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播第四日
走進谷哥的店里,你本能地覺察到有些東西格格不入,比如那個豎在門側(cè)的環(huán)形直播柔光燈。燈光正對的那張木桌是老舊的,桌面的溝壑裂得像黃土高坡。店里的物件是古董級的,各類西洋銅器塞滿了整整三面墻貨架,色澤不夠明亮,暗灰色充斥了整個店面,有些昏昏的。
柔光燈的效果是顯著的,直播鏡頭里的谷哥膚色白了幾個度,圓臉瘦成瓜子,年輕好多歲?!斑@比照鏡子好看,誰都愛美不是?!北本┠腥斯雀?0年生,40歲整,京腔濃厚。他身形高大,不久前剛貼頭皮剃了短發(fā)。
我在大柳樹露天市場看到谷哥,隔著碩大的玻璃窗,他坐在店內(nèi)木桌前直播,臉沖窗外,也沖著直播用手機支架。走進門,谷哥正拿著一個東西放在鏡頭前展示,四只連在一起的小鴨子,周身銅黃色,成年人巴掌大小,大概率作擺飾。他提振情緒:“老鐵們,屏幕左下方扣1,搶到的一塊錢拿走?!?/p>
屏幕下方斷斷續(xù)續(xù)蹦出幾個1。
一位名叫“拿不起”的粉絲最活躍,和谷哥互動性很強,“還有沒有類似的”“湊近點鏡頭看看”“多大尺寸”。這位忠粉最終成為這天直播的幸運兒,他搶到了直播間拋出的一塊錢活動商品。谷哥對著鏡頭拱手:感謝“拿不起”大哥照顧。
這是直播第四天。
谷哥把每日直播時間固定在下午1點至3點,吃過午飯,整個下午都很閑散。他決定每日都播。第一次的體驗并不算友好,“跑的人很多”,觀眾來來回回,最多的時候只有10個。但和“拿不起”的緣分是在第一天就開始的。
他在第一日的直播里自我介紹,“主要不是為了賣貨,就是多交個朋友聊聊天”,這個北京男人說話調(diào)調(diào)帶著本地人好客的勁,“順便了解了解北京舊貨行情”?!澳貌黄稹标J進直播間,就這么停住腳。谷哥只知道他來自東北,喜歡古玩。第一天,“拿不起”就拍下一件東西,90塊錢,還給直播間帶來另外一位叫“燕子”的粉絲。
谷哥說,錢多錢少都高興。交朋友的目的達成了。
為開直播的投入大約是11000元。他在“黃土高坡”木桌上擺弄兩部手機,舊些的自用,一部成色很新的iPhone 11 Pro 在一周前購入,作直播用。那架門側(cè)的柔光燈價格是130塊,在淘寶下的單,盡管市場里就有賣,他總覺得網(wǎng)上便宜。買回來發(fā)現(xiàn)那個環(huán)狀燈管很占地方,“其實我這里一個小三腳支架就夠了”。
直播的平臺是快手,一個受眾很廣、用戶很下沉的平臺。谷哥去年曾經(jīng)玩過一段時間,刷些搞笑段子之類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總是不知不覺一玩就幾個小時,很浪費時間,于是卸載。疫情期間,市場冰封了三個半月,他在家中無聊又下載回來,這天中午吃的自熱小火鍋,便是在上面看直播的時候購入。
他的粉絲三百人,只是一個普通用戶的受關(guān)注量,但快手并不在意這個數(shù)字,他繳納了880元的“年費”,賬號旁邊便可以擁有一輛小黃車標志,那意味著有了直播帶貨的資格。推廣是要另外付費的,谷哥決定先自己試試。
總之,“不舍得花錢,效果確實差了很多”。
二、失落大柳樹
如今,百子灣的麗人們很少愿意去大柳樹,距離差不多近的合生匯,是北京城東邊的潮流圣地,衣食各類網(wǎng)紅品牌匯聚,以張揚的氣息吸引年輕人踏足。
大柳樹的氣息是古樸的。這座位于東四環(huán)外的批發(fā)市場,外貿(mào)服飾、日用百貨和古玩舊貨占了多數(shù)。大樓內(nèi),老板娘們總恨不得將二三十平的鋪子塞得滿滿當當。大樓外,密集而狹長的露天攤位,還保有古樸的市井售賣氣息。
在大柳樹,谷哥有歸屬感。
小店叫“銅安閣”。谷哥的夢想是“打造中國第一家銅房子”。在店里,大興租下的倉庫里,還有家里,他陸陸續(xù)續(xù)收了近萬件西洋純銅古董器件,有自己尋摸的,也有朋友從國外張羅的。年歲久些的二三百年,稍新的也幾十年。以純銅杯壺造型為主的物件擺滿了整一面墻,走進去,像百年前的英國鄉(xiāng)村小廚廳。
銅安閣的位置不算差,在露天攤位旁的一排門面中央。露天攤位是大柳樹人氣最旺的地方,佛珠、玉串與老爺子愛盤的核桃占了多數(shù),老式的收音機和唱片咿咿呀呀響,幾步之外,又被喇叭聲蓋住:“珠寶城倒閉不干了,35元一盒,100元三盒,假一罰十?!边^段時間再去,你總能發(fā)現(xiàn),又一家珠寶城倒閉了。
舊貨是大柳樹不同于別處市場的特色,也是北京城東邊,除卻潘家園之外的又一處寶地。懂行的老北京還知道,這里每周二晚間會有“鬼市”。鬼市吸引來京城圈內(nèi)外的古玩尋寶者,經(jīng)驗老道的人知道帶一把手電照明。谷哥記得,每至鬼市開市,一輛輛私家小汽車從市場東門排隊開進中心廣場,車主們打開后備箱,便把藏品露出。玩家們舉著手電筒,細細咂摸入手哪一件玩意兒。
現(xiàn)在,谷哥覺得有什么東西失去了。
他13歲開始跟著父親倒騰舊物,木制品、瓷器、玻璃制品,還有金銀銅器,后來自己白手起家,從擺地攤開始做起。許多年前,他在大柳樹練攤,拎一塊大布一抻,將物件們一件件整齊碼開,他心疼這些寶貝,收攤時再匆忙也不舍得一摟完事,生怕磕了碰了,后來干脆想租個鋪子,就這樣在大柳樹扎根了六七年。
市場在兩年前裝修,裝修前的門面是一間鐵皮棚子——那個位置現(xiàn)在是一家包子鋪。升級完后,他以每月6000的價格租下現(xiàn)在這個店面,半年一繳。店格局不算差,方正、有空調(diào),比起從前棚子冬冷夏熱好太多。承租后,他和哥們兒倆人,130塊錢拎了一桶油漆,把油漆蓋打開,刷子擱進去,然后往墻上一滾,這就成了。剛開始總是滿懷期待的。
但他說不上為什么,生意的確是不好做了。
在鐵皮棚子的時候,一個月租金2000出頭,客流量也很大,純靠線下店能堅持得不錯,喜歡舊貨的人總愛來淘一淘。實話說,小店的客戶有限,對他的物件兒感興趣的人不算多。在大柳樹的這些年,中間一度有相似的店開起來,但最終也只有他自己堅持了下來。
許是“買的人早就飽和了”,許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愛這些東西了??傊?,他說不上來。
和谷哥坐著閑聊的這個下午,直至4點,窗外的攤位上終于有一個鐵皮盒子賣出,20塊錢。谷哥出去,20塊錢已被“鄰居”攤主收下。隔著窗戶,隱約聽見兩位老北京的嬉笑爭執(zhí)。谷哥說,“這鐵皮盒子是我的啊,我放這兒好幾天了”。他回屋坐下,對著我干笑:你也坐這兒一下午了,看見沒,進賬20,還差點進了別人的口袋。
攤主鄰居租下的攤子,其實是谷哥的。他將店門前單辟了一塊位置租出去,多少減輕些租金壓力。說罷,谷哥盯著門外人來人往。屋內(nèi)陷入短暫沉默。
三、線上與線下
谷哥直播第二日,賬號曾被快手短暫封禁24小時。那是一場微小且意外的事故。
他學(xué)別的主播和好友連線——是那位一同刷漆的老友,現(xiàn)在也做些文玩舊物的生意。過程中,對方直接將一件商品的價格報成“150元”,這不對,在直播間,“元”是一個禁詞,應(yīng)當用“米”代替。
盡管同樣是小白,但谷哥熟知這個規(guī)則,他認真研究過那些幾屏都劃拉不完的直播注意事項。最終的結(jié)果是,兩人的直播間均被短暫封禁24小時?!叭思也还苷l說的,人家就封你的號?!彼止?,“現(xiàn)在都是大數(shù)據(jù)查的,可厲害。”
在直播求轉(zhuǎn)型之前,其實谷哥一直在轉(zhuǎn)型。
疫情曾將大柳樹冰封三個半月,市場在4月17日正式開業(yè)。宅家期間,他把店里的一部分貨曾倒騰到家里去,家里不算寬敞,媳婦兒對這些東西并不感冒,也懶得去收拾,女兒還很小,他也怕孩子玩鬧磕了碰了,所以都堆在了陽臺,自己一件件碼好。
谷哥在大興有一個倉庫,租的是一個農(nóng)家私人院子。疫情比較嚴重的時候,村里進出相對麻煩,他盡量少去,純往家里拉了兩三次貨。
“疫情對我來說不算特別大的損失。”谷哥坦陳,“本身店面生意,一直就那么回事?!?/p>
客流量少,大多時間,谷哥是在等待熟客,工作日有時人少,他干脆直接關(guān)著門。如今,維系這家線下店的最主要手段,其實是微信朋友圈賣貨。谷哥兩個微信號中,其中一個5000人已經(jīng)加滿。在家的那段時間,他常常在朋友圈做些秒殺活動,單日開單五十單上下,少的也有二十幾件。谷哥說,月流水最好的時候,可以有兩萬。
活動的規(guī)則很簡單,發(fā)布完朋友圈后,第一個單獨給他轉(zhuǎn)賬過來的人即是贏家——這很依賴老客戶們的信任。在朋友圈評論區(qū)發(fā)“1”是沒用的,畢竟主要目的是賺錢。無論如何,單指著店面,“那肯定得賠錢”。
這家店賣的最好的其實是鍍銀器,他的客戶群主要是攝影愛好者。鍍銀器主要用來搭配食品、鮮花等物品拍照,畫面調(diào)暗,色調(diào)向暖,照片具復(fù)古氣息,如油畫質(zhì)感。谷哥扒拉微信朋友圈,一位攝影師客戶將一座燭臺作插花用,是有味道的美。
迄今,谷哥還把第一位接觸到的攝影師稱之為“貴人”。那是他的線上轉(zhuǎn)型之路的“鑰匙”。
那個年輕人在2017年某天走進谷哥的店里,花了不到20塊錢買了一個小餐具,兩人加了微信。年輕人回去后,微信給他傳了張圖片,問“有沒有類似的東西”。谷哥才知道,他來自一個攝影教學(xué)線上班,學(xué)員有一百多位,正在做美食攝影相關(guān)練習(xí)。后來,谷哥的店鋪,成了這個班級的道具來源之一。
2017年的攝影班已經(jīng)畢業(yè),貴人也早已轉(zhuǎn)行,但后者還是給谷哥打開了一種新的思路,他自此進了攝影圈子——和學(xué)員們建了供貨群。品類豐富、貨源充足,價格便宜,很長時間里,谷哥就這樣在微信里開始了銅安閣的“第二春”。
5月下旬,谷哥新繳了店面房租。每年的四月和十月是整個市場的收租日,這里半年一繳納。針對疫情損失,大柳樹對租戶的補償是一月租金。谷哥說,他在思考退租的事。大興的庫房好好改造一下,能變成一個不錯的工作室?!皩@邊其實已經(jīng)逐漸失去信心?!?/p>
支撐不下去是最主要的原因。如今,微信客戶的購買力也已趨近飽和,谷哥忍不住感慨,不定多少人已經(jīng)把你朋友圈屏蔽了。他同樣覺得刷屏賣貨不是一件討喜的事,以至于如今很少再發(fā)。
這些年,谷哥曾嘗試過別的生存門路,比如拉貨,比如開車,最后還是慢慢回到了老本行,“隔行如隔山”。年前,一位大爺家的孩子預(yù)備開飯館,投資了一大筆錢,準備年后開張,這四五個月的時間一下子給耽誤了。那之前,谷哥還真的考慮過入股,尋思來尋思去,還是覺得不懂經(jīng)營不好辦。
這天下午的熱浪一陣陣襲來,路人集中走過谷哥店門前。他突然開口,“我覺得關(guān)了真的挺可惜的,我這個位置還比較好”。因為這個方位門前有寬闊的陰涼地,要比對過客流量大很多。谷哥說,確實有點不甘心。
我想起來,在近3點準備下播時,他曾直起身,端起手機繞店面一圈:“實體店轉(zhuǎn)型電商,老鐵們多多關(guān)注與支持吧?!惫雀鐚χR頭打招呼?!皩嵲拰嵳f,我確實是喜歡這些東西,每天也愿意擺擺他們?!?/p>
第四日直播,屏幕上方的觀眾數(shù)字在7上下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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