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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在悲情中出生，在勞累中成長，在慰藉中死去。沒有多少人在意它的一生，也沒有人理解它的一生，就像千千萬萬的牲口一樣，消失在時間的浩渺長河里，平平淡淡，沒有一絲的波紋。

禿尾巴的灰驢，雖是頭驢，但有思想，也有情感。它很倔，很毛躁。有溫順的時候，也有傷心消極的一面。它是在悲情中出生，在勞累中成長，在慰藉中死去。沒有多少人在意它的一生，也沒有人理解它的一生，就像千千萬萬的牲口一樣，消失在時間的浩渺長河里，平平淡淡，沒有一絲的波紋。

　　禿尾巴驢，出生在生產(chǎn)隊的牲口欄里。它的媽媽是一頭灰色的老草驢，勞累了一生，默默無語，任勞任怨，為生產(chǎn)隊拉車，給村里耕地播種。它溫順聽話，深受使喚它的人喜愛。也受到其它驢們的排擠，常常把它擠到一邊，搶吃它的草料。老灰驢生過十多個小驢，除去夭折的，大部分都成為生產(chǎn)隊里主要的勞力。

　　現(xiàn)在它老了，再也不能拉車?yán)?。老灰驢性情溫順，干活任勞任怨，從來沒有挑食發(fā)脾氣，對每個人都俯首帖耳，慈祥安靜。每個人都喜歡它。生產(chǎn)隊長和專門喂養(yǎng)牲口的飼養(yǎng)員，沒有像以前那樣，把不能勞動的牛驢騾殺掉吃肉，都記得它的功勞，讓它安靜地過完最后的日月。

　　那時候，生活非常艱苦，人們的伙食菜譜里，根本就沒有過肉這個詞兒。能吃頓肉，那是只有在夢中才會有的事情。在所有人的記憶里，最過癮，最解饞的場面，就是在大場院里分肉吃。生產(chǎn)隊里死了牲口，或者有不能再勞動的老牲口，大隊里就會在村委大場院里支口大鍋，把宰割好的肉放進(jìn)去煮。在熊熊大火的蒸煮下，肉在沸水中翻滾，那股久違的香味兒，便飄滿了整個村莊。村里的大人孩子們，幾乎全部出動，端著鍋碗瓢盆，圍著大鍋，站滿了整個大場院。人們臉上透著興奮，望著翻滾沸騰的大鍋，眼里都冒著光，恨不得馬上就沖過去。

　　人們很窮困，生活物資極度缺乏。在生產(chǎn)隊掙的工分，年底結(jié)算的時候，每家只能分到很少的錢，根本就不敢買很多肉。只有在城里上班的工人和村干部家，才舍得買幾斤肉。大部分村民，也許能買一二斤肉，切成透明的薄片，放進(jìn)菜里招待客人。那時候的人們，看到所有的牛羊豬，都是香噴噴的肉。所有老弱病殘的牲口，就是人們最渴望的美味兒！

　　生產(chǎn)隊沒有殺老驢，老驢最后卻為生存隊做了一次貢獻(xiàn)，它竟然懷了仔。飼養(yǎng)員向隊長做了匯報，隊長以為自己聽錯了。老灰驢太老了，它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都有些掉毛。它怎么可能懷仔？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已經(jīng)變?yōu)楝F(xiàn)實(shí)，它真的懷上了。這可是它好多年都沒有生育幼仔的情況下，再次受孕，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其實(shí)，這事飼養(yǎng)員知道，他看到那頭黑色的叫驢，霸王硬上弓，爬上了老灰驢。黑叫驢正當(dāng)壯年，精力旺盛，看到草驢就撒歡撂撅子，打噴嚏放屁。飼養(yǎng)員沒有辦法，就讓它干最累的活，拉犁翻地，整天不閑著。繁重的體力勞動，總算讓這家伙消停了一段時間?？墒乾F(xiàn)在是冬天，欄里的糞肥都拉到地頭后，就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干的活。于是，這頭精力旺盛的黑叫驢，又壓抑不住它那蠢蠢欲動的內(nèi)心，幾尺長的大家伙，整天暴露在外邊。但是那幾頭草驢，或者已經(jīng)懷孕，或者還不到發(fā)情期，對它又踢又咬，它根本爬不上。它只好對那些母馬發(fā)動攻擊，并且使幾匹母馬成功懷上了騾子。

　　黑叫驢太鬧騰，弄得別的牲口都翻欄。飼養(yǎng)員煩透了這家伙，就把它拴起來，讓它自己在一個牛槽上。這頭黑叫驢卻怎么也拴不住它的野性，幾次把韁繩咬斷，跑到驢欄馬欄里胡爬。在一次越軌行動中，黑叫驢竟然把老草驢給爬上了。在它眼里，只要是個母的就行。誰也沒有想到，這次不匹配的越軌行動，竟然讓老灰驢懷了仔。最不可思議的，就是自從黑叫驢上了老灰驢以后，性子就突然溫順了起來。整天無精打采，就像霜打得茄子，焉頭耷腦。誰都無法解釋這種情況。既然黑叫驢不再騷動，飼養(yǎng)員干脆把它拴在了老灰驢的旁邊。

　　又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老灰驢竟然變得精神抖擻，原來有氣無力的兩只大耳朵，現(xiàn)在豎楞起來，眼里也不再渾濁，毛也順溜了很多。也許是愛情或者是母愛的力量吧，讓它重新有了動力，再次煥發(fā)了生機(jī)。

　　幾個月后，小灰驢出生。因為年齡太大了，老灰驢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還是沒有把小驢產(chǎn)下來。老灰驢已經(jīng)把自己的所有精血都留給了孩子。它現(xiàn)在皮包骨頭，身體虛弱得像一根即將熄滅的燈草，唯一讓它還不至于熄滅的最后一線希望，就是把小驢生下來。老灰驢再也沒有力氣做到。它眼里閃動著淚水，低聲呻吟著，鼻孔里呼呼喘著粗氣。飼養(yǎng)員沒有辦法，只好挽起袖子，抓住小驢的兩只后腿，硬生生把小驢拽了出來，然后摳去小驢嘴上頭上的胎衣，小驢張嘴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嫩嫩地叫了幾聲。老灰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睛里逐漸失去了光芒。老灰驢死了，很安靜，它還有很多不舍，可是它的孩子，已經(jīng)繼承了它的生命，它不會孤單。

　　隊長和飼養(yǎng)員，還有村里那些饑腸轆轆的人們，都沒有動過去吃老灰驢的念頭。老灰驢一生為生產(chǎn)隊勞作，臨了又為生產(chǎn)隊產(chǎn)下一頭小灰驢，是個英雄的母親！人們把老灰驢埋在了大場院的院墻外，讓它死后也能看到自己生活的地方，也能看到自己的孩子。

　　小灰驢從生下來就沒有了母親，黑叫驢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把小灰驢的尾巴咬掉了。從此，小灰驢就成了禿尾巴驢。這個沒有娘的小驢，天真爛漫，無拘無束，在牲口欄來撂撅撒歡，到處闖蕩。一匹失去小馬駒的母馬成了它的乳娘。小灰驢繼承了大黑叫驢的天性，活潑好動，桀驁不馴。在小灰驢兩歲的時候，飼養(yǎng)員開始讓它上套，學(xué)習(xí)拉車干活。小灰驢太倔了，根本就不聽話，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多少棍子，才勉強(qiáng)把它馴服干活。小灰驢還是脾氣暴躁，一般人打它抽它，也不會好好干活。只有善良的飼養(yǎng)員，才會讓它乖乖地聽話。

　　又過了幾年，土地分產(chǎn)到戶，大牲畜也被抓鬮分給個人。由于人多牲口少，只能幾戶合抓一頭，分期飼養(yǎng)。我家和另一家，抓鬮抓到了這頭禿尾巴驢，把兩家人都樂壞了。這可是私有財產(chǎn)，我家歷代貧農(nóng)，祖上更是赤貧，也從來沒擁有過大牲畜。這次有了這頭大叫驢，雖然是我家的一半，可畢竟是一份非常大的財富了。

　　父親對待禿尾巴驢，真是盡心呵護(hù)，疼愛有加。給驢梳毛，給它添加優(yōu)質(zhì)的草料，讓它干活時，也舍不得打它，先怕累壞它。禿尾巴驢在我家的時候，溫順聽話，干活也用力。到了那家就不行，尥蹶子蹦高，還咬人。在他家待完了天數(shù)，牽回我家里時，禿尾巴驢又臟又臭，毛都塌到身上，還沾滿了泥巴糞便。我們一家非常心疼，趕緊給它沖洗。等父親給它放上草料，它狼吞虎咽，就像餓了多少天似的。

　　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家的人，對待它非常粗心，草料不加篩過，摻雜著雞毛塵土就給它吃，牲口欄里也不墊干土，禿尾巴就躺在充滿糞便的泥水里。干活也沒有節(jié)制，一天到晚都不閑著，常常把它累得驢毛都被汗水濕透，貼在身上。父親非常心疼，去找那家去理論，吵了起來。過后還是照樣，他們還是不肯善待驢。父親常常一個人抽悶煙，嘴里嘟囔：多好的驢啊，都讓他家給糟塌壞了。

　　一年后秋收，禿尾巴驢被那家人給累病了，趴在地上起不來，那家的男人掄起鞭子抽，看驢還不起來，又拿鐵鍬拍，把驢頭拍得鮮血直流。在地里干活的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實(shí)在忍不下去，直接過去和那人理論，結(jié)果兩人大吵起來，最后還動了手。從此兩家徹底有了隔閡，很少往來。等把那頭病懨懨的驢牽來。這頭禿尾巴驢，四蹄不穩(wěn)，渾身發(fā)抖，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再也看不到當(dāng)初的桀驁不馴的樣子。那個秋收，父親再也不忍心用它拉車，自己架起平板車?yán)晁械挠衩装糇?，還有秸稈。耕地時，借了鄰居家的更牛。

　　過完大秋，我們一家再也不想和那家合伙，決定把禿尾巴買過來，自己養(yǎng)。那家卻獅子大張口，要價很高，價錢都可以再買一頭小驢了。那時候，我家里賣掉所有的余糧，也湊不夠。母親說，那就再等一年，攢夠了再說。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我們的預(yù)料，那個人不久就來我家，表示答應(yīng)我們原來的價錢，把禿尾巴讓給我們。原來禿尾巴是記仇的，它在我們家養(yǎng)得壯實(shí)后，再去他們家的時候，對那家人又踢又咬，根本治不了，人都不敢靠近。他們沒有辦法，只好又來求父親。

　　禿尾巴驢，終于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它盡力盡責(zé)，為我們家付出了很多，也沒有再使過性子。我們一家也都對它很好，從來不打罵它，干活的時候也常常停下來讓它休息。父親每年都拉來很多干土，給它墊欄，讓它睡得舒服。

　　禿尾巴驢在我家待了十多年，后來有了拖拉機(jī)，用不著禿尾巴驢干活了。村里人都勸我爹，把驢賣了吧，它又不是草驢，不能生養(yǎng)小驢，還喂著干啥？光浪費(fèi)草料。父親不以為然，這驢可是我們家的大功臣，白白給我們家受了一輩子累，可不能賣。現(xiàn)在都是機(jī)械化了，人家買去，肯定會殺了賣肉，那樣咱們的良心不會安寧！

　　村南的野地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人一驢的身影。那是父親每天牽著禿尾巴去地里放養(yǎng)。禿尾巴再也不會撒歡尥蹶子，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桀驁不馴的禿尾巴驢，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安安靜靜，溫順聽話。它的耳朵也不再那么靈敏，對很多喧囂充耳不聞，沒有什么可以讓它感興趣。禿尾巴牙口也已老化，啃草的時候，總是慢慢悠悠，沒有了以往的狼吞虎咽勁頭。眼睛無精打采，看什么都無動于衷。禿尾巴總是喜歡在大場院的地方趴著，盡管那里早已變成了一座工廠。埋葬老灰驢的地方，也被工廠的院墻圈在里面。禿尾巴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幾只狗跑過去，沖它汪汪叫，禿尾巴沒有反應(yīng)，渾濁的眼睛，始終望著埋葬母親的地方。幾只狗無趣地跑開。

　　秋天，一個溫暖的日子里，禿尾巴驢死了，它和老灰驢一樣，壽終正寢，老死了。它臨死的時候，眼里沒有淚水，卻帶著欣慰的樣子。我們把它埋在了工廠院墻的外邊，和埋葬老灰驢的地方隔著一堵墻。讓它陪伴在母親身邊，我想，它們不會寂寞！

【編者按】驢的一生和人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無論在哪個年代，驢就是驢，它能和人平起平坐嗎？作者將那個時代，大集體時，社員的精神面貌，以及對耕地拉磨做農(nóng)活的驢，各種態(tài)度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在一張紙上。第一，老驢的驢生，它在生產(chǎn)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干了多少年后，把當(dāng)年的英姿颯爽，意氣風(fēng)發(fā)熬成了皮包骨頭，身體孱弱的老驢。生產(chǎn)隊的莊稼割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一撥又一撥。老驢是這個時代與生產(chǎn)隊集體生存環(huán)境的一個特殊見證“人”，老驢老了，卻想為塵世再留一點(diǎn)什么？在幾番努力下，它的后代禿尾巴驢降生，而老驢是睜著眼離開這個世界的，它放心不下，自己剛剛生下來的孩子。還好，人們沒有像過去吃牛那樣，吃掉它。擇個地方將老驢掩埋。讀到這里，眼淚潸然而下，老驢不正是一個人的影子嗎？在村莊，在大地之上，窮其一生，去耕耘，去收獲。使村子得以延續(xù)，讓世界多一份活力與希望。死后，老驢有了一個歸宿，它睡在地下，睡在一處能看到村子變化，人們與牛馬羊驢的平凡日常的地方，更能看著自己沒有哺育過的孩子，是否順利健康成長。所幸的是，小毛驢生長的很健壯，它沒有母親，認(rèn)一匹母馬為母親，小驢被草驢咬掉了尾巴，成了一頭禿尾巴驢。這不影響，禿尾巴驢愛這個人間，它有著人似的熱情，執(zhí)著的天性。作者筆鋒一轉(zhuǎn)，此時，生產(chǎn)隊了。“我”家和另一家分到了禿尾巴驢，高興?。◇H是家里的一個成員，我和父親舍不得打它一下，給驢好的草料和玉米粒吃，驢在我家活得像頭驢，到了另一家受盡虐待！兩種對待驢的方法，寫透人性的齷齪與奸惡，善良與悲憫。一個人，如何對一頭驢，充分顯示他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第二，進(jìn)一步講到因為禿尾巴驢，我父親和另一家發(fā)生激烈爭吵，導(dǎo)致兩家人有了很深的隔閡，貌似為驢征戰(zhàn)，不如透徹到人性的較量。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爭取后，禿尾巴驢真正住進(jìn)我家，在我家又生活十多年。最終老死在我家，父親的一番感慨，再度催人淚下，老驢是我們家的大功臣啊！它不圖什么，只要有一口草料，就足矣。父親的話里有內(nèi)疚，有疼痛，有酸楚，也有父親對驢一生的感同身受！我們一家圓了禿尾巴驢的心愿，讓它睡在老驢的身旁，它們可以在另一世界永遠(yuǎn)的陪伴。這是作者的一份慈悲，這慈悲源自他父親的言傳身教。從驢的身上，我們也看到我父輩一路坎坎坷坷的人生遭遇，但不管逆境順境，父親都嚴(yán)于律己，真誠做人。畢竟，善良是人性的光，它融化了人內(nèi)心的冰點(diǎn)。此刻，掩卷沉思，作者筆下的驢，和幾個人物，活生生的走了出來，他們就是我的經(jīng)歷，我們幾代人不得不說的經(jīng)歷。力薦佳作！【編輯:滿山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