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鋪床位，最容易令人睡不安穩(wěn)，因為沒有任何欄桿保護，如果睡夢中不小心一個翻身，肯定會跌得鼻青臉腫，偶爾還會聽到有人從上鋪摔到地上頭破血流的事…每天就寢前，我不斷重復自我催眠「不能翻身、不能翻身」，采取側身背靠墻臉朝外的睡姿，并且想辦法用手抓緊床沿…進去后的兩個多星期…終于和太太通上電話…我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忽然間腦中一片空白，居然語無倫次地說：「我一切都很好，這里沒有想象中恐怖，這里的烤雞腿…超好吃的！」聽到我這么講，她似乎也放心地說：「那等你回家以后，我每天都烤雞腿給你吃好了?！?/p>
這是奇美電子前總經(jīng)理何昭陽先生自傳《何昭陽369天的試煉》的片段。因公司違反美國「反托拉斯法」，經(jīng)認罪協(xié)商，六十一歲的他——事業(yè)有成而且當上阿公的年紀——自投羅網(wǎng)，在2010年7月踏入美國TAFT監(jiān)獄，變成一個編號。歷經(jīng)369天的異國牢獄生活，來年終于返回臺灣。
這段荒謬經(jīng)歷若一般人遇上，回鄉(xiāng)過過火爐、吃豬腳面線，去去霉運，就恨不得趕快遺忘，重回人生正軌。為什么何昭陽要仔細回憶、還寫成自傳？
原來，一位叫做荷西的獄友說道：「小學時候曾經(jīng)和祖父通信，當時信件沒有好好保存，現(xiàn)在感到非常遺憾?！挂虼?，何昭陽想要寫信給孫子，把家傳精神和對子孫的期許寫下，并且妥善收藏。荷西還親手雕刻精美木盒給他，結果自己被獄方關禁閉，因為私藏小刀被發(fā)現(xiàn)。何昭陽無意間害了荷西，十分內疚。
還有何昭陽的室友，印度裔美籍的巴里。五十七歲且身為大老板的他，因公司違反美國稅務法律而坐牢六個月。巴里的媽媽寄家書勉勵他：「人在異鄉(xiāng)、還要待一整年的『臺灣何先生』都沒有悲傷，在自己國家服刑才六個月的你，就更加沒有悲傷的權利！」巴里立志在六個月內完成回憶錄，持續(xù)把稿件寄給秘書，秘書打字后寄回給他校訂。巴里還每天「檢查」何昭陽的寫作進度。
另一位獄友山度士就更傳奇了。四十七歲的他在二十三歲時販毒，被判了四十五年的刑期，幾乎是無期徒刑。他擁有坐過二十六座監(jiān)獄的豐富資歷，卻在獄中攻讀大學學位與藝術碩士，出版《活出A+生命》等十幾本著作，提出二百七十一道題目，鼓勵「菜鳥」獄友一一思考，被尊稱為「教授」。他更被獄方準許為獄友開班授課、到其他監(jiān)獄巡回演講，鼓勵受刑人，影響力之大，粉絲甚至為他成立山度士基金會。
最沒有自由的監(jiān)獄，搖身一變，成為最自由的文藝營。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表達性書寫(expressive writing)，早已被廣泛運用在治療上。1986年，Pennebaker與Beall率先建立表達性書寫典范，發(fā)展出標準化的指導語：
接下來四天，我要你寫下內心最深處的想法與感覺，有關你生命中最大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或是影響你人生極重要的情緒議題。當你書寫，我要你真的放下，并探索最深的情緒與想法。你可能把主題鏈接到：和別人的關系，包括父母、愛人、朋友或親戚；你的過去、你的現(xiàn)在、或你的未來；你過去的樣子、你想要成為的樣子、以及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可能寫下每天同樣的議題或經(jīng)驗、或是不同的主題。所有你寫的都將完全保密。別擔心拼字、文法或語句結構。唯一的規(guī)則：只要你開始寫，就持續(xù)到時間結束。
表達性書寫一次進行15-30分鐘，一周進行3-4天。隨著正向心理學運動，也衍生「正向書寫」(positive writing)，在上述的框架下，聚焦于正向經(jīng)驗；正念減壓的革命，則帶來「正念書寫」(mindful writing) ；若應用在研究，對照組將進行「一般書寫」(control writing)，僅描述一天事件與細節(jié)，不帶有情緒或看法，完全中性。
表達性書寫被證實能改善精神健康，減少負面情緒困擾、憂郁癥狀、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狀，并增加主觀幸福感。
一項研究針對有憂郁癥狀的在線成人族群，以隨機分派對照方式提供表達性書寫等介入策略，結果發(fā)現(xiàn)：和等候名單對照組相比，表達性書寫能明確改善憂郁癥狀，且在心理彈性、正念、不批判、不反應等層面有明顯進步，和第三代認知行為治療— —「接納與承諾治療」(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簡稱ACT ) — —相較，在第六、十二個月追蹤時，憂郁改善程度不相上下。
針對憂郁癥患者，在嚴重的階段可采用「一般書寫」，輕度到中度的憂郁運用「表達性書寫」，在輕度至康復階段，可用「正向書寫」。在線的書寫治療，擁有更好的成本效益；網(wǎng)絡形式的便利性、匿名性、隱私性，對于擔心被貼上污名標簽的患者，更是一大福音。
有趣的是，表達性書寫在生理疾病的療效擁有更多支持證據(jù)，除了能顯著改善免疫功能、血壓、肺功能、肝功能，還能減少氣喘癥狀、風濕性關節(jié)炎嚴重度、癌癥患者就診次數(shù)…等。
一項研究將64-97歲健康老人隨機分派為兩組：表達性書寫組、一般書寫（對照）組，觀察其4公厘皮膚切片的傷口表皮復原過程。在第11天表皮完全恢復的比例：前者為76.2%，后者僅為42.1% (p=0.028)。表達性書寫明顯改善傷口愈合速度。
美國MD Anderson癌癥中心將平均58歲的腎細胞癌患者隨機分派，進行表達性書寫、或一般書寫（對照組）。在第十個月的追蹤，前者癌癥相關癥狀顯著較少、生活質量（生理功能部分）亦較佳。
目前已知：表達性書寫減少當事者侵入性思考(intrusive thoughts)、回避行為，促進情緒表達、自我抽離(self-distancing)，轉化混亂情緒為有組織的思考，整合情緒與想法以形成一致性的敘事，創(chuàng)造意義，從經(jīng)驗當中得到益處。其生理機轉尚不清楚，未來應針對腎上腺荷爾蒙、發(fā)炎機制進行研究。
文學的概念與形式也應用于心理治療。
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的領域中，透過想象力與書寫，預寫自己的墓志銘或訃文，能夠增加對于「死亡」的覺察；透過創(chuàng)造自己的作品，能反思創(chuàng)傷經(jīng)驗、探索各種可能性，克服「無意義」的危機。奧地利精神科醫(yī)師法蘭克(Viktor Frankl, 1905-1997)在二戰(zhàn)期間，被關入惡名昭彰的奧許維茲集中營，在悲慘絕望的生活中，體悟意義感是活下去最重要的關鍵，而他的意義感是：如果有機會活下來，要幫助他人找到自己的意義。他偷偷用集中營里的碎紙寫書，因而能堅定地活下去。二戰(zhàn)結束，他果然在維也納大學創(chuàng)立意義治療(Logotherapy)學派，幫助了無數(shù)人們。
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的開創(chuàng)者懷特(Michael White, 1948-2008)，將文學應用在療愈過程，發(fā)展技巧包括：外化對話、隱喻、自我認同藍圖、行動藍圖、意圖性理解、重寫對話、重述、再重述、局外見證人、朝自傳發(fā)展…除了富有療效，更是一把銳利的解剖刀?，F(xiàn)代人被埋藏在以「正?；袦省?normalizing judgement)與「封裝自我」(encapsulated self)為特征的歷史、社會、文化權力框架底下，敘事觀點能將個人抽離出來，擺脫孤單感與失能感，找回個人主權與責任行動的能力。
艾瑞克森學派催眠治療(Ericksonian hypnotherapy)利用隱喻溝通來造成改變，運用軼事(anecdotes)來播種新想法；結構派家族治療(Structural family therapy)則趁家庭成員在沒有防衛(wèi)心理的狀況下，大膽應用隱喻，挑戰(zhàn)他們的僵化觀點，創(chuàng)造好奇心并形塑新的互動，其幽默常令人拍案叫絕。
除了鼓勵案主進行表達性書寫、運用文學技巧于心理治療，筆者也親身實踐文學療愈，曾在認同困惑的大學時代修習文學輔系，出版詩集《如何用詩涂抹傷口？》。
成為精神科醫(yī)師后，筆者嘗試透過文學療愈社會。于《在工作中自我療愈：心理醫(yī)生為你解決26個最常見的職場困擾》，引用豐富的歷史與臨床故事，鼓勵上班族在日益血汗的職場現(xiàn)實中，應用書寫來覺察情緒、處理憤怒，進而在沖突中成長；更可藉之培養(yǎng)「存而不論」的哲學觀，思索工作定位。
《生活，依然美好：24個正向思考的秘訣》一書，則由醫(yī)生本人說故事，從「一個人也幸?！拐f到「一起追尋幸福」，在感動中體會正向思考、付諸行動，于2015年獲選為文化部中小學生優(yōu)良課外讀物。
筆者在臺灣咨商輔導?？稄埨蠋熢驴贰獙懽鲗谖恼乱堰M入第四年，《診療室里的音樂家》系列，以精神醫(yī)學視角講述古典音樂家的心情故事，引發(fā)讀者普同感，產(chǎn)生勇氣走出生命困境；《心樂齡學堂》系列以第一人稱敘事，描繪銀發(fā)族的心靈危機與突破；《青春@云端》系列則以小說筆法，凸顯網(wǎng)絡科技如何為兒童青少年帶來史無前例的身心沖擊。
筆者總覺得，生命歷程是一顆顆鉆石，你我每天都不小心把它丟進「遺忘」這部超大垃圾車。其實，多一分細心，多一分永恒。
何昭陽很能理解這點，他本來只要寫書給子孫做紀念，卻想到，若自己的牢獄之災，透過自傳寫作，能為任何一人的生命帶來正面影響，那怕只有一個人，都是無價的貢獻。
他還附贈讀者一則軼事。在監(jiān)獄過圣誕節(jié)的時候，兒子全家從臺灣飛到美國探監(jiān)，小孫子天真地問他：「阿公怎么這么久都不回家？在這里做什么？」
何昭陽笑著說：「阿公在這里當兵練身體?。 ?/strong>
多么美好的十一個字。就從現(xiàn)在開始，成為自己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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