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書翰尺牘,其間的風流蘊藉,真是足以肖其音容笑貌。這種抒情能力,顯然是過去的書碑者所無法望其項背,甚至西晉的陸機、索靖也自嘆不如的?!额l有哀禍帖》《孔侍中帖》《奉橘》《平安》《游目》諸帖的熠熠風采,不正是一個煥若神明的王羲之的形象么?
王羲之《頻有哀禍帖》
王羲之《孔侍中帖》
倘若再考慮到東晉禁碑,書楷盛行,則這種本來基于物質(zhì)條件的區(qū)別,演變成為個人風格的區(qū)別,其間似乎更有一種歷史文化的規(guī)定在冥冥中起作用了。據(jù)說在三國西晉時,鐘繇與衛(wèi)覬分領風騷。晉室東遷后,衛(wèi)覬為北派書法的代表,而鐘繇則領袖南方書風。但我想,這恐怕也還是后人的一廂情愿。事實上,在那個時代還無法以個人之力倡起一種書風,更可能出現(xiàn)的倒是王羲之式的審美、王羲之式的士氣與曹魏、西晉的實用格局之間的大對比。相比之下,東晉王羲之顯然代表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王羲之《奉橘帖》、鐘繇《宣示表》
王羲之對書法藝術(shù)的貢獻,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個貢獻:
把隸書、章、草書糅合為行書
當時的書法,要做到書寫的快捷、方便都比較容易;而關(guān)于表述的清晰與文字結(jié)構(gòu)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由于字體正處在演變過程中,至少在我們今天看來,不太容易做到。《平復帖》至今還沒有一個比較完整的釋文,就是基于這個原因,其中有些字寫法不規(guī)范,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這是文字發(fā)展過程中的必然現(xiàn)象。文字從隸書走向章、草、楷的過程是一個革命,但是還沒有達到一個終極目標。文字在完成應用便捷的目標之后,還應該走向清晰化,這才是一個終極目標。
陸機《平復帖》
王羲之的貢獻就在于他把隸書和章、草書、小草書這一類書法加以糅合,形成了一種新的書體,即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行書”,并把它在藝術(shù)上發(fā)揮到一個淋漓盡致的境界。相傳,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之間有一段對話,見唐張懷瓘《書斷》:
子敬年十五六時,嘗白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稿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且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然古法亦局而執(zhí)。
據(jù)說行書是后漢劉德升所造,以我們的立場看,東晉以前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行書出現(xiàn),即使是遲至西晉,陸機這樣的文化人寫的也還是《平復帖》這樣的章草,至于王羲之同時的眾多石刻如《謝鯤墓志》《王閩之墓志》《王興之墓志》《顏謙婦劉氏墓志》《朱曼妻買地券》等,都是或隸或楷,并無流動之美。又加以王獻之將行書指為“于往法固殊”“事貴變通”,也是一種開創(chuàng)立場的口吻。以此度之,我們更樂意認定王羲之為行書的真正締造者。
王羲之《蘭亭序》(馮承素摹本)
改體的結(jié)果,是改出一種既容易書寫又容易辨認的、清晰的行書。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王羲之的行書如《蘭亭序》等都是唐摹本。當然,關(guān)于《蘭亭序》的真?zhèn)问篱g爭議很多,20世紀60年代還有過郭沫若與高二適的論戰(zhàn)。不過,就《蘭亭序》本身在技法上的成熟程度看,倒很值得懷疑,因為它太成熟了,很難以之來作為大王書風的標準。
王羲之《平安帖》
王羲之傳世的作品很多,如目下市上可購到的《王羲之傳本墨跡》匯集了傳世王羲之的書信尺牘,它比《蘭亭序》更為可靠。今傳王羲之確證無疑的作品沒有,流傳的作品大都是唐摹本,摹本本來就有準確與不準確之分,有時代風格相近與相遠之分?!锻豸酥畟鞅灸E》匯集王羲之的書札摹本大概有二十多種,應該是依據(jù)他的原作而摹。由于是出自唐太宗內(nèi)府的硬黃勾摹,其技巧比較精湛,其中有一些是偏于隸書寫法的,也有一些是偏于草書寫法的,由于它是書札小頁,又是奉圣旨作為專門研究的復制摹書,摹的時候可能比較照顧到原作的真實性,且也有一個從隸向行的過渡,正符合改體的漸變過程,所以能比較完整地現(xiàn)出王羲之的總體書法面貌。
王羲之《遠宦帖》
王羲之《游目帖》
第二個貢獻
豐富了書法最重要的元素——線條
要使線條渾厚,并不在于線條的粗細,而在于它有立體感。隸書開始做到這一點,但它有一個問題,它的線條語匯相對于后代楷行草的線條而言還是比較簡單。王羲之的貢獻就在于把用筆相對簡單的部分加以充實復雜起來。所以在王羲之的作品里面,他的點畫撇捺,細微的技巧動作特別多。這種動作技巧成為后世形成書法風格的基點。比如關(guān)于提按、關(guān)于頓挫、關(guān)于絞轉(zhuǎn)、關(guān)于行筆的角度、方向、節(jié)奏、力度、空間切割等等,大都是以一種隨機的態(tài)度出之,顯得生動自然,又十分尊崇線條自身的法則,動輒有據(jù),絕沒有懈筆敗筆。
王羲之《蘭亭序》單字
行書相對于隸書,無論是線條的質(zhì)量還是空間的構(gòu)筑,都有很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相對更接近于契合主體的立場:以節(jié)律之美帶出物質(zhì)的線條之美。這一點,王羲之可以說是做得最優(yōu)秀的。與西晉墓志石刻相比,王羲之的線形變化多端是有目共睹,而與竹木簡、樓蘭文書等相比,他的書卷氣與舒卷自如的風度又是迥出其上。
王羲之《行穰帖》單字
西晉墓志刻石的線條較為板滯,而竹木簡與文書的線條又不夠規(guī)范,兩者都缺乏一種線條的度(當然在后人看來,這或許更有一種取法的價值),王羲之以其“士”的格調(diào)與天資聰穎,左右逢源,這是他的成功所在。而這種成功,為以后唐宋書法的再一次騰飛在技巧上提供了一個十分扎實的基礎。
王羲之《蘭亭序》單字
第三個貢獻
真正倡導起純粹欣賞的風氣
張芝時代的書法研究必然也包括了對書法的欣賞,如果沒有欣賞就用不著去如此刻苦研究了,因此欣賞是后漢草書興起的原動力。曹操的“釘壁玩之”也是一種欣賞,但是這些欣賞都局限于個別人中間,不足以成為一個階層的風氣,到了王羲之時代,無論蒙童還是老叟,都對書法有著濃厚興趣,都投入到書法欣賞中去。南朝宋離東晉不遠,虞和《論書表》載曰:
羲之罷會稽;住蕺山下,一老嫗捉十許六角竹扇出市。王聊問一枚幾錢,云值二十許。右軍取筆書扇,扇為五字,嫗大悵惋云:“舉家朝夕惟仰一此,何乃書壞?”王曰:“但言王右軍書字,索一百?!比胧?,市人竟競?cè)?,嫗復以十?shù)扇來請書,王笑不答。
王羲之《行穰帖》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藏
?? 長按購賣碑帖法書藏真:
王羲之《行穰帖》
在市上買老嫗的六角竹扇何為?我想花五倍的價錢買扇子,總不會是去扇炊爐,當然是買扇上的書法作品去欣賞。這扇能一搶而空,也說明當時欣賞的風氣很普遍,這種風氣比起曹操的“釘壁玩之”來,更令人感動,因為它表明當時書法欣賞成了一種主動性要求,足以說明當時書法欣賞觀念的形成這一事實。另一則故事是講王獻之的。同上引:
有一好事年少,故作精白紗械,著詣子敬。子敬便取書之,正草諸體皆備,兩袖及褾略同。年少覺王左右有凌奪之色,制械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門外,斗爭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
王羲之《初月帖》
為了得名家之書而不惜“斗爭分裂”,凌奪強搶,而少年只得一袖也能構(gòu)成完整的書法欣賞過程,足見書法欣賞風氣之盛。書法欣賞的確在當時已經(jīng)達到非常普及的程度,以士族知識分子階層為依托,舉國上下只要有文化的人都對書法感興趣,欣賞成風。有了這樣的社會和人文環(huán)境,書法走向自覺自然擁有了極大的便利。過去是書法依附于文字,書法史依附于文字史。文字發(fā)展是一個基本的規(guī)定,書法史只有尊奉這種規(guī)定。而規(guī)定必然是社會的,而不是書家個人主體的?,F(xiàn)在拿一把六角扇,拿一只袖子,這已經(jīng)跟文字沒有關(guān)系了,已經(jīng)是純粹的藝術(shù)欣賞,而且還達到如此的極致。這種欣賞的風雅與以前的實用式文字書寫相比,當然有了一個質(zhì)的轉(zhuǎn)變。從這些故事里面,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觀念的更迭:對書法的立場、看法都在變。
王羲之《寒切帖》
今天的文章,是錄齋從陳振濂老師的新書《中國書法發(fā)展史》里面摘錄出來的!
《中國書法發(fā)展史》內(nèi)頁
當然,錄齋選的,只是書里面的一小部分,
只是陳老師對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貢獻的簡單解讀!
而他幾十年的專業(yè)教學理念和精英書法理想,則都在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陳振濂學術(shù)著作集”十種中有所體現(xiàn),從書法史、理論史、篆刻史、日本書法史、美學批評、民國專題研究、宋詞流派美學各個方面!
擁有這些書,也許不亞于跟著陳老師讀本、碩、博哦!因為陳老師帶學生也是不動一筆示范!重在方法與思想!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