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男人來說，世上最漫長的時光，無過于出門之前，等著女孩子對鏡端詳、款款整妝。看她遷延不走，一邊滿嘴“來了來了急什么”，一邊上下左右360度回轉(zhuǎn)自我挑剔如花美眷，罔顧似水流年。嘴損一點，又好為人師的男人，就會忍不住開口教育：從挑剔是種變相的自我強迫癥，說到心靈美才是真諦——但通常這些河漢大論還沒來得及展開，就會被姑娘一句話噎?。?br>你出門前挑書，不也是這樣的？
好讀書者出門前挑書，和女孩子出門前挑衣服顏色、選手包款式，相去不遠。人在程途，未必來得及看書；一如女孩子提著包，不為裝東西。但手里有書，你多少心里有底，知道哪怕遇到等位、排隊、坐車、等女伴試衣試鞋討價還價，也不會無聊。書中自有顏如玉，選書如選美人。比如，有些書適合陪著喝下午茶；有些書適合帶出去飆車。老一輩的翻譯作品圓潤溫和些，像下午茶；民國時過來的諸位老先生散文，鮮而不膩的鱔魚湯面；香港臺灣幾位上年級前輩的歷史小說，瘦而不柴入味三分的大肉。好詩集如茶盞，妙短篇似糕點。所以最后，總不免嘆恨：
你們帶iPod的，可以把千把首歌揣褲兜里，偏我們只能帶一本書！
這種苦痛，料來如博爾赫斯這樣以書為飯的人物，體會得最深刻。他老人家這輩子寫過許多夢，許多夢里都有圖書館。他著名的短篇《沙之書》里，描繪了一本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拿起來有形，翻起來無限的書。意思姑且不論，但如果我跑去告訴他：
老先生，現(xiàn)在學生我就有這么面鏡子，灰色如您眼眸、大小如您手掌，這里有無限遼闊的圖書館，繁密如水中倒映的星星……我料他決然抵抗不了這誘惑。絕大多數(shù)愛讀書的人，都受不了這誘惑。
但如果我說出答案——電子閱讀器，比如亞馬遜kindle——的話，那些閃爍如星的眼睛，多半又會黯淡下來。
熱愛紙閱讀的人對電子閱讀器，有種奇妙的反抗情緒。對某些仁兄來說，電子閱讀器會剝奪他們炫耀滿壁藏書的機會，“再也沒法故做不經(jīng)意、摸出幾本作者簽名題贈本來了！”。但大多數(shù)的人，會很務(wù)實的跟你列舉優(yōu)缺點。對熱愛健康的人來說，讀電子閱讀器簡直是對眼睛的慢性施毒；對愛做筆記的人來說，讀書時沒法密密麻麻浩如煙海的做讀書筆記，簡直是看見個好姑娘能看不能摸，撓不到癢處。最感性的愛書人，會如癡似醉的跟你解釋：一本好書的書脊花紋題字可以如何觸動眼睛，一本好書的書頁可以撫慰你的手指，書頁翻動的刷啦聲如何必不可少，書本身的香味仿若蘅芷清芬。一本翻熟的書又如何和新書不同，熟書的書頁會不那么挺括但襯貼手指，就像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女人。總之，買書如同找女朋友，書架如衣服。如果你有個圖書館，就像后宮佳麗三千似的——你不一定去看，光想像一下都春色浮動。而電子閱讀器與之比起來，簡直是充氣娃娃。所以，哪怕有一個電子圖書館可以帶到天涯海角，但對紙閱讀愛好者來說，圖書館依然無法取代——就像韋小寶永遠都存著心思，要開家麗春院。
重度紙閱讀愛好者，也會嘗試聆聽你談?wù)撾娮娱喿x器的好處，聽到“這么一本東西里可以藏一輩子看的書”，聽到“可以隨意變換字體大小和排版方式，還能全文檢索”，也會偶爾眉宇一動。他們或者會勉為其難、不好意思拒卻似的，接過你的閱讀器，滿臉表情像特級點心師卻不過好意、嘗一口鄰居興致勃勃送來的糕點。他們會承認這玩意確實有些好處，但是……你總會聽到這樣那樣的回答：
手機讀電子書？屏幕太小了，傷眼睛！
iPad讀電子書？功能太多了，讓人分心；看著眼睛累；太重了！
kindle讀電子書？嗯，視覺上還挺像書的，但讀PDF格式的可以么？還有，支持漫畫么？
當然，最后，一切理由都抵不過這句：這個再好，畢竟不是紙書！
《六人行》里，Ross曾經(jīng)試圖在兩個姑娘——新歡Julie，舊愛Rachel——之間取舍。典型書呆子，做了這么個抉擇：拿兩張紙，分別列兩位姑娘的優(yōu)劣。列罷Rachel一堆缺點后，他轉(zhuǎn)向Julie，只想出一個缺點：她不是Rachel。這聽來很不公平，但這就是愛，不怎么講道理。
對電子閱讀器的大多數(shù)缺點陳列，其實都從一個出發(fā)點開始：電子閱讀器有一切好處，但它不是紙書，無法百分百提供讀書的感覺，這就是閱讀器們的原罪。kindle和Nook，所以被認為出色，大半是因為，它是電紙書——換句話說，好的閱讀器，都在竭力制造紙的質(zhì)感。這沒法子，就像是電影里的女主角，可能并無過人之處，但恰好長得像男主角的舊情人，其他女配角只好認倒霉——這種事，沒什么道理可講。這就是愛。
因為閱讀與飲食、散步和世上大多數(shù)需要感受的事情一樣，永遠沒法子客觀。走在路上，云的形狀、樹的排布、墻的顏色、身旁疾馳過的車子頻率疏密、耳機里播放的是木管樂還是大提琴，都可能影響你的心情。一個餐廳的裝修色調(diào)、播放的音樂、器皿是否整齊、桌子的材質(zhì)，可能讓人食欲變化——魯智深這樣豪邁的漢子，去吃酒時，也要跟店小二叮囑：“要個齊楚閣兒”。
閱讀也是如此。這個行星上的這代人，都是在紙閱讀時代過來的。人生里所有最好的閱讀體驗，都來自于紙閱讀。所以，人們總會停在令自己舒適的地方，每個看似無用的細節(jié)，比如書頁的撫觸、書本的分量、可以用來打折做記號的頁角，都會成為儀式般的溫暖慰藉。你當然可以說，這些儀式都很虛空，但人類的心情，也就是被儀式般的小玩意左右的。人心既是如此敏感，所以閱讀器們總得試圖假扮成書的樣子，一如安眠音樂總會模仿空山鳥語，讓你松下心緒，走回到自己記憶里最熟悉、最安適的那把坐椅里，一切才能開始。
數(shù)碼音樂一代的人，很難理解聽CD那一代人的情愫，就像聽CD的一代，也會覺得聽磁帶的奇怪，“還要翻AB面！”歐洲有印刷術(shù)幾百年后，英國還是有爵爺愛收藏小牛皮手抄本。
每個時代都擁有一個“已流逝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健康唯美優(yōu)雅知性，大家都崇奉一些古老的藝術(shù)，能詩善畫、書法古玩、香茶竹舍、文采風流。那個時代輕而且慢，像一片色彩斑斕、風里流轉(zhuǎn)的羽毛。相比起那個時代，現(xiàn)在的一切雖然便利，但太機械太快太現(xiàn)實，諸如此類。對紙閱讀愛好者來說，紙閱讀就是那黃金時代的產(chǎn)物，而電子閱讀器，或都或少，非常便捷，但是功利而機械。
但世界大勢無非如此：緩慢與懷舊流風不死，但務(wù)實與效率演進不?！，F(xiàn)在依然有人留戀筆墨紙硯鐘王張褚，但時代自顧自沿著鉛筆、鋼筆、圓珠筆、鍵盤、虛擬鍵盤一路前行。習慣的力量會永久留存，但時間緩慢流逝時千磨萬蝕吃掉一切。電子閱讀器，或者說，非紙類閱讀器，最后總會站到那里的。它們千變?nèi)f化，它們可以模仿紙，它們輕而且快。當一代又一代Ross們，慢慢褪去對Rachel的愛，以紙閱讀為第一視角總會慢慢削減——但這個過程不會太短。
現(xiàn)代科技的美妙之處：無數(shù)富有人文精神的設(shè)計師，在努力把電子閱讀器設(shè)計得像書，但習慣的力量，強大到這個地步：
無論是kindle的電子墨水、iPad下閱讀應用的擬物化界面、各家閱讀頁面對羊皮紙木版宣紙的質(zhì)感模擬，都在竭力讓你覺得：這不是一個冷冰冰的機械，這是個色彩和悅、溫暖舒適、和書差不多的玩意。然而電子閱讀器對紙書模仿得越出色越招人喜歡，越能證明紙書及其閱讀習慣的強大：這就像，如果一個女孩子得不斷模仿你的前女友來取悅你，那只能證明，你的前女友真的很了不起。
實際上，休要說電紙書/閱讀器對紙書的模仿，單是閱讀器本身的習慣吧：
kindle4和kindle5出來時，kindle3的鐘愛者會強調(diào)“全鍵盤的kindle3才是經(jīng)典！做讀書筆記方便！”
iPad mini出來時，iPad3的支持者會認為“iPad的retina屏讀電子書，非iPad mini可以企及！”
kindle paperwhite出來時，傳統(tǒng)kindle的愛好者會覺得“觸屏讀書太容易招手指印了！而且翻頁一點都不干脆！”
諸如此類。一個電子閱讀器的更迭，都能混合出那么多舊愛新歡，何況是紙書和電子閱讀器這種根本性的大節(jié)？
（順便，以前就提過的心得：
如果你是一個喜歡簡潔的傳統(tǒng)案件翻頁式閱讀愛好者，你可以用kindle5。
如果你是一個喜歡觸屏、需要各種光線之下閱讀，而且常在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下、熟悉云端操作、不介意你的圖書館懸在云端的閱讀愛好者，你可以用kindle paperwhite。
如果你是一個時常在外面溜達、對PDF、畫冊或漫畫有大需求的閱讀愛好者，你可以買一個iPad mini，然后裝上kindle app、cloud reader和apabi。
如果你是一個常在沙發(fā)或床上賴著，而且搜集的PDF版本甚老、字跡不太清楚、需要時時放大的，你可以買一個iPad3——當然，可能很燙手。
如果你是一個喜歡拿支筆隨手做評注，而且不怕燙手的，可以用surface pro的自帶閱讀器——當然，這玩意不僅燙手，而且很重。
如果你不介意翻頁速度，只想靜心捧著一大堆PDF看一下午的，你可以去搜羅日益稀罕的kindle dxg。
如果你用CHROME,那么：
有了https://chrome.google.com/webstore/detail/clearly/iooicodkiihhpojmmeghjclgihfjdjhj?utm_source=chrome-ntp-icon之后，你可以輕松把一切網(wǎng)頁的文字版簡化收到EVERNOTE里，一個完美短篇收集器。
有了https://chrome.google.com/webstore/detail/send-to-kindle-for-google/cgdjpilhipecahhcilnafpblkieebhea?utm_source=chrome-ntp-icon之后，你可以把一切文本發(fā)到你的亞馬遜云端。如果結(jié)合上面這個玩意，你可以隨心所欲把一切文字內(nèi)容發(fā)到kindle賬戶去讀。）
但是，到最后，如果志在“讀完一本書”而不是“購物一樣搜求了許多書，給自己設(shè)了個云端圖書館，卻發(fā)現(xiàn)讀書不如攢書快”，那么最趁手最自然的，也就是拿起本紙書來讀——至少對于讀紙書長大的一代，依然如此。
很多年后，當一些新東西，比如全息投影空氣閱讀，比如腦內(nèi)晶片閱讀出現(xiàn)時，還是會有那么一批人站出來。他們會抱怨這些閱讀方式不行：它們沒有電子閱讀器的手感！沒有按翻頁鍵或手指點觸的細膩！沒有實體屏幕的視覺厚實！沒有電子閱讀器皮套那種溫存的感覺……電子閱讀器、電紙書、平板、智能手機的讀書應用，總有一天，也會像今時今日的紙閱讀：為什么喜歡？因為習慣了，愛上了，就這樣。
可是到了那時，必然還有一些人堅守著紙閱讀，為著一些無法言表、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感受的理由——說到底，閱讀就是這么件私人的、主觀的、沒什么道理可講的事情。喜歡舊書的人，甚至會喜歡舊書頁被翻到熟爛的感覺，遠勝過新書頁的清爽潔凈。有道理嗎？沒有。
就像《白馬嘯西風》末尾所說的：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世上大多數(shù)事本來就無關(guān)好壞，真就只是各人心里手頭，那點習慣不習慣、喜歡不喜歡、愛與不愛罷了。
來源：http://www.douban.com/note/281681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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