，撲閃撲閃的像會說話。兩條辮子烏黑油亮，又粗又長。九十年代初，李春波的《小芳》一曲紅遍大江南北，我總覺得，唱的就是我母親。
母親天生一副好嗓子，喜歡唱淮海戲。每當(dāng)做活累了，她就唱一段。母親最拿手的曲子是《孟姜女》和《皮秀英四告》。我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愛聽她唱。說一聽我母親唱曲，就不覺得累了，渾身都是勁兒。
我的記憶中，母親最清晰的形象便是她戴著金色的草帽，站在金色的麥田里，一手握著鐮刀，一手擦去臉上小溪一樣流淌的汗水，然后放開了歌喉：“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點紅燈。人家夫妻團圓去，孟姜女丈夫造長城……”
隨著母親的曲聲，四周麥田里逐漸有人站起，他們也手握鐮刀，臉上也淌著汗，卻都笑盈盈地望著母親。母親還沒唱到二月，四面已有和聲。和聲有高亢的女調(diào)，也有低沉的男音。年幼的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
“四月里來麥兒黃，家家戶戶收割忙，人家夫妻下田去，孟姜女獨自好悲傷……”唱到四月，母親的眼里就噙了淚，但曲聲沒停?？墒牵吐暃]了。有人三三倆倆地走進我家麥田，揮起鐮刀幫忙收割。母親呵呵笑著，把他們趕走了。母親說：“我唱兩句是圖個樂呵，不收賞錢。蠶老一時麥?zhǔn)煲簧?。你們割自家的去，我這點兒，不經(jīng)割！”
我的父親是個浪蕩人。當(dāng)年，死纏爛打求軟了我母親的心，娶回家后就不管了。我出生尚未滿月，他就以出去掙錢為由離開了家。十來年過去，錢沒掙回幾毛，又給我母親填了六個孩子。我兩歲之前，爺爺奶奶就相繼去世。母親一個人，要撫養(yǎng)七個孩子，還得種七八畝地。白天搶時間給我們填飽肚子洗完衣服，趕緊去田里忙活；晚上，我們睡著了，她在燈下縫衣服做鞋子。一覺醒來，她還在縫。從記事時起，我就沒見母親歇息過。但是，她從沒皺過眉頭，也沒有半句怨言，甚至經(jīng)常叮囑我們：“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爸出門在外，也不容易，別怪他！”
因為家里里外外總是母親一個人，當(dāng)她無意識地唱了苦曲時，街坊四鄰頓生同情，紛紛伸出援手。可是母親，總是一口拒絕。她對我們說：“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幫忙干活也一樣。人家?guī)土嗽郏蹘筒簧先思?，心理過不去！”
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小女人，大度量；小女人，大能量。男人套上驢才能拉動的一車麥草，她套著我也能拉走。只在上坡的時候，才會請路人幫忙推一把。同樣是兩畝麥子，人家兩口子割一天，她領(lǐng)著我也是割一天。只是我們?nèi)サ谋热思以?，回來的比人家晚。男人挑的半米多高大水桶，她也能挑起來，走的還比人家快！
小時候，我滿腦子就一個念頭：等我長大了，也要跟母親一樣有勁！能干！因為存在這個念頭，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老師問同學(xué)們的理想是什么，我想都沒想回答道：“當(dāng)我媽！”
為了當(dāng)好我媽，我開始偷偷模仿母親做事。七歲那年，趁她下田干活，我踩著板凳從與我一般高的水缸里舀水刷鍋、和面。烙了薄面餅，煮了玉米渣粥，還用黃豆芽炒了一盤雞蛋。母親回來，我驕傲地端出了飯菜。我以為能得到母親夸獎，不料卻挨了一個耳光。我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時，母親一把摟住我哭出了聲：“下回別做了聽到?jīng)]？你掉進水缸里可怎么辦？你小堂姐怎么死的忘了嗎？”
一年前，我的遠房小堂姐踩著凳子從水缸里舀水，頭朝下栽進缸里淹死了。這件事上了廣播和縣報，成為四鄉(xiāng)八鎮(zhèn)婦孺皆知的教材。我對母親說：“我才沒小堂姐那么傻呢！我要舀水的時候，一只手使勁扒著鍋臺呢！”母親笑了，眼淚卻流得更歡了。她輕輕打我一巴掌，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豆芽，說：“豆芽沒熟，吃了會脹肚子。下回再炒，記著先把豆芽用開水焯熟。”
在母親培養(yǎng)下，我八歲就學(xué)會了烙發(fā)面餅，蒸米飯，炒好多種菜。因為有此經(jīng)歷，當(dāng)近年網(wǎng)上出現(xiàn)幾歲的孩子做飯照顧家人的視頻，別人表示驚訝時，我覺得很正常。
十歲那年，母親去村中水塘挑水潑麥場，我嘰嘰歪歪地也要挑。母親經(jīng)不住我纏，從鄰家借了一副小鐵桶，根據(jù)我的身高調(diào)整好桶系后，對我說：“你呀，不到黃河不死心！記著，挑不動一桶挑半桶。半桶都挑不動就別挑了。小心點，別跌跟頭，別掉水里去！”
母親忙碌起來，便忘記了我的存在。她手腳麻利，我的一只小桶還沒舀滿，她已經(jīng)挑起一對大桶走了。我急了，學(xué)著她也把小桶按進水里，裝滿了拖上岸，挑起來就去追。不知是我天生大力還是因為追母親忘記了重量，母親挑一擔(dān)，我也挑一擔(dān)。等到麥場浸透，母親掰著手指算算，我竟然與她挑得一樣多。我很高興，為能和母親挑一樣多的水而快樂。從那以后，家里的大水缸，就歸我負責(zé)了。
十二歲我輟學(xué)那年，母親發(fā)現(xiàn)我個子比同齡人矮，且小腿又短又彎，認定是挑水造成的，便剝奪了我挑水的權(quán)利，改為和二妹抬水。抬水，也沒能助我長高。至今，母親還為這件事情自責(zé)。說我沒長高，是小時候挑水壓的。
一年后，父親在外地開了個小店，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了。我哭著喊著不愿走，可是母親硬把我推上了車。我不喜歡父親。他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難得回來住幾天，還不停地邀請客人來家里，讓母親大魚大肉侍候。那個菜味道不對，他能跟母親吵半天。母親也真是的，平時節(jié)儉得連五分錢一根的冰棍都舍不得買。父親回來了，她翻箱倒柜地找錢買肉買酒。不過話說起來，父親也并非一無是處。他每次回家，總是帶回許多我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水果和糖果。村里人都說我家是村中首富，日子過得比蜜還甜?？墒牵矣X得母親活得比誰都苦，都累！父親在我心中，只是個名詞。提到父親，我總是想起水果和糖果。
我不愿離開母親，但還是跟父親走了。他鄉(xiāng)第一年，想念母親的淚水陪我度過。第二年陪伴我的，是家鄉(xiāng)買不到的書籍和每天都是新面孔的顧客。慢慢的，我適應(yīng)了城市生活。但當(dāng)夜深人靜時，還是會想念母親。累了，或者想她的時候，就聽聽歌，唱唱歌，回憶母親站在麥田里唱曲的樣子。許是很久不干農(nóng)活的原因，一次回家與母親進田割麥子，身上竟然長滿很癢的紅疙瘩。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是過敏體質(zhì)，得了日光性皮炎。只要避免潮濕和曬太陽，就可不治而愈。母親笑我：“你呀，天生就該是城里人！以后別回來了，嫁在城里吧！”
母親的話，讓我傷心了好一陣子。
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兩間小店發(fā)展成了前店后廠的公司，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我多次要母親帶弟弟妹妹搬來城里住，母親總是拒絕。她說：“幾年前我跟你們幾個還吃糠咽菜，做夢都沒想到今天能穿金戴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還是家里便易，城市里喝口水撒泡尿都要錢，我們都去了，只會給你爸添負擔(dān)。人心晝夜轉(zhuǎn)天變一時間。誰又能保證形勢一直好呢！水轉(zhuǎn)千遭歸大海，萬一哪天又過回去了，咱老家有房子還有地，你爸回來了還有飯吃。”
我渴望一家人早點團聚，母親不來，我就勸父親回家。父親說：“就是在外頭要飯，我也不回家種地去！”
父親固執(zhí)，母親也很固執(zhí)。最終，誰我都沒能說服。我繼續(xù)留在父親身邊，不時地把有關(guān)父親和生意的好消息傳遞給母親。報喜不報憂，是我小時候就從母親那里學(xué)會的。
九十年代中期，“偶像”和“崇拜”等詞出現(xiàn)。我家的店員和工人有的追捧四大天王，有的癡迷毛阿敏；有的崇拜小虎隊，有的恨不能睡覺都摟著印著毛寧的海報。有人問我的偶像是誰，我脫口而出：“我媽！”
1997年，我要結(jié)婚了。父親與我長談，希望我婚后繼續(xù)幫他打理生意。母親堅決反對。反復(fù)勸我：“不管是窮還是富，兩口子必須在一起。媽苦了半輩子，不想你再學(xué)我。兩口子分得久了，心就散了。怎么捏，都捏不到一塊兒！”這時我才明白，母親認定父親是個野心家，總有一天要跌大跟頭。以前父親回家，她那般侍候，不過是想喚回他的心。可是父親在外瀟灑慣了，已經(jīng)與母親沒有了共同語言。偶爾到一起，總是互相指責(zé)。父親怪母親不支持他的事業(yè)，母親則說他對家庭與孩子不負責(zé)任。
我接受母親勸說，離開了父親。父親恨母親，說她砍去了他的一只膀子。我婚后不久，他和母親辦了離婚手續(xù)。
隨軍之前，我在愛人部隊所在城市打工，租房子住。累了煩了痛了的時候，也會放聲歌唱。唱《好人一生平安》，唱《燭光里的媽媽》，唱《從頭再來》、《生命不言敗》……
在歌聲陪伴下，我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租房戶，變成有車有房的小康主婦；從一個年輕的女子，成為合格的軍人妻子；從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成長為長篇小說作者；從一個女兒，成了也有女兒的媽媽。
我的女兒，自信，堅強，陽光。如我，更如我母親當(dāng)年！
不幸被母親言中。2011年，我父親的經(jīng)營理念和心智跟不上蓬勃的野心，公司和工廠同時破產(chǎn)，股東和債主追債上門，他資不抵債，選擇接受法律制裁。父親入獄后，母親病了好長時間。康復(fù)之后，承擔(dān)了父親從熟人那里借的部分債務(wù)。我們都反對，但是拗不過母親。她說：“熟人的錢，必須還。不然，我沒臉見人。再說你爸起初出去闖，畢竟也是為了這個家！”
我和已經(jīng)成家的妹妹，分擔(dān)了母親應(yīng)承的大半債務(wù)。還債那幾年，母親老得很快，健康也每況愈下。五十多歲的人，頭發(fā)全白，又黑又瘦，看起來像六七十。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時候，母親還是會唱曲。她不唱《孟姜女》、《皮秀英四告》了，唱《五女拜壽》，唱《三拜堂》。
由于母親的堅持，我的弟弟妹妹們成家后，不論是去外地打工還是留守家鄉(xiāng)，從未和愛人分開過。他們經(jīng)濟條件不一定多好，但婚姻和諧，生活安定。我的兩個弟弟都在外地打工，母親一個人守著老家。她身體不好，但努力種著幾畝地。我們反對母親種地，因為她投資的成本，比收獲的還要高?？墒悄赣H說：“家有余糧，心里不慌。自己種的糧食，吃著也放心！不信過年了你們回來吃，我蒸的饅頭跟買的肯定不一個味?！?
母親蒸的饅頭，跟買的確實不一個味兒。顏色尋常，甚至有點黑，但是很筋道，咬進嘴里，有股濃郁的麥子香。麥子香氣，總是讓我想起母親年輕時，站在麥田里唱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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