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于將結(jié)婚和生育看成一種選擇的人,我真想大聲恭喜她們獲得了選擇的權利。但也請不要把你們的權利當成優(yōu)越感,更不要用這種優(yōu)越感去攻擊那些沒什么選擇的人。即便因為沒什么選擇而進入婚姻的女人,也并非是為婚姻做牛做馬甘受剝削的單面紙片人。
*作者利益相關: 已婚已育,女權主義者。
沒想到一條papi醬的娃姓啥這種“關我屁事”的信息,引發(fā)了關于“何為女權”、“怎么做才算女權”的激烈爭論。生個孩子跟誰姓這個問題確實是值得討論的,它直接關乎性別平等。90年代的婚姻法規(guī)定“子女可以隨父姓,也可以隨母姓?!?001年婚姻法修改,終于把“也”字去掉了,父母雙方看起來更平等了。但在實際操作中,孩子隨父姓仍然是大多數(shù)人有意無意的選擇。在相關的糾紛案件中,法院有時也會以符合公序良俗為理由要求孩子隨父姓。毫無疑問,法律規(guī)定在文字修改上的努力和大多小孩仍隨父姓的現(xiàn)實,都在提醒我們?nèi)匀簧硖幵鯓右粋€以男權主導的社會。 本文插畫來源于網(wǎng)絡,作者:Libby VanderPloeg
但我們還是不能妄加揣測,不能以一個簡單粗暴的“孩子跟誰姓”的標準去判斷、指責一個人是女權的還是男權的。這既沒有對姐妹的基本尊重,也無視了女性在婚育中的選擇權。新生兒因為沒有民事行為能力,其姓氏是來自親人的。孩子究竟跟誰姓、怎樣體現(xiàn)性別平等,取決于雙方是不是都有參與決策的權利,而不是要插手別人協(xié)商的結(jié)果。我有一個小姐妹是非?!皬姾贰钡呐畽嘀髁x者,她因為忍受不了婆婆的情感綁架而以大段文字說明后刪掉婆婆微信,不去婆家過年、不與公婆同住,在各種重大事項中也都與丈夫充分協(xié)商,平等分擔責任。她在男權的社會中爭取這些平等的權利,在我心中是個實打?qū)嵉膱匀滩话蔚呐畽嘀髁x者。但她和丈夫選擇給孩子隨父姓。一來,孩子的姓氏是綜合考量父母異地、協(xié)同養(yǎng)育等因素的結(jié)果,是一個父母雙方共同參與做決定的過程。二來,她也曾考慮給小孩冠母性,但這樣不就是給了娃外公的姓氏嗎?娃還是得到一個男人的姓氏。說到底,法律上沒有“冠姓權”這個詞匯;爭奪“冠姓權”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男權惡臭的行為,是兩個性別(有時是同一性別)的人在爭奪對孩子的占有。孩子自己想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想怎么改名字,反倒沒人關注了,但這卻是民法通則第99條明確規(guī)定的姓名權。要給十歲以上的娃改名就要征求孩子同意。孩子年滿十八歲后更是完全享有使用、修改自己姓名的權利。在強求別人給孩子隨母性的同時,你又尊重過孩子作為主體的權利嗎?我在papi醬這件事中還學到了奇怪的知識,即我們這些已婚婦女都是“婚驢”,生了娃的還是“媽蟲”。按照他們的腦回路,既然婚姻是父權的,是吃人的,是剝削女性的,那就根本不要進入婚姻就好啦;既然生育是傷害女性的,是傳承父權體系的,那就根本不要生小孩啦。那按照這樣的思路,大家也不要做異性戀啊,異性戀難道不父權、不剝削、不是父權制傳承的基礎?事實上,認為女人只有脫離男人,才能真正獲得自由的觀點曾經(jīng)確實很有市場,甚至在1960年代歐美的女權主義運動中形成一股強勁潮流。提出這種觀點的拉拉們在異性戀霸權的男權社會中,因其同性戀和女性的身份受到雙重邊緣化。而做拉拉就是最直接的實踐女權主義、反擊男性特權和異性戀霸權的方法。有些人提出做拉拉不是要真的改變性取向,而是做政治上的拉拉,把男人從自己的床上和思想中都清除出去。當時還出現(xiàn)了不少不允許接近男人,甚至不準接近異性戀婦女的團體,他們通過反對進入異性婚姻制度試圖擊碎“男性霸權的基石”。然而強行阻攔自己進入異性戀關系,不就連自己的情欲都無法正視嗎?用一把簡單粗暴的“女權主義”金剪刀來裁剪自己和她人,那么女人作為主體還存在嗎?今天,攻擊已婚女性的人,只不過是換了一把剪刀來裁剪女人而已。60年前,那把剪刀是成為拉拉;60年后,這把剪刀是不婚不育。對于將結(jié)婚和生育看成一種選擇的人,我真想大聲恭喜她們獲得了選擇的權利。但也請不要把你們的權利當成優(yōu)越感,更不要用這種優(yōu)越感去攻擊那些沒什么選擇的人。即便因為沒什么選擇而進入婚姻的女人,也并非是為婚姻做牛做馬甘受剝削的單面紙片人。她們在層巒疊嶂的父權統(tǒng)治中所展現(xiàn)的智慧和施展的能力,遠非基于理論的單薄想象所能及。“婚驢”、“媽蟲”不也在持續(xù)與父權戰(zhàn)斗嗎?
小美(化名)是深圳的700萬外來女工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十年前她選擇結(jié)婚,是已經(jīng)厭倦了每次回老家都被安排相親。她不想被人說自己只會聽從別人安排,不想做個沒有主見的人,于是和深圳戀愛的男友結(jié)婚,就此堵住了催婚人的嘴。我也曾淺薄地跟她提起,既然對當時的男友也不滿意,可以選擇不結(jié)婚啊。她說,那是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農(nóng)村有幾個人能接受不結(jié)婚的?在缺乏社會支持的情況下,拖到二十好幾不結(jié)婚已經(jīng)用盡了一個外出年輕姑娘的所有力氣,她盡力了。難道我們要說,你還有力氣,快爬起來拒絕婚姻,被爹媽禁錮了打死了也沒關系?難道我們要說,你不反抗,活該被欺負?這跟埋怨被侵害的女性走夜路、穿裙子、跑得不夠快有什么區(qū)別?結(jié)婚成為小美反抗催婚的結(jié)束,也成為了下一階段反抗的起點。老公老家和自己家的 習俗完全不同卻被要求服從、喪偶式育兒、老公用暴力解決問題——小美遇到的情況,正是中國女性普遍遭遇的父權婚姻。按照微博上一些人的說法,她是“婚驢”無疑了。但她不是那個努力學習夫家習俗取悅夫家的人,不是那個自己帶娃默默掉淚的母親, 也不是挨了棍棒默不作聲的妻子。她大聲吵架,婆婆說她不好惹;她細心經(jīng)營與孩子 的關系,收獲彼此信任的親子關系;她帶娃時丈夫不給生活費,她不帶娃了也學丈夫,逼著他給娃寄生活費;她挨了打,奉行的原則是“平等”——你打了我那我也要打回來。她把自己的婚姻稱為“空殼婚姻”,她選擇和丈夫長期分居,活得比一些未婚女性、中產(chǎn)女性,還要自由。你敢叫她“婚驢”?還有那些我默默想著的在深圳打工的已婚姐妹們。小凡,從18歲相親到25歲,對家里安排的相親對象來一個拒絕一個。曉麗,孕期照b超后告訴夫家看不到性別,保住了女兒的命。小悠,丈夫讓她在家?guī)『?,她就堅決去工廠上班,從不放棄加班,迫使家人必須分擔育兒責任。在每一個人具體的情境中,她們做了太多努力,她們的抗爭從沒有過終點,也不需要按照別人劃定的方式和路線前行。僅就已婚婦女在婚姻中的反抗來說,我想告訴罵我們的人:我很驕傲,很多姐妹們在你根本就不敢進入的領域,或多或少保持著女權主義者的覺悟,并且一路戰(zhàn)斗到今天。把女性受壓迫的根源歸結(jié)為婚姻和父權制,無疑也忽略了對其物質(zhì)基礎和政治環(huán)境的分析,從而喪失了對國家合謀的資本主義父權制的核心批判,以及對女性反抗的全面認識。“父權制”(Patriarchy)這個詞是激進主義女權主義者米列特在1971年提出的,意思是,男性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以一整套意識形態(tài)來控制女性,讓女性習慣性地在心理上依賴男性、在行為上順從男性。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者哈特曼進一步指出,父權制并不只是心理的,還有相應的物質(zhì)基礎,最典型的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即通過將女性限制在再生產(chǎn)領域,限制在以異性戀為基礎的婚姻,男性占據(jù)了各種優(yōu)勢資源、控制了社會經(jīng)濟,并控制了女性的生活、身體和性。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主義的遺產(chǎn)和資本主義的貪婪在某種程度上使女性獲得了離開家 庭的部分自由,超過70%的女性能夠參與生產(chǎn)性活動,獲得一份能部分自由支配的收入,也給她們開拓了全新的戰(zhàn)場。我還記得幾年前慶盛制衣廠英勇的女工們,為了守住自己的工作和工廠,阻止資方非法搬遷,她們?nèi)杖找挂乖谲囬g里打地鋪睡覺,后來更集體到廣州要求落實自己作為工人的合法權益。廣州番禺珠寶廠的姐姐們,也曾為了補繳社保享受生活保障,杠完工廠杠社保局。我也曾看到一個女工大姐的圖片,她背著孫輩嬰兒去社保局舉牌。女人所處的抗爭情境和抗爭對象無疑是復雜的:作為曾經(jīng)的年輕女工,她為工廠為資本付出了青春和勞動,卻沒有得到應得的社會保險;作為公民,社保部門沒有履行監(jiān)督工廠、保障公民權益的職責;作為社會中的女人,她必須比男性更早退休;作為家庭中的女人,子女像她年輕時一樣忙于外出勞作,她就得承擔起隔代育兒的照顧職責。面對繁復的壓迫,她選擇反抗工廠,反抗政府部門,而面對父權的壓迫她或許猶豫了,或許也在其中艱難周旋,只是因為發(fā)生在私領域而不為人所知罷了。朋友講述的另一個女工的故事或許能補上私領域那一面發(fā)生了什么。她在街頭抗爭中備受家人指責,丈夫說她出風頭、太剛強、不像女人,卻在她爭取到合法權益后非常敬佩她,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提升了,在生產(chǎn)領域的抗爭使她獲得了家庭中的尊重。誰說性別平等只能在家庭中爭取,誰說平等只能以指定的方式爭取?改變性別不平等的現(xiàn)狀要徹底改變父權制,同時還要面對資本主義和威權,可是怎么做才能實現(xiàn),并不存在標準的唯一正確的答案。現(xiàn)實中的我們,已經(jīng)一次次地重新出發(fā),在父權、資本主義和威權浸透的地方,以英勇而有智慧的行動,為自己,也為下一代女性,爭取著再多一絲一毫的自由與平等。而那些在多重壓迫下暫時無法動彈的女性,甚至有機會反抗卻一時否認受壓迫經(jīng)驗、陷入假平等陷阱中的女性,也值得用一點耐心和姐妹情誼去溝通。我寫這些話,不是為了要用大道理加小故事來壓反婚反育的姐妹們一頭。我很感激她們再次給我這個已婚已育婦女提了個醒,提醒我進入了婚姻就必須更加時刻保持女權主義的反思和實踐。女性之間向來有分化,因階級、種族、年齡而產(chǎn)生的區(qū)隔已經(jīng)太多。男權社會向來擅長利用這些來分化我們,但他們在對付要求平等的女人這一點上,卻從不割席。雖然在婚育方面的分歧讓大家暫時分散在不同的戰(zhàn)場,我們還是應該看見自身的局限和勇氣,也看見通往自由平等的成百上千種可能。不要忘記互相關照、姐妹情誼,要團結(jié)在一起。隔空勉勵自由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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