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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曾將《紅樓夢》視為一部“群芳譜”,指出曹雪芹充分發(fā)揚了“名花美人互喻”的審美傳統(tǒng)。為了盡可能地展現(xiàn)諸位佳麗的風采,曹雪芹描寫了嬌媚鮮妍的花,也把這些鮮花當作美好青春的象征。其中,海棠花與史湘云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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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明確指出,怡紅院中所植西府海棠是湘云的“花影身”,證據(jù)是第十七回描寫這株海棠“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而湘云的丫鬟就叫翠縷。揭示這一點是頗給人啟發(fā)的。筆者想進一步指出,湘云與海棠的互為指涉關(guān)系,在書中有多處體現(xiàn)。
其一,第六十三回中,群芳夜宴,行“占花名兒”的酒令,湘云掣得海棠花簽。這是顯而易見的花人相喻。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海棠素有富貴的意涵。陸游在《張園觀海棠》一詩中寫道:“雖艷無俗姿,太息真富貴?!庇秩?,海棠常與玉蘭、牡丹、桂花搭配種植,取“玉堂富貴”的吉祥之意。湘云出身侯門,適與象征富貴的海棠花相配。
其二,第三十七回中,海棠詩社新建,諸芳題詠海棠,湘云所作的兩首《詠白海棠》后來居上,眾人稱其“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足見其與海棠之緣。尼采認為,“美是人的自我肯定”“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認作美的”。據(jù)此看來,作為歌詠對象的白海棠,其形象的創(chuàng)設(shè)是創(chuàng)作者將自我的想象灌注于內(nèi)的結(jié)果。故而,詩中白海棠的不同風姿,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作者不同精神世界的展現(xiàn)。湘云的兩首海棠詩中,第一首堪稱快詠佳作,首聯(lián)將海棠想象為神仙送來的寶物,尾聯(lián)寫海棠在詩人的陪伴下不再寂寞。全詩一掃寶釵“珍重芳姿晝掩門”的矜持和黛玉“倦倚西風夜已昏”的哀愁,充分體現(xiàn)出湘云“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性情。第二首詩,情感稍含蓄些,但“也宜墻角也宜盆”一句,仍可見出豁達之態(tài)。
其三,第六十二回中,湘云多吃了幾杯酒,“醉眠芍藥裀”,陳詔先生認為此場景是由蘇軾《海棠》詩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兩句,以及惠洪《冷齋夜話》中所載楊貴妃“海棠春睡”之典演化而來。這一觀點,確有可取之處。一則,曹雪芹以“憨”形容湘云醉眠的情態(tài),而玄宗形容楊妃的“海棠睡未足”,亦言女子天真嬌癡狀,二者異曲同工;二則,緊接著的第六十三回,湘云所掣海棠花簽上題“香夢沉酣”四字,鐫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打趣要將“夜深”二字改作“石涼”,這就將湘云白日里的“醉眠”與蘇軾筆下的海棠進一步聯(lián)系起來。
值得注意的是,“醉眠芍藥裀”這一場景,既是曹雪芹對前人舊典別出心裁的演繹,也是立足于海棠,向別種鮮花的嫁接和延伸。
芍藥自古就是愛情之花?!对娊?jīng)·鄭風·溱洧》言男女結(jié)伴游春,“贈之以勺藥”。唐宋以降,芍藥更添富貴之意。例如,宋人陸佃《埤雅》云:“世稱牡丹花王,芍藥花相?!辈苎┣劢枭炙幣c海棠相似的美麗、多情與富貴意涵,輔以蜂蝶圍繞,創(chuàng)造出人花一體的唯美意境,烘托出湘云超群的美麗。而此場景中的芍藥以落花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更添一層深意?;ㄖx花飛自有時,紅樓女兒能與盛放的鮮花交相輝映,亦難以抗拒“花落人亡”的宿命?!凹t香散亂”的芍藥覆蓋下來,將湘云和其所持的扇子都埋了一半。湘云的命途也恰如落花,總有“春盡紅顏老”之時。
與之類似,《紅樓夢》中多次出現(xiàn)的海棠不僅影射了湘云的性格氣質(zhì),也隱喻了她堪傷的命運。
《廣群芳譜》載有一則關(guān)于海棠的哀婉傳說:“昔有婦人,懷人不見,恒灑淚于北墻之下。后灑處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婦面。其葉正綠反紅,秋開,名曰斷腸花?!毕嬖频拿菊邕@“斷腸花”之稱,在“配得才貌仙郎”后,還是落得“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凄涼結(jié)局。歷代文人墨客賞花惜花者眾,但大部分僅僅停留在對花卉本身的同情上,曹雪芹則將這種悲憫情懷深化到了對如花之人的關(guān)懷中。湘云所掣海棠花簽上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暗含著曹雪芹對她的生命關(guān)懷。蘇軾以“紅妝”喻海棠,曹雪芹則把更多用意放在書中海棠所喻指的“紅妝”上。他以“故燒高燭照紅妝”的心態(tài),擔憂著湘云的前途,唯恐這位佳人純真天然的生命,在現(xiàn)實的狂風暴雨中香消玉殞??上У氖牵@份關(guān)懷并不能改變“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湘云的悲劇并非偶然,而是系于紅樓群芳“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必然結(jié)局。曹雪芹對她生命凋零的嘆惋,實質(zhì)上也是對紅樓女兒紅顏薄命的群體關(guān)懷。
白盾先生曾指出曹雪芹懷有一種“悼紅情結(jié)”,他希望讓讀者從千紅、萬艷的毀滅中看到這個世界的“悲劇中之悲劇”,從而愛惜并尊重這些女性。曹雪芹的以花喻人,既是以花之鮮妍喻女子美好的青春,又是以花之零落喻女子薄命的結(jié)局。以花喻少女,取其鮮活美麗,在歷代詩文中并不罕見,而曹雪芹把花的喻意擴大為女子命運的載體,這便增加了文本意蘊的沉重感。同時,書中花與人在命運上的關(guān)聯(lián)常以圖讖、詩讖等方式展現(xiàn),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這就造成了一種神秘效果,烘托了全書的悲劇氣氛,深化了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史湘云與海棠互為映照的描寫,正是一例。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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