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這句話的字面意思似乎不難理解，卻又讓人覺得云山霧罩，不知所云。對此，我們還是要從解字開始講起。
始，女之初也。從女臺聲。
——《說文》
這是《說文》中對“始”字的解釋，即女子最初的時候，其小篆寫法如下：
“始”字左邊是個“女”，右邊是個“臺”?！芭_”字，從厶從口。厶，音sī，一說其形狀像鼻子，一說其形狀像天冷時呵出的云氣，兩說皆有氣息、聲音之意。故“臺”即是“胎”的本字，象征胚胎的雛形（口鼻）。因此，“始”所謂的“女之初也”，指的就是母體中的女胎。
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
——《說文》
這是《說文》中對“母”字的解釋，意思是說，“母”，就是喂養(yǎng)、哺育。其形狀象征著母親懷里抱著子女，又有一種說法認(rèn)為，“母”字的那兩個點象征女子的兩個乳房，即可以哺育嬰兒的女子。其小篆寫法如下：
這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能體現(xiàn)得更清楚：
（甲骨文“女”）
（甲骨文“母”）
（金文“女”）
（金文“母”）
理解了“始”和“母”的意思，我們就可以來解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句話了。在天地最初的狀態(tài)，是根本就沒有“名”的，或者說是“不可名”的，我們姑且將這種狀態(tài)名之為“無”，所以說“無，名天地之始”。等到天地開辟之后，世間產(chǎn)生了萬事萬物，我們就將這種狀態(tài)名之為“有”，所以說“有，名萬物之母”。為了辨別這萬事萬物，我們就需要給每種事物命之以“名”，即《管子·心術(shù)》上所謂：“名者，圣人之所以紀(jì)萬物也”。既然萬物都是不斷變化的，那么“名”自然也就是不斷變化的，所以說“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又擔(dān)心讀者不能深刻理解“無”與“有”之間的轉(zhuǎn)化關(guān)系，所以就拿女子來作為比喻。無，就像是母體中的胎兒，等她出生后就成為了“有”?！坝小敝饾u長大后成為母親，母親體內(nèi)又孕育了胎兒，也就是新的“無”。世人經(jīng)常無法理解，“無”為什么能夠生“有”，“有”又為什么能夠生“無”，于是老子用女子作比喻，形象地描述了“有無相生”的過程。
另外，此句還有一種斷句方法是“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但姚堯以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種斷法更好。因為“無”是較“無名”更廣泛的概念，“無名”仍然可以是某種具體的事物，只是不具有名字而已，但它還可以是“有形”、“有色”、“有質(zhì)”。只有“無”，才可以用來指稱天地之始。帛書本此句的記載是“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即將“天地”和“萬物”等同而用。姚堯以為，將兩詞等同而用不如分開而用的好，但它可以作為幫助我們斷句的參考。按照這種記載，如果在第二字?jǐn)嗑?，即“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那么問題就來了，“無名”怎么就是萬物之始，“有名”怎么就是萬物之母？萬物“之始”與“之母”的差別就在于有沒有名？句意總讓人覺得很別扭。如果在第一字?jǐn)嗑洌础盁o，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句意則是完全不受影響的，即：無，指的是萬物的初始，有，指的是萬物的產(chǎn)生。而且在“無”和“有”處斷句，也可以非常自然地與下一句“常無”和“常有”連貫起來。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徼，音jiào，邊界，邊際。故歷代注家對這句話的解釋通常是：“故常無，以觀察其中的奧妙；常有，以觀察其中的邊際”，這種解釋非常牽強，你從“無”里面能觀察出什么奧妙？又想從“有”里面觀察出什么邊際，難道是要做數(shù)學(xué)物理實驗嗎？于是有人又將“徼”字的意思作引申，如王弼將其解釋為“歸終”，即觀察事物發(fā)展的終極階段。還有人將本句斷為“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解釋成“因此要保持無欲，才能觀察出其中的奧妙；要保持有欲，才能觀察出其中的邊際（終極）”。這些說法解釋依然非常牽強，我們就不一一評論了。其實，后世之所以會有這些牽強附會的解說，根本原因是他們對“妙”和“徼”這兩個字都有誤解?！懊睢辈荒茏鳌皧W妙”解，而應(yīng)作“微小，細(xì)小”解。至于“徼”，則是個通假字，通的是“竅”，即“竅”的繁體字。
《說文》記：“竅（竅），空也。從穴敫聲”。段玉裁注：“空也?？湛坠沤褡帧＠献?。常有欲以觀其竅。從穴?！笨梢姡斡癫檬侵来颂帒?yīng)該為“竅”的?！搬琛焙汀案[”里面都有個“敫”，那么“敫”又是什么意思呢？
《說文》記：“敫，光景流也。從白從放。”白，即日光，空洞之意；放，即向外發(fā)射之意。所以“敫”的意思就是從中心向外發(fā)射。《說文》記：“徼，循也。從彳敫聲?！币馑际钦f，徼即是循著中心點行走，故“徼”字有邊際、邊界之意。但老子此處真正要用的字不是“徼”，而是“竅”。竅，由“穴”和“敫”構(gòu)成，“穴”代表空洞，“敫”代表這個空洞能與其它地方連通，故人體的眼耳鼻口舌等器官稱“七竅”。所以，“妙”的意思，其實就是“微有”，而“徼（竅）”的意思，其實就是“微無”。
這樣一來，我們就好理解老子原話的意思了，他是說“因此，要在道的‘常無’中看到‘微有’，要在道的‘常有’中看到‘微無’。”在上一句，老子以女子為喻，來解釋有無是相生的。這一句，老子進(jìn)一步闡述有無為什么可以相生，因為即便是“常無”，里面也含有“有”的因素，即便是“常有”，里面也有“無”的因素。所以，這兩句話中的“其”，毫無疑問指的就是“道”了，由于道中同時包含有和無兩方面因素，所以它就不可能是恒常不變的，這就呼應(yīng)了“道可道，非常道”。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此兩者”指的是“常有”和“常無”，它們都同屬于道，只是名稱不同。這句話還有種斷句方法是“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即此兩者原本是同屬于道的，只是從道里出來后名稱就不同了，意思與前一種斷句相差不大，但姚堯認(rèn)為前一種斷句方法更好，蓋“道”中原本就包涵“有”和“無”，不存在此兩者要從道里出來才異名的問題，其在道里共存時本來也就是異名的。不過總體來看，即便有些語意之差，問題也不算太大，而對于下一句“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的解釋，在現(xiàn)行的各解讀版本中，姚堯就沒發(fā)現(xiàn)一個是對的。許多人把“玄之又玄”翻譯成“玄妙而又玄妙”，這其實就等于沒翻。又有人翻譯成“幽遠(yuǎn)而又幽遠(yuǎn)”這就比“玄妙而又玄妙”要更好，至少把“玄”字的意思翻出來了。《說文》記：“玄，幽遠(yuǎn)也”，可見而“玄”字也確實有“幽遠(yuǎn)”的意思。但這樣的翻譯讀起來就是很怪，什么叫作“幽遠(yuǎn)而又幽遠(yuǎn)”？譬如我們說一個人很美麗，會說她“美麗而又美麗”嗎？又譬如說我們說一座山很高大，會說他“高大而又高大”嗎？不會，這是一種很別扭的表達(dá)方式。在《道德經(jīng)》中，我們找到了一個與這句話非常類似的句子：“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边@句話的意思非常清晰，翻譯成白話是：“為學(xué)是在一天比一天增益，為道是在一天比一天減損。減損而又減損，以至于最終達(dá)到無為?！焙苊黠@，“減損而又減損”，這種說法是通的，“幽遠(yuǎn)而又幽遠(yuǎn)”，這種說法就很別扭。問題出在哪里？就減損是動詞，而幽遠(yuǎn)是形容詞，“……而又……”這個句式只能用動詞，改用形容詞就是很別扭。因此，“玄之又玄”的“玄”必須解釋成動詞才通。那么，“玄”字有動詞的意思嗎？我們還是回到說文解字，它的小篆是這樣寫的：
玄字的上面是根棍子，下面是纏繞的繩子，當(dāng)棍子牽引著繩子不停旋轉(zhuǎn)時，形成一個個向前推進(jìn)的圓圈，相較于原來簡單孤立的繩子，確實是顯得幽遠(yuǎn)復(fù)雜。不過，玄字的本義應(yīng)該是旋轉(zhuǎn)變化，而“玄之又玄”的意思就是“旋轉(zhuǎn)而又旋轉(zhuǎn)”，如此語意便能夠通順了。最能表達(dá)這種意向的，就是太極陰陽圖，如下圖所示：
這整個的圓形就是太極，對應(yīng)于“道”，太極里有陰陽，對應(yīng)于“常有”和“常無”，而陰中又有陽，對應(yīng)于“常有”的“微無”，陽中有又陰，對應(yīng)于“常無”中的“微有”。常有和常無同出于道而異名，當(dāng)他們同屬于道時，道就在不停地變化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而又旋轉(zhuǎn)，這就是一切微妙事物不斷發(fā)展的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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