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23 04:00 | 豆瓣:Chemin
從女性的角度談論《毒木圣經》似乎無可避免地有一點激進或者說片面化的解讀傾向。女權主義者的污名并不新鮮,一旦要為女性張目,也很難擺脫種種質疑。當《毒木圣經》出版后,如潮的反饋涌向了作者金索沃,來自讀者的感慨有兩種對立的態(tài)度可能最為明顯:一種是深刻的同感,這些感觸來自女性,她們告訴金索沃,我的前半輩子正是困在了一個像拿單·普萊斯這樣的父親/丈夫的生活里;另外一種則是也許被觸到了痛腳的讀者的種種委屈或者憤慨,不可能有拿單普·萊斯這樣一個基督徒,作者的刻畫未免太平面了。對此,當在bbc讀書俱樂部中談論《毒木圣經》,主持人問金索沃,是否在小說草稿中也為拿單·普萊斯留下了獨白段落,以更豐富地表現(xiàn)出拿單·普萊斯的性格時,金索沃斬釘截鐵地回答是:不,我為了純熟地表現(xiàn)出五個女性不同的聲音做了大量的練習和思考,但是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不是拿單·普萊斯的故事,我沒有想過要寫出他的獨白。
《毒木圣經》故事的源起卻正是牧師拿單·普萊斯,他在1959年接受了前往非洲傳教的任務,由此,普萊斯一家中斷了平穩(wěn)、熟悉的美國生活,前往剛果叢林里的基蘭加村,一家人在十足的他鄉(xiāng)經歷了自然、社會和文化的沖擊,同時也因為國際政治的風云突變,他們在那個邊緣世界的生活也受到波及,每個人的人生由此徹底轉向。特別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完全是從普萊斯家庭中五個女性的視角講述的,這五個女性分別是母親/妻子奧利安娜和四個個性鮮明的女兒。奧利安娜的講述是回顧性的,在一切變故發(fā)生的多年后,在佐治亞州的桑德林島,她用悲哀、痛悔、甚至帶著辯解的語言回顧自己的過去,試圖通過揭開自己的傷疤以得到不可能的救贖和諒解;而女兒們的故事是“現(xiàn)在進行時”的,當她們被父母帶到之前一無所知的剛果時,最大的16歲,最小的才5歲,當她們講述自己在剛果的生活和際遇時,每個女兒都展示了自己的聰慧、自己的聲音,隨著剛果生活的逐漸鋪展,她們也相應成長成熟和變化。她們不得不依附于家庭,又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應對剛果生活加諸身上的種種困難,這些困難來自父親的選擇,來自這個對她們來說完全異域的環(huán)境,也來自剛果那段動蕩的歷史。
實際上,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兒們,她們的生活跟剛果的政治風云完全沒有交集,然而,就在她們生活在基蘭加的時候,剛果從比利時獨立,第一次選舉了自己的總理盧蒙巴,而這種過渡尚不足半年,在美國總統(tǒng)的授意下,CIA組織殺害了盧蒙巴,以維護美國在剛果的礦藏財富——剛果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軍事獨裁、長期的混亂和民生不幸。在多年以后,奧利安娜才在自己的獨白中說道:“十五年之后,我在亞特蘭大,坐于收音機旁,聽丘奇參議員及其特別委員會針對剛果召開的聽證會。我的指甲緊摳著掌心,直到摳破皮肉。我當時究竟身在何方?難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嗎?八月的那場政變,我敢肯定我們一無所知。從盧蒙巴遭囚、逃跑,到重新被捕被殺害的五個月里,我又記得——什么呢?干旱天氣里燒水做飯的種種艱辛;教堂里發(fā)生的一場屈辱事件;村里日益嚴重的紛爭……每一天我都過得提心吊膽,我與那些以月或年為單位發(fā)生的事件完全脫離了聯(lián)系。歷史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腦中,直到現(xiàn)在,領悟才悄然而至。如今我知道,無論你有何種負擔,想讓自己與那些強人的命運保持距離,都是妄想。”
是的,也許,她們只是被剛果政治風云這場漩渦遠遠波及到的小小浪花,當時的她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讓她們顛沛流離的生活圖景的全貌,她們被動地適應著生活加在她們身上的選擇,也試圖在自己的生活中抗爭、努力生存。真相的多元面向意味著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有無可避免的死角,無論是在文學中還是在生活中,這種多元往往帶來矛盾、沖突,也引人沉思、反省,結局也具有各種可能:或者和解,或者是不可彌合的傷痛和無法逃脫的黑暗。當金索沃決定只用女性角色的聲音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已經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金索沃要講述的是,她們作為女兒、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社會角色,讓她們在生活中受到的種種限制;家庭政治從來就不僅僅關乎家庭內部,女性在學習中、在日常家務以及女性的各種事務中,她們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活力,并且有自己的思想,她們與生活角力,努力尋覓各自的意義和生活的目的,她們也是政治的觀察者,是故事的敘述者。
盡管她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甚至經歷了大大小小近乎相同的事件,金索沃還是運用高超的技藝和圓熟的文筆,讓這五種聲音那么不同、那么鮮活,無論她們有怎樣共同的遭遇,每個人口中講述的經歷和感受依舊可以如此不同,每個人都依然有自己的見解。也許可以說,金索沃使用最為直白的方式來闡釋了巴赫金的“復調”理念,每個講故事的人都發(fā)出了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讀者也跟隨著每個人的敘事,深深地體察這些女性的情緒,同情她們的不幸。當我們在奧利安娜、蕾切爾、利婭、埃達和露絲·梅的聲音里讀到她們的不甘、困惑、質疑和痛苦時,我們會那么真實地體會到女性,無論是妻子還是女兒,她們在家庭中受到的男性權力的傷害,以及她們試圖擺脫這陰影的渴望。也因此,這部小說能容易就能讓讀者辨認出“后殖民”的標簽,在這片被外來勢力的陰影所覆蓋的土地上,苦難和罪惡的源頭是那么容易確認,這些被命運推向陌生大地的女孩們,和這片深受歷史壓迫、遭受種種剝削的土地一樣,同時也成了殖民權力的受害者。家庭故事和悲劇當然肇事于人物和他們之間的沖突,每個人都有想要維護的驕傲、尊嚴,加上種種不可測的偶然和意外,然而讓命運偏偏選擇這條道路的力量,還隱隱來自不可抗力的外部世界,來自我們以為和日常生活很遙遠的政治和社會邏輯。
更特別的是,金索沃用女孩們的人生為這種沖突提供了種種可能的解答。正如利婭所說:“我們最后全都舍棄了自己的靈與肉,以各種方式把它們留在了非洲。甚至埃達也是,她成了熱帶流行病學和新型陌生病毒方面的專家。我們每個人都將自己的心埋進了六英尺深的非洲塵土里。我們都是這兒的共謀者。我的意思是,我們所有人都是如此,而非僅僅是我們家。所以,你現(xiàn)在該怎么做呢?你要找到自己那條路,把心挖出來,將它抖落干凈,再次把它舉到光亮處看一看?!碑斉冊庥隼щy、經受痛苦并且努力構建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們也通過與非洲建立聯(lián)系做出了各自的回答。歷史從來都是鮮活的,歷史的發(fā)生同我們的過去一樣,甚至在我們自己都還未曾領會緣由的時候,就已經驅使著每個人做出反應和行動。
同樣還在那個節(jié)目里,當談到無論是作為殖民歷史的受益人,還是受害者,應當如何處理那段歷史與我們的關系時,有讀者問金索沃:“書里的角色,您有最喜愛的或者說最贊同的一個人嗎?利婭是否是那個人?”金索沃的回答是,這是一部小說,小說能提供的聲音遠遠不止于作者是否認同的其中的某個角色。作者要講述的故事當然有作者的意圖,但是,當作者把這些人物寫出來的時候,作者是在邀請讀者做出評判,做出自己的選擇。
長大的埃達似乎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所有的人類頌歌就其本質來說只是一首而已?!业纳睿何覐臍v史中偷取了什么,我又如何與之共處。’”無論四個女兒的命運因為父親拿單的選擇而產生了怎樣的曲折,當我們在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塵埃落地之后,再次回望,還會看到,每個人的人生都依然是各自對歷史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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