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題圖 | 電影《自梳》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夏天在炮竹般連綿的偶像塌房聲里過去，姐姐妹妹的心也一同碎了。近日，不婚相關話題在微博的累計閱讀量突破8.3億，超越8.2億的“#結(jié)婚”話題，成為婚戀口兒的最大熱門。
新時代絕望少女不再吶喊“我不活了”，直接舉起“我不婚了”的大旗。話題下，姐妹們一面痛罵“婚驢”做婚姻制度的奴隸，一面呼朋引伴，爭做21世紀的“自梳女”。
“自梳女”這個古老的詞匯被老話重提，恐怕連自梳女自己都始料未及。百年前產(chǎn)生的特殊群體，一躍化身代表女性覺醒的圣女，可又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這條路走到最后的結(jié)局？
所謂自梳女，大體指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40年代的近百年間，在珠三角地區(qū)涌現(xiàn)的自主選擇“終生不婚”的女性群體。
自梳的名字，來自古老的婚俗。舊時女子出嫁，需要挽發(fā)為髻，標志從梳辮子的少女轉(zhuǎn)變?yōu)楸P頭的婦人。而自梳女自己為自己挽發(fā)，便是自己嫁給了自己。
自梳儀式，有時也由前輩自梳女來幫助完成。圖丨電影《自梳》
自己嫁給自己，聽起來非常美好，但就像遠方的田園對比陶淵明的豆苗，背后藏著數(shù)不清的附加條款。
在那個時代的語境里，女兒是外人，自己嫁給自己，也算外嫁。平時可以生活在娘家，賺錢供養(yǎng)娘家，但死后卻不能入娘家的祖墳與祠堂，連臨終都不能在娘家居住，不然據(jù)說會給娘家人帶來晦氣。
另外，在強調(diào)貞潔的年代，嫁給自己一樣要守節(jié)。一旦完成儀式，自梳女終生不得與男性親近，一旦有違誓言，輕則被同輩唾棄，重則會被鄉(xiāng)親同族活浸豬籠。
電影《桃姐》中的自梳女桃姐，最后在養(yǎng)老院終老
為了不嫁人，要被迫守節(jié)、一輩子賺錢補貼娘家兄弟、死后還不配擁有牌位和墳地——這么不公平的事兒，放到現(xiàn)在，擱誰誰能不氣？可這就是千百年來當?shù)嘏缘娜粘！?/strong>
廣東有個童謠，講做媳婦的艱辛：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心抱（媳婦）甚艱難！早早起身都話晏（晚），眼淚唔干入下間（廚房）……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四朝跪爛四條裙！
女人不但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勞動，還要忍受公婆的刁難和丈夫的打罵，受了委屈，沒有任何辦法為自己伸張?；橐鲂腋Ｅc否，像開老公盲盒，全憑運氣左右。
幾乎每個自梳女都曾目睹或耳聞，做人媳婦被欺凌致死的慘事。那是真正“一天一個恐婚小技巧”的時代。
圖丨電影《自梳》
但，繅絲廠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一切。
珠三角地區(qū)蠶桑生長期短、成熟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大批繅絲廠與紡織廠在此建廠。紡織業(yè)不用男工，需要大量女性工人，尤其偏愛心無旁騖的單身女性，這些女工，全部來自周邊村鎮(zhèn)的普通女性。
從廳堂灶臺走進工廠的女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不依靠男人，只靠自己也能過活，甚至賺得比男人還多——有人測算，當時一名熟練女工的工錢節(jié)省來用，可供一個家庭全年的花銷。
在產(chǎn)業(yè)升級的大巨變時代，工廠務工的女孩，就像如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青年，用996的工作強度，賺著父輩在田間地頭一輩子也賺不到的大錢。
當然，她們也與大廠青年面臨著同樣的煩惱：工作太忙，忙到?jīng)]有時間去考慮終身大事。競爭激烈，一旦結(jié)婚生子，崗位就隨時可能被新螺絲釘所代替。很多女孩忙著忙著，就錯過了最佳婚齡，到了“老姑娘”的年紀。
結(jié)婚還是不結(jié)婚？從前的女孩沒的選，不結(jié)婚就沒辦法生存。而作為初代產(chǎn)業(yè)工人的女孩們，有了選擇的權(quán)利。
一面是大概率可能走向不幸的婚姻，一面是更加前途未卜但可以自己掌握航向的新路。她們?nèi)绾螞Q定？
自梳女群體的爆發(fā)給出了令人驚愕的答案——資料記載，1930年代，順德4萬婦女，自梳1萬有余，東莞、西樵、番禺一帶，幾乎家家戶戶有人自梳。一些村莊，一年出嫁者不過寥寥數(shù)人，個別年份，竟連一個新娘也沒有。
有人出于對婚姻的恐懼，有人出于對自由的向往，有人希望賺更多的錢養(yǎng)活弟妹，有人只是忙于工作耽誤了韶光，在種種因素的交錯中，成千上萬的不同少女，走上了自梳的相同道路，成就了上世紀中國南方大地上，最特殊也最耀眼的女性群體。
自梳女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chǎn)物。她們的出現(xiàn)，是極端環(huán)境下的自然應激。而當時代變遷，傳統(tǒng)思想在新風潮中淡化，這種應激也失去了內(nèi)在動力。
因此自梳女雖然一度人數(shù)眾多，但在新中國成立后，就不再有新人加入，此后的歲月只剩凋零。當自梳女群體走向遲暮，她們的故事本該在時光中隨風而去，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重新有人將她們提起。
在新時代的語境里，自梳女不再是過去老人家口里的苦命人，而是“女性覺醒的ICON”“不婚族的先驅(qū)”。各類惡性社會事件評論區(qū)，激進派不婚主義者罵一句“婚驢”，再捧一句“自梳女”，仿佛她們以不婚而結(jié)束的生命，就是“不結(jié)婚也絕不會后悔”的最好證據(jù)。
可自梳女真的沒有后悔過嗎？
紀錄片《最后的自梳女》
2012年，25歲的紀錄片導演陳貞萍，對順德僅剩的6位姑太（老年自梳女的尊稱）提出了同一個問題：選擇自梳你后悔了嗎？
絕大多數(shù)姑太沒說一句后悔。
90歲的黃月蓉回答：“我真的沒有，不知道有多開心。因為我們?nèi)サ叫录悠露疾畈欢啻螅蠹易≡谝黄??；貋砗笠惨黄??！?/p>
只有年紀最小的黃瑞云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接受陳貞萍采訪這一年，黃瑞云82歲，她特意湊近鏡頭，大聲說：“你來看我，我好開心，看看，這個是自梳女，老姑婆！以前有，以后沒了！”
隨后喉嚨滾過一串低沉的嘟囔：“以后都結(jié)婚了，沒有不結(jié)婚的。老了誰會理你，走錯路啊……”
黃瑞云年輕時并非沒有想過結(jié)婚，只是見到的男人都不喜歡，又整天想著做工，多賺點錢回來見爸媽，慢慢老了也就算了?！澳菚r候年輕沒想到老，有想到老，我就結(jié)婚了。結(jié)了婚不用像現(xiàn)在一個人，孤零零。像人家有子有孫。還是會羨慕一點的啦?！?/p>
自梳女黃瑞云 圖丨《最后的自梳女：追求自由，終生不嫁》
后悔、不后悔，這個問題也許在漫長的人生里已經(jīng)被思索過太多遍，姑太們都回答得極為干脆。這也符合作為標簽化的互聯(lián)網(wǎng)偶像，人們對她們的期許。
但當我們更為貼近地去審視時，卻又會發(fā)現(xiàn)，在“后悔”與“不悔”之間，似乎還有著更加廣漠而混沌的灰色地帶。
說不悔的人，很難控制去追憶被人追求的時光。
由于記憶衰退，時年剛過96歲的“十二姑”黃齊歡，常常以為自己已經(jīng)97歲了。不過對于17歲、18歲和20歲，曾被三個男人追求的事情，她仍然記得清晰：“條件都很好，可我不要，都給推了。要回來見阿媽、見阿爸。我好掛念我媽。我怕結(jié)了婚懷孕，有小孩就回不來了?！?/p>
普魯斯特說，“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連自己的歲數(shù)都記不太清，卻還記得被追求的年紀，恐怕就算是不悔，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吧。
自梳女黃齊歡
而說后悔的人，卻又說不出想嫁個什么樣的人。
住在佛山一座養(yǎng)老院中的姑太黃愛聯(lián)說：“要是我像你那么年輕，當然想嫁人。”
但當被問及想嫁給什么樣的人時，她又道：“想嫁個……不要太有錢的，也不要太窮的。有錢的怕，窮也怕。窮人，怎么過活？有錢人，就怕他動不動就支使我，要我守一堆家規(guī)，那可糟糕。我的生活我說了算……”
到最后，只剩一聲冷笑：“哈，可不能讓人管我！沒……沒什么男人是值得嫁的，自己嫁自己吧！”
自梳女黃愛聯(lián) 圖丨紀錄片《自梳》
就像光明與黑暗的糾纏、寒冷與熾熱的能量交換，在更多的時間里，“后悔”與“不悔”更像是一對流動的概念，在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輪流浮現(xiàn)在姑太們的心間。
沒有絕對的后悔，也沒有絕對的無怨無悔。揭開互聯(lián)網(wǎng)ICON的生硬臉譜，在“后悔”與“不悔”間灰色地帶的不斷搖擺，也許才是自梳女內(nèi)心更為真實的模樣。
在崇拜自梳女的狂潮里，所有人都渴望像自梳女一樣度過晚年——和親愛的姐妹共同籌建一棟房子，在房子里共同生活，共同養(yǎng)老，最后共同死去。
自梳女的擁躉相信，這就是“抱團養(yǎng)老”的最早實踐，她們像《無敵破壞王》中的迪士尼公主，共同生活在一座浪漫的城堡，那里充滿鮮花般的芬芳、水晶般的精致與鋼琴般的優(yōu)雅，不必煩惱婚姻必將面臨的瑣細與拉扯，也不必擔心親人散盡后的孤獨與無助。
那么，真實的情景與想象相符嗎？
最開始似乎是的。
順德的冰玉堂，是現(xiàn)存姑婆屋中最氣派的一個。由于擔心晚年無法在娘家養(yǎng)老、死后進不了家族祠堂、牌位無處安放，導致變作孤魂野鬼，幾百位自梳女一同籌建了這里。
建設之初她們已計劃好，未來退休后，將在這里互相照顧，直到生命的盡頭。因此建筑分為兩層，二層十分寬敞，用于在世時多人同住。一層供奉自梳女的牌位，保證死后香火不絕。
每個自梳女的名字在建成之初就已刻好在牌位上，活著時蓋張紅紙，死去便把紅紙揭下。這也被網(wǎng)友視為女性意識的最好彰顯——2021年，廣東湛江全氏家族還在試圖用“牌位入祠堂”來“犒賞”奧運冠軍全紅嬋，而半個世紀前，自梳女就已經(jīng)完成了神主牌的自我實現(xiàn)。
冰玉堂建成后，著實熱鬧了一段時間。1930年代繅絲廠沒落，大批自梳女下南洋務工，這批女子晚年返鄉(xiāng)，很多住進了冰玉堂里。最熱鬧時，曾有30幾人同住。平日里姐妹們一起推牌九、祭七姐、做飯聚餐，總是充滿人氣。
生活上，她們一點不虧待自己。
與本地姑太不同，南洋回來的姑太生活十分洋氣。每天早起一起喝杯咖啡。午飯煮咖喱，要用正宗的新加坡咖喱，還要調(diào)上弄濃濃的椰漿。逢年過節(jié)，相約去理發(fā)店里燙頭發(fā)。走在街邊，到小賣鋪來一瓶冰鎮(zhèn)汽水。
如果不看她們的面容，只聽文字描述，恐怕任誰也想不到，這是七八十歲老太太的生活作息。
所有人都以為這樣快樂的集體日子能一直過下去，但幾年后，冰玉堂便漸漸安靜下去。年輕時的浪漫幻想和姐妹抱團生活的雄心壯志，在歲月的磋磨里漸漸破碎。
讓集體生活肢解的，不是經(jīng)濟因素。
盡管有些自梳女晚年會被親人騙光錢財、落魄無依，但冰玉堂里生活的幾位姑太不缺花銷。早年在南洋打工，多少會有一些積蓄。再加上每個月政府發(fā)放的補貼，生活上無需憂慮。條件好的，還會出租自己賺下的房屋，收取房租。
冰玉堂中的自梳女 黃耀權(quán)攝
真正形成阻礙的，是漸長的年紀。
年輕時說到老了互相照顧，總是顯得格外輕易。但真到了垂垂老矣才會發(fā)現(xiàn)，身體機能嚴重衰退后，別說相互照顧，就連在老朋友面前維持基本的尊嚴，可能都很困難。
曾經(jīng)挺拔的身子傴僂下來，上比較高的樓梯時，便要伏著身子手腳并用，好似一只老猿。衣服要坐在凳子上晾，頭發(fā)要坐在凳子上洗。屋角擺好夜壺，半夜不用走遠。出門買菜，買條絲瓜都要請攤主幫忙削好皮，才好回家料理。
衰老到這個地步，再聚在一起實在沒有什么助益，反而更容易互相添麻煩了。在獨自生活的一生中，“獨立自主、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信條早已刻入自梳女的骨血，于是姑太們陸續(xù)選擇離去。有人回到自己打拼建下的小樓中，有人住到養(yǎng)老院里，也有人被子侄接回了家里。
冰玉堂從一間集體宿舍，變成了姑太們偶爾聚會的公共空間。只有身子尚好的姑太，才會在晴暖的日子里現(xiàn)身了。
冰玉堂中的自梳女 黃耀權(quán)攝
最終，令冰玉堂徹底靜下來的，是死亡。
死亡在所難免，盡管自梳女普遍擁有超越同輩的長壽，如今冰玉堂牌位上的紅紙也已所剩無幾。
陳貞萍的紀錄片里，有一組鏡頭，記錄黃齊歡在冰玉堂重溫里自梳女早年的合影。她指著合影一個個人頭數(shù)過去，“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都死了?！彪S后指頭滑向旁邊的另一張照片，照片中只剩6位老太太，對著照片下的標注，她一字一字念道：“最后的自梳女?！?/p>
很快，黃齊歡也不在了。
黃齊歡叮囑，在葬禮上要用她在自梳儀式時穿的這套衣裝 圖丨經(jīng)典雜志
在她彌留之際，侄媳用棉棒一點點地喂水，她如一根枯木般了無生氣——往常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在喝著咖啡，大勺大勺地放了糖的咖啡，熱烘烘甜蜜蜜——如今只有水了。
這時，自梳女好友黃月蓉趕來，湊近病床問：“喝咖啡嗎？”她枯木般的腦袋立刻微弱地上下一動。黃月蓉一笑，從棉襖口袋里掏出一罐泡好的咖啡——她早料到了，在家就已經(jīng)備好，此時還是熱的。
每一位自梳女對于自己或朋友的終局，或許都已這樣預演過無數(shù)次了。
冰玉堂中，自梳女的牌位
黃齊歡走后，人們?nèi)ソ覍儆谒募t紙，卻發(fā)現(xiàn)那張紅紙早已不在。原來還在世時，黃齊歡就已親手將它揭去。
“有些人死了才揭，我還沒死就揭。我要火葬，骨灰灑在海里，不要牌位，省得麻煩?！?/strong>
每走一位自梳女，供奉她的牌位，為她點香上貢，就成了還活著的人的責任。走的人越來越多，留下的人越來越少，這點責任都成為了過于繁重的工作。
如今，冰玉堂里曾經(jīng)歡笑過的女郎都不在了，只剩年紀最小的黃瑞云一個——她也是冰玉堂的姑太里唯一曾經(jīng)說后悔的那一個。
一位自梳女獨坐在自家門前 圖丨經(jīng)典雜志
不可否認的是，在姑婆屋里，自梳女們曾經(jīng)自由且快樂，她們過上了年輕時夢想的晚年生活。但當時光再次推移，生命的活力進一步消退，快樂與自由也一同剝落。
究竟是結(jié)婚好一點？還是不婚好一點呢？
即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恐怕也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當選擇不婚的她們走到人生的終點，在昏暗的房間、喑啞的戲曲與醒不來的瞌睡中，追憶似水年華，也許會像那位法國作家一樣發(fā)現(xiàn)：生活只是一系列孤立的時刻，伴隨著記憶和幻想，許多意義出現(xiàn)，然后消失，然后又出現(xiàn)。
唯一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還沒有進入的。
特別感謝紀錄片《最后的自梳女》導演陳貞萍女士對本文提供的大力幫助。
參考資料：
1. 紀錄片《最后的自梳女》，2016，導演：梁志新、陳貞萍。
2. 紀錄片《自梳女》，2014，導演：林睿 、許育珩。
3. 紀錄片《自梳》，2011，導演：駱儀。
4. 紀錄片《最后的自梳女：追求自由，終生不嫁》，2020，梨視頻。
5.《珠江三角洲自梳女”興起背景探析》，李寧利、周玉蓉，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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