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的《哦，香雪》與《孕婦和牛》

文/王彬彬

1982年6 月，鐵凝完成了短篇小說《哦，香雪》?！杜?，香雪》問世之初，似乎沒有引發(fā)值得一說的爭議。這并非是因為批評家和長期培養(yǎng)出來的趣味褊狹的讀者不忍心對這樣純美的作品吐口水。兩年前，當(dāng)汪曾祺的《受戒》在1980年第10期的《北京文學(xué)》刊出時，是頗受一些人的質(zhì)疑、非議的。長期秉持的文學(xué)觀念、長期養(yǎng)成的文學(xué)趣味，使這些人不能接受《受戒》這樣的小說。沒有一個壞人，沒有階級斗爭，沒有什么矛盾沖突，甚至沒有像樣的故事情節(jié)，這怎么能稱作“小說”？把人世間寫成桃花源，那么溫馨、那么安寧、那么祥和，難道不是危險的傾向？難道不意味著文學(xué)走上了邪路？好在時代畢竟不同了。沒有了非文學(xué)的力量做后盾，那些質(zhì)疑、非議，只能僅僅作為一種“文學(xué)意見”而存在。汪曾祺有驚無險。有了《受戒》作鋪墊，兩年后，當(dāng)《哦，香雪》以其清新、純凈和溫馨出現(xiàn)在《青年文學(xué)》上時，質(zhì)疑和非議的聲音即便仍有，也沒那么響亮了。不過，《哦，香雪》也并未立即引起廣泛的贊譽。那時候，即便是善良的人，身上也還或多或少地帶些火藥味。那時候，文學(xué)還有“轟動效應(yīng)”，而引起轟動的，總是那種寫了重大題材、揭示了重大社會問題的作品。當(dāng)整個社會在文學(xué)上的審美興奮只被傷痕、反思、改革所引發(fā)時，《哦，香雪》這樣的作品不被特別重視自在情理之中。

首先對《哦，香雪》作出熱情肯定的，是孫犁。孫犁的稱頌，讓許多人對《哦，香雪》刮目相看。1982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授予了二十篇作品，《哦，香雪》名列其中，不過，是名列第五。這意味著，在評委們看來，《哦，香雪》并非這一年最好的短篇小說，至少有四篇小說比《哦，香雪》更有價值。隨著時間的流逝，《哦，香雪》越來越為人們喜愛，越來越散發(fā)出醉人的馨香。而當(dāng)初那些引發(fā)了轟動、遠(yuǎn)比《哦，香雪》更受人推崇贊美的作品，大多早已沉落時間的河底。如果把榮獲198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二十篇作品都列在這里，人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絕大多數(shù)，早已是陳年舊跡，即便是專門研究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人，也對它們很陌生了。不是說這些作品已經(jīng)沒有價值，它們?nèi)杂兄拔膶W(xué)史價值”，只不過已很難說有多大的“文學(xué)價值”。它們已然成為“文學(xué)史資料”，成為文學(xué)史研究者研究的對象，至于一般讀者，不會對它們有什么興趣。

人們認(rèn)可了《哦，香雪》的清新、純凈、溫馨，同時希望鐵凝一路清新、純凈、溫馨下去，一直清新、純凈、溫馨下去。但鐵凝卻很快改弦更張。1983年的中篇小說《沒有鈕扣的紅襯衫》、1986年的中篇小說《麥秸垛》，都與《哦，香雪》有了很大不同，清新、純凈、溫馨不再是小說的基調(diào)。1988年，三十一歲的鐵凝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更讓人驚異于她對丑惡的洞察和揭示能力。細(xì)讀《玫瑰門》，是需要有不錯的“心理素質(zhì)”的。我在讀《玫瑰門》的過程中，不時感到鐵凝在揭示丑惡時有一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就在人們以為寫《哦，香雪》的鐵凝一去不返時，1992年，與《哦，香雪》時隔十年，鐵凝又寫出了短篇小說《孕婦和?！?，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寫《哦，香雪》的鐵凝又回來了。

《孕婦和?！樊?dāng)然不是《哦，香雪》的簡單復(fù)歸，但那種濃郁的詩意、那種純?nèi)坏拿篮谩⒛欠N散文化的寫法，的確讓人們有充分的理由將其視作《哦，香雪》的姊妹篇。在某種意義上，《孕婦和牛》比《哦，香雪》更生不逢時。《哦，香雪》畢竟很快獲得普遍的認(rèn)可，終于成為知名度很高的當(dāng)代小說之一。而《孕婦和?！?，盡管比《哦，香雪》更圓熟、更精美，盡管問世后也有汪曾祺這般文壇重量級人物撰文推許，卻終究不能有《哦，香雪》同樣的影響。究其原因，就在于《孕婦和牛》問世的20世紀(jì)90年代，已是長篇小說崇拜的年代?！对袐D和牛》發(fā)表于《中國作家》1992年第2期，而1993年，陳忠實的《白鹿原》和賈平凹的《廢都》幾乎同時問世，幾乎所有關(guān)心文學(xué)者的目光，都聚焦于這幾部長篇小說，沒有人再對一個小小的、數(shù)千字的短篇小說感興趣。自長篇小說崇拜興起后，自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形成熱潮后，一個短篇小說，一個哪怕是再棒的短篇小說，也難以引起普遍的關(guān)注了。在80年代，尤其是在80年代前期，一個作家完全可能憑借一個短篇而一夜成名，進(jìn)入90年代后，這種現(xiàn)象已不可能發(fā)生了。

我對長篇小說崇拜和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一直有著腹誹，偶爾也有口誹和筆誹。我是喜愛短篇小說者之一。我以為，一個優(yōu)秀的短篇，其價值遠(yuǎn)高于一部平庸的長篇，這與一個鮮桃的價值高于一筐爛杏，道理相同。我一直想依自己的趣味和標(biāo)準(zhǔn)，編選一套中國當(dāng)代短篇小說選，作品后面附上讀后感，但一直沒有付諸行動。書不知什么時候能編選出來，反正先把讀后感零零星星地寫起來。現(xiàn)在就從鐵凝的《哦，香雪》與《孕婦和?！穼懫?。

重讀《哦，香雪》，我首先要提及小說表現(xiàn)出的歡快。《哦，香雪》通篇洋溢著一種歡快。小說的敘述者在敘述臺兒溝那幾個姑娘的故事時，讓人感到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一種有了某種奇妙發(fā)現(xiàn)后的欣喜。敘述者十分急迫地想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讀者，于是在敘述過程中時時讓人感到有點匆忙?！杜?，香雪》的敘述，是歡快而略顯匆忙的?！按颐Α痹谶@里并不成為一種缺陷，相反，它與“歡快”一起，共同構(gòu)成小說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即便在敘述香雪因沒能及時下車而必須獨自面對三十里黑夜時，小說的語調(diào)仍然歡快不減?！杜?，香雪》洋溢著的歡快，無疑與寫作時期社會整體的精神狀態(tài)有關(guān)。1982年，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歡快的時期。最廣大的中國人，心情有著數(shù)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舒暢。農(nóng)村的改革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成效，城市的改革也勢在必行。雖然還有許多困難，雖然生活中還有種種不盡如人意處，但人們相信前途是光明的。歡快，是那時期社會的情感基調(diào)；歡快，是那時期社會的“主旋律”。在這個意義上，《哦，香雪》完全可以稱作那時期的“主旋律作品”。

“思想解放”是這時期的政治關(guān)鍵詞、經(jīng)濟(jì)關(guān)鍵詞、文化關(guān)鍵詞。從“文革”中走過來的最廣大的中國人，精神上有著巨大的解放感。文學(xué)揭示傷痕、反思?xì)v史、呼喚改革，既是“思想解放”的產(chǎn)物，同時自身也是“思想解放”的一種表現(xiàn)。何士光的《鄉(xiāng)場上》于1980年問世后，立即受到熱烈的贊美?！多l(xiāng)場上》正面寫了馮幺爸與曹支書、羅二娘這類“文革”時期鄉(xiāng)村“權(quán)貴”的沖突。長期受曹支書、羅二娘這類人欺凌的馮幺爸，終于勃然大怒了，終于聳動雙肩把長期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曹支書、羅二娘掀翻在地了，因為時代不同了，他不需要看這類人的臉色了，不必在這類人的頤指氣使下茍且偷生了?！多l(xiāng)場上》正面描寫了馮幺爸與曹支書、羅二娘的較量，正面歌頌了馮幺爸這樣的貧苦農(nóng)民在新的歷史時期的揚眉吐氣，所以一問世便贏得廣泛的好評。在獲1980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品中，《鄉(xiāng)場上》名列第二。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哦，香雪》表達(dá)了與《鄉(xiāng)場上》相同的意旨?！杜?，香雪》沒有正面描寫馮幺爸這樣的農(nóng)民，只是寫了幾個山村姑娘。然而，山村姑娘的言行舉止，分明折射著她們的父親們的精神面貌。毫無疑問，她們的父親，都是馮幺爸這樣的底層農(nóng)民，在“文革”時期，也如馮幺爸一樣的卑微、低賤，在鄉(xiāng)村權(quán)貴的欺凌下茍延殘喘。而現(xiàn)在，他們也如馮幺爸一樣挺直了腰板，也如馮幺爸一樣獲得了做人的尊嚴(yán)。如何得知？從他們女兒的身上得知。他們的女兒是那樣無憂無慮，是那樣輕松快樂，她們的父親母親怎么可能是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呢？《哦，香雪》沒有寫這個叫作“臺兒溝”的小山村的情形，只寫了幾個臺兒溝姑娘在車窗下、火車廂中和鐵道上的活動，但是，我們卻能從這幾個姑娘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中看見她們身后的小山村，看到小山村在新時期煥發(fā)出的新面貌。小說中，那群姑娘挎著的柳條籃子裝滿了核桃、雞蛋、大棗，她們用這些土產(chǎn)從乘客手里換回掛面、火柴，“以及屬于姑娘們自己的發(fā)卡、香皂。有時，有人還會冒著回家挨罵的風(fēng)險，換回花色繁多的紗巾和能松能緊的尼龍襪”，而這，無疑是間接地歌頌了小山村今日的相對富足。所以，《哦，香雪》并非脫離時代之作，而是一曲改革的贊歌。

《哦，香雪》洋溢著的歡快，也與作者寫作時的年齡有關(guān)。那時候，鐵凝才二十幾歲，自身的青春氣息與時代的青春氣息相碰撞，于是碰撞出了《哦，香雪》這篇歡快的小說。完全可以說，鐵凝是在一種歡快的精神狀態(tài)中獲得寫作的靈感的。沒有時代的歡快與作者自身的歡快相激蕩，便不可能產(chǎn)生《哦，香雪》這樣的作品。在這個意義上，應(yīng)該說《哦，香雪》正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哦，香雪》沒有正面寫新時期的鄉(xiāng)村沖突，沒有正面切入時代，但卻用很多筆墨描寫了幾個山村姑娘的內(nèi)心活動，這使得小說沒有獲得“時代”的熱烈認(rèn)可，同時也使小說具有了不依賴于時代的魅力。那個被姑娘們稱作“北京話”的年輕乘務(wù)員，在小說中擔(dān)負(fù)著撥動姑娘們情愫的功能。這群山村姑娘對這個“白白凈凈”的北京青年人感興趣，是很自然的事情，鳳嬌與“北京話”接觸最多，并非因為鳳嬌對“北京話”最感興趣，只是因為鳳嬌最勇敢、最直率。姑娘們圍繞“北京話”的“白”有一場爭論。有人說“北京話”的“白”是“在那大綠屋里捂的”，更有人把“北京話”的“白”與香雪的“白”相比較，強(qiáng)調(diào)香雪的“白”才是真正的“白”。這時，小說這樣寫鳳嬌的內(nèi)心活動：

鳳嬌不接茬兒，松開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們真在貶低她什么人一樣，她心里真有點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認(rèn)定他的臉絕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里，她示意鳳嬌握住她的手，仿佛請求鳳嬌的寬恕，仿佛是她使鳳嬌受了委屈。

黑暗中，鳳嬌與香雪本是邊走邊拉著手的。聽到有人以香雪的“白”貶“北京話”的“白”，鳳嬌松開了香雪的手。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小動作。鳳嬌不知不覺間把“北京話”當(dāng)作了自己的人。當(dāng)伙伴們貶低“北京話”時，她有點生氣。她堅信伙伴們是在瞎說，但她又無由公開地為“北京話”辯護(hù)?；锇閭兪悄孟阊┡c“北京話”比較。既然香雪被用作貶低“北京話”的武器，鳳嬌就不能再拉著香雪的手了——于是，鳳嬌“松開了香雪的手”。香雪立即領(lǐng)會了鳳嬌的“手語”。“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里”，為什么要送到“手心里”呢？因為香雪雖然又伸過了手，但鳳嬌并沒有立即響應(yīng)。鳳嬌的手僵硬著，香雪的手便一直向鳳嬌的手心伸去。既然自己成了貶低“北京話”的工具，香雪認(rèn)為鳳嬌有理由生自己的氣，有理由怪罪自己，有理由抽回手去。而自己，則應(yīng)該以某種方式向鳳嬌表示歉意和請求鳳嬌寬恕。鳳嬌松開香雪的手，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香雪又把手伸過去，半是無意半是有意。在黑暗的山路上，兩個山村姑娘以這種方式經(jīng)歷了一場友情的波折，完成了一次心靈的交流。其他的伙伴無人注意到鳳嬌和香雪在黑暗中的“手語”。山不知道，樹不知道，夜游的鳥兒不知道，天上的星星不知道，但鐵凝讓我們知道了，讓我們玩味著山村姑娘微妙的內(nèi)心律動并體驗到醇美的享受。

姑娘們是在看過火車往村里走的路上議論起“北京話”的，這本來就是閑話。她們還議論起“北京話”是否已有“相好的”?；锇閭儗Α氨本┰挕钡淖h論，鳳嬌既在意又不在意：

鳳嬌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給那個“北京話”的，每次都是她提著籃子去找他。她和他做買賣故意磨磨蹭蹭，車快開時才把整籃的雞蛋塞給他。要是他先把雞蛋拿走，下次見面時再付錢，那就更夠意思了。如果他給她捎回一捆掛面、兩條紗巾，鳳嬌就一定抽出一斤掛面還給他。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這種交往和一般的做買賣有所區(qū)別。有時她也想起姑娘們的話：“你擔(dān)保人家沒有相好的？”其實，有沒有相好的不關(guān)鳳嬌的事，她又沒想過跟他走?？墒窃敢鈱λ?，難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這么做嗎？

大山深處的鳳嬌，的確對“北京話”有了愛慕。但大山深處的鳳嬌又十分清楚這份愛慕是不能指向某種目的的。鳳嬌讓自己有點“非分之情”，卻不讓自己有“非分之想”。她以自己的方式“對他好”，從這種“對他好”中她感受到別樣的幸福。鳳嬌并不在意“北京話”是否已有“相好的”，但香雪卻在意。香雪來不及下車，被夜行的火車?yán)搅宋魃娇冢?/span>

車上，旅客們曾勸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臺兒溝。熱情的“北京話”還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沒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話”的什么親戚，他的話倒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鳳嬌委屈，替臺兒溝委屈。

原來“北京話”果然有了“愛人”，這讓香雪的心靈受到了刺激。鳳嬌對“北京話”的“好”，香雪看在眼里。她們本來就擔(dān)心“北京話”已經(jīng)有了“相好的”，當(dāng)擔(dān)心被“北京話”親口證實時，香雪當(dāng)然有理由替鳳嬌“委屈”。既然“北京話”已經(jīng)有了“愛人”，鳳嬌對他的“好”就受到了褻瀆。在那列火車面前，鳳嬌代表著臺兒溝。鳳嬌的感情受到了褻瀆，也就是臺兒溝的感情受到了褻瀆，因此香雪在替鳳嬌“委屈”的同時，也替臺兒溝“委屈”。鳳嬌與香雪的友情波折、鳳嬌對“北京話”的沒有目的的“好”、香雪因為“北京話”有了愛人而替鳳嬌和臺兒溝委屈，凡此種種，都是些沒有來由、沒有道理、沒有邏輯的感情起伏、心靈波動。但唯其沒有來由、沒有道理、沒有邏輯，就特別富有文學(xué)意味。文學(xué)可以表現(xiàn)有來由、有道理、有邏輯的感情起伏、心靈波動，更可以表現(xiàn)沒有來由、沒有道理、沒有邏輯的感情起伏、心靈波動。前者易，后者難，因為，思維從小受來由、道理和邏輯所規(guī)范。但是，人的感情起伏、心靈波動，往往在來由之外、在道理之外、在邏輯之外。能夠體察、領(lǐng)悟、捕捉?jīng)]來由、沒道理、沒邏輯的感情起伏、心靈波動，正是優(yōu)秀作家的一種標(biāo)志。

《哦，香雪》的敘述語言也是很值得一說的。清新、靈動，用詞準(zhǔn)確、比喻精彩，稍微有點匆忙，這樣的語言很適合敘述香雪、鳳嬌們的故事。小說一開始，說臺兒溝“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里”，說兩根鋼軌“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試探著前進(jìn)”，“一心一意”“勇敢”“試探”都是常用詞，但用在這里卻尖新而又準(zhǔn)確?；疖嚱K于在臺兒溝停一分鐘了，是誰的主意呢？敘述者說：“也許乘車的旅客提出過要求，他們中有哪位說話算數(shù)的人和臺兒溝沾親；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wù)員發(fā)現(xiàn)臺兒溝有一群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駛而過，她們就成幫搭伙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注地仰望著火車……”猜測是哪位說話算數(shù)的乘客提出過要求，還算合理，但猜測是那個男乘務(wù)員的主意，又十分荒唐了。敘述者何嘗不知道這猜測的荒唐，何嘗不知道自己是在睜眼說瞎話？但唯其荒唐，唯其把瞎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才別有意味。這應(yīng)該是寫作過程中突發(fā)的奇思妙想?！败囶^那么雄壯地噴吐著白霧，仿佛一口氣就能把臺兒溝吸進(jìn)肚里”，“她還不知道怎么講價錢，只說：‘你看著給吧?！阃菨崈舻梅路鹨环昼娗安耪Q生的面孔，望著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這都是很精彩的敘述，比喻都新穎而妥帖。香雪在月光下獨自回家了：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很滿意，風(fēng)也柔和了許多。她發(fā)現(xiàn)月亮是這樣明凈。群山被月光籠罩著，像母親莊嚴(yán)、神圣的胸脯；那秋風(fēng)吹干的一樹核桃葉，卷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fēng)的慫恿下“豁啷啷”地唱歌。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著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來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桃樹原來是這樣的！香雪走著，就像第一次認(rèn)出養(yǎng)育她成人的山谷……

在夜晚置身于熟悉的環(huán)境，本來熟悉的一切都會變得陌生，尤其是獨自一人時，這種陌生感就會更強(qiáng)烈，如果心中有一點點害怕，那周遭的一切就顯得很新奇。這既有客觀的原因，也有心理因素起作用。香雪懷揣鉛筆盒，獨自一人走著夜路，興奮而又有些害怕，所以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像是第一次看見似的。這種心理感覺的捕捉，也體現(xiàn)了作者緣情體物的敏銳。

作為短篇小說，《哦，香雪》的結(jié)構(gòu)的確是很散文化的。前面一大半的篇幅，其實是概述。姑娘們匆匆吃罷晚飯來到路邊看火車，姑娘們在車窗下與乘客做生意，姑娘們在回去的路上議論著火車、議論著“北京話”，都是一種常態(tài)。即便那種很具體的細(xì)節(jié)，也并未說明具體發(fā)生在哪一天。在概述中把某種情境、某些細(xì)節(jié)描寫得很真切、精微，讓讀者覺得這樣的情境、這樣的細(xì)節(jié)可以發(fā)生在任何一天?！杜?，香雪》后面小半篇幅，寫的才是發(fā)生在具體日子的事情。這一天，香雪登上火車換鉛筆盒，卻沒能及時下車。如果說小說的主體是香雪登上火車卻沒有及時下車，那這主體部分所占的篇幅卻只有一小半，而小說的大半篇幅是在“說閑話”。這樣的短篇結(jié)構(gòu)，并非前無古人。魯迅的《孔乙己》其實也是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犊滓壹骸非懊娼姆种钠?，都是在概述孔乙己的行狀，但在概述中有極其真切、精微的情境和細(xì)節(jié)描寫。孔乙己遭人嘲笑而狼狽不堪，孔乙己只得與孩子說話并分給他們茴香豆，都并非某一天發(fā)生的“個案”，而是咸亨酒店里常見的景象。只是在最后的四分之一部分，寫了孔乙己因腿被打斷而用雙手“走來”的故事。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丈夫》，前面也有很長的概述，也是在概述中有細(xì)致入微的情境描寫和細(xì)節(jié)刻畫。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也是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當(dāng)然不能斷言《哦，香雪》是模仿了魯迅、沈從文或汪曾祺，只是說，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是使得這篇小說具有長久魅力的關(guān)鍵。如果《哦，香雪》沒有前面那大半篇幅的“閑話”，沒有姑娘們在夜路上對“北京話”的議論，沒有鳳嬌與香雪之間的友情波折，如果小說主要篇幅寫香雪的上車換鉛筆盒和走夜路回家，很可能在發(fā)表之初，能更快和更大地產(chǎn)生反響，但時過境遷，小說的藝術(shù)光彩也會黯淡許多。香雪的上車換鉛筆盒，時代色彩太強(qiáng)烈，而姑娘們的情感漣漪，卻與“時代”無關(guān)，它具有永恒的美。

僅僅強(qiáng)調(diào)《哦，香雪》表達(dá)了特定時期的“歡快”也許還不夠。在《哦，香雪》中，我們還能讀出一種酸澀。鳳嬌對“北京話”的無望的愛慕、香雪用四十個雞蛋和走三十里夜路的代價換回一個鉛筆盒，都顯示了臺兒溝與北京、鄉(xiāng)村與都市的巨大不平等。這種不平等，給讀者以酸澀感。盡管歡快是小說的基調(diào)，但這種酸澀也不難讓讀者品味到。不過，三十多年后重讀《哦，香雪》，這種酸澀似乎變得不必提及了。

1992年，鐵凝發(fā)表了《孕婦和?！贰１M管《孕婦和?！放c《哦，香雪》有種種不相同之處，但把二者視作同一類小說，把《孕婦和牛》看成《哦，香雪》的姊妹篇，還是能夠成立的。《孕婦和?！菲鼮槎绦?，故事性更為淡薄，但詩意卻更為濃郁。如果說《哦，香雪》像一首優(yōu)美的敘事詩，《孕婦和牛》則如一首散文詩。從1982年到1992年，十年時間過去了。十年的時間不算短。而這十年，卻又不是平常的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十年間，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領(lǐng)域都發(fā)生了許多震撼人心的事，不少事件注定要載入史冊。十年間，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領(lǐng)域，都可謂波詭云譎。十年下來，社會情緒發(fā)生了很大變化。80年代初的那種興奮、憧憬，那種信心、希冀，到了90年代初，就顯得有些膚淺和天真了。十年間，人們有一個從騷動到沉靜、從亢奮到虛脫、從抬頭看天到低頭看路的過程，也在某種意義上，有一個從幼稚到成熟的過程。鐵凝當(dāng)然也不例外。1992年的鐵凝，不可能寫出十年前那種歡快的作品。《孕婦和?！罚{(diào)仍然是健朗的，但這是一種內(nèi)斂的、不張揚的健朗?！对袐D和牛》中的孕婦，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但這是一種平靜的幸福，是一種平靜的好心情。如果說《哦，香雪》像春天的一條小溪，喧囂著歡騰著向前，那么，《孕婦和?！穭t如秋天的一方池塘?！傲仕M而寒潭清”，秋天的池塘是清澄的，而且，是經(jīng)過沉淀后的清澄。

《孕婦和?！穼懥艘粋€孕婦和一頭“孕?！?。孕婦沒有名字，孕牛卻有一個名字叫“黑”。這個平原上的孕婦，與這頭平原上的孕牛，逛完集市回來。孕婦放開了韁繩，一人一牛，加上一個胎兒和一頭胎牛，四個生物、四條生命，在午后的平原上緩緩移動著。走到那橫在地上的石碑前，孕婦決定讓自己和胎兒歇歇，也讓孕牛和胎牛歇歇。石碑是見慣了的。平素就徑直往碑上坐，往那些字上坐。可這一回，孕婦自然而然地避開了那些字。不但避開了這些字，她還對這些字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興趣。從來沒有識過字的孕婦，決心認(rèn)識這些字，為的是以后能夠教給孩子。等腹中的孩子出生，長到能提問時，如果問母親這石碑上寫的是什么，母親不能說自己不知道。恰好有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路過，孕婦向他們要了一張白紙一支鉛筆，她要把這些字描下來，回去請教別人。從來沒有寫過字的人，一支筆有千斤重。孕婦要把這碑上的十七個字依樣描下來，那比她平生做過的所有事都難。等到她終于完成了這件大事，倦鳥已經(jīng)歸林，暮色已經(jīng)四合了。終于，在暮色中，孕婦和孕牛，滿足地、幸福地、安詳?shù)刈咴诨丶业穆飞?。《孕婦和?！返降讓懥耸裁矗?/span>說《孕婦和?！穼懥讼蛲?、寫了憧憬，寫了對文化和文明的向往和憧憬，固然說得通，但我更愿意認(rèn)為，《孕婦和?！穼懙氖巧那f嚴(yán)和母性的神圣。生命的莊嚴(yán)和母性的神圣是通過孕育來表現(xiàn)的。人的孕育和牛的孕育，在小說中形成對照，但卻并沒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人的生命和牛的生命、人的孕育和牛的孕育，都是莊嚴(yán)而神圣的。

《孕婦和?！返臄⑹稣撸瑳]有了《哦，香雪》的敘述者的那份歡快，也沒有《哦，香雪》的敘述者的那點匆忙。《孕婦和?！返臄⑹稣?，表現(xiàn)出的是一份內(nèi)斂的愉悅，一種靜穆的快慰。敘述者從容地、徐緩地講述著一人一牛在平原上的活動。語言的富有意味、細(xì)節(jié)的傳神刻畫、孕婦與孕牛的相互憐惜、諸多細(xì)小之處的精心經(jīng)營，是小說成功的關(guān)鍵。

小說開頭，寫孕婦和牛在回村的土路上走著：“節(jié)氣已過霜降，午后的太陽照耀著平坦的原野，干凈又暖和?！薄案蓛簟北臼浅Ｓ迷~，但用“干凈”形容陽光，卻十分新奇。霜降后的平原，成熟的莊稼都收割了，因而是坦蕩的，霜降后的陽光，也的確如秋水一般是澄澈的。用“干凈”來形容照在霜降后的平原上的陽光，新奇而準(zhǔn)確。常用詞新奇而準(zhǔn)確的使用，總讓人眼睛一亮。

婆婆讓孕婦牽上家中的“黑”趕集，是讓孕婦騎的。但孕婦從不騎這孕牛。她愿意牽著牛，僅僅是為了途中有個伴，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對這懷孕了的牛，孕婦滿懷憐惜，而牛也同樣憐惜著孕婦。當(dāng)孕婦在吃力地描摹著石碑上的字時，本來溜進(jìn)麥地偷吃麥苗的牛悄悄地回到孕婦身邊：“不知什么時候，黑已從麥地返了回來，臥在了孕婦的身邊。它靜靜地凝視著孕婦，它那憔悴的臉上滿是安然的馴順，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勵?！焙诜路鹬涝袐D是在做一件平生最吃力的事，貪吃的它，也不能只顧自己的吃了，它停住嘴，回到孕婦身邊。它不能給孕婦實際的幫助，只能默默地陪伴著她。孕婦終于完成了這神圣的勞作，呼喚黑啟程，但“黑卻執(zhí)意不肯起身，它換了跪的姿勢，要它的主人騎上去”。于是：

“黑——呀！”孕婦憐憫地叫著，強(qiáng)令黑站起來。她的手禁不住去撫摸黑那沉笨的肚子。想到黑的臨產(chǎn)期也快到了，黑的孩子說不定會和她的孩子同一天出生。黑站了起來。

懷孕的人和懷孕的牛，就這樣相互憐憫著。一路上，孕婦與牛，也不只是相互憐憫，也還鬧些“別扭”。黑總是趁孕婦不注意拐進(jìn)麥地啃麥苗：

黑遲遲不肯離開麥地，孕婦就惱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靜的曠野顯得悠長，傳得很遠(yuǎn)，好似正和遠(yuǎn)處的熟人打著親熱的招呼：“嘿！”

遠(yuǎn)處沒有別人，黑只好獨自響應(yīng)孕婦這惱，它忙著又啃兩口，才溜出麥地，拐上了正道。

黑的淘氣，與其說讓孕婦氣惱，毋寧說給孕婦帶來了快樂。一牛一人在空曠遼闊的平原上走著，難免有些寂寞，有些單調(diào)無聊，黑的淘氣，給了孕婦高聲吆喝的機(jī)會。也許，善解人意的牛，正是以自己的方式逗主人開心吧。孕婦也“報復(fù)”黑：

孕婦從不騎黑……當(dāng)她走得實在沉悶才冷不丁叫一聲：“黑——呀！”她夸張地拖著長聲，把專心走路的黑弄得挺驚愕。黑停下來，拿無比溫順的大眼睛瞪著孕婦，而孕婦早已走到它前頭去了，四周空無一人。黑直著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趕，卻發(fā)現(xiàn)孕婦又落在了它的身后。于是孕婦無聲地樂了，“黑——呀！”她輕輕地嘆著，平原頓時熱鬧起來。孕婦給自己造出來一點兒熱鬧，覺得太陽底下就不僅是她和黑閑散地走，還有她的叫嚷，她的肚子響亮的蠕動，還有黑的笨手笨腳。

孕婦對黑的小小的“捉弄”，不僅是為了給自己造出一點熱鬧，也是為了給黑制造一點趣味。黑的淘氣、孕婦的捉弄，也還是憐惜的一種方式。不過，有了這種以淘氣和捉弄表現(xiàn)出的憐惜，小說的意味就豐富多了。

《孕婦和牛》字字句句都韻味十足。小說這樣敘述孕婦開始對碑文的描摹：“當(dāng)她打算落筆，才發(fā)現(xiàn)這勞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孕婦的手很巧，描龍繡鳳、扎花納底子都不怵，卻支配不了手中這桿筆。她努力端詳著那于她來說十分陌生的大字。越看那些字就越不像字，好比一團(tuán)叫不出名稱的東西。于是她把眼睛挪開，去看遠(yuǎn)處的天空和大山，去看遼闊的平原上偶爾的一棵小樹，去看奔騰在空中的云彩，去看圍繞著牌樓盤旋的寒鴉。它們分散著她的注意，又集中著她的精力，使她終于收回眼光，定住了神。她再次端詳碑上的大字，然后膽怯而又堅決地在白紙上落下了第一筆?！痹袐D從來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長久地看過字。字對于她的眼睛是十分陌生的東西。她從未認(rèn)過字的眼睛對字有著強(qiáng)烈的排斥。或者說，她的眼睛和碑上的字，在相互排斥著。她越看，越感到字的陌生、怪異，于是，她把眼睛挪開，看天空和大山，看小樹和烏鴉，這是在讓眼睛休息，更是在磨礪眼光，是在聚集力量。鐵凝讓我們看到，孕婦是以一種義無反顧的精神開始描摹碑文的。她在奮力一搏，又像是在赴湯蹈火。這樣的細(xì)節(jié)刻畫，對于小說藝術(shù)魅力的生成，至關(guān)重要。而能夠精心刻畫這樣的細(xì)節(jié)，卻又與作者懂得不識字者初次握筆異常艱難有關(guān)。讀到這里，我聯(lián)想到魯迅在《阿Q正傳》中對阿Q初次握筆的描寫（阿Q與鐵凝筆下的孕婦毫無可比之處，僅僅是在對初次握筆的描寫上，體現(xiàn)了兩位作家的某種相同）。阿Q被判處死刑了，需要畫花押，有人把紙和筆送到阿Q手里：“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guān)，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初次接觸到筆，阿Q驚懼、恐慌。阿Q無法用這筆畫出花押，于是被允許畫圈替代：“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握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量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蹦坎蛔R丁者初次拿起筆，會有驚懼、惶恐，會感到極其艱難，這也是一種常態(tài)。魯迅如果沒有這種知識，就不能把阿Q的畫圈寫得這樣精彩。這一細(xì)節(jié)，對于表現(xiàn)“阿Q精神”，對于塑造阿Q性格，絕非可有可無。同樣，鐵凝如果沒有這種知識，就不能把孕婦握筆時的義無反顧寫得這樣動人，而這對于表現(xiàn)孕婦的母性，同樣是十分有益的。所以，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者來說，知識始終是很重要的。

《孕婦和?！肥且磺感缘捻灨?。懷孕，讓女性身上的母性蘇醒，母性的蘇醒意味著性情的改變，意味著整個世界在眼中都有了不同。《孕婦和?！分械脑袐D，就正是如此。一向把那石碑當(dāng)?shù)首?，一向一屁股坐在那些碑文上，但這一次，“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么她要挪這一挪，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沒想過是否坐在了字上。那么，緣故還是出自胸膛下面的這個肚子吧”。因為腹中懷著新的生命，孕婦不能再用屁股壓住字，自己雖與這些字無關(guān)，但腹中的孩子將來一定與這些字有關(guān)。

《孕婦和牛》的故事發(fā)生在深秋時節(jié)。當(dāng)孕婦和牛在深秋的平原上鼓腹而行時，我眼前出現(xiàn)兩株成熟的莊稼。讀《孕婦和?！?，我很沒來由地想起鄭敏的名詩《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收獲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yuǎn)山/圍著我們的心邊/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在這伸向遠(yuǎn)遠(yuǎn)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深思/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我并沒有把鐵凝的小說《孕婦和?！放c鄭敏的詩歌《金黃的稻束》在藝術(shù)上進(jìn)行比較之意。是因為覺得深秋的平原上鼓腹而行的孕婦和牛，像兩棵成熟的莊稼，才聯(lián)想到鄭敏的這首詩。不過，鄭敏詩歌的最后幾句，卻可以移來用在鐵凝的孕婦和牛身上：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孕婦和牛，走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現(xiàn)在談?wù)劇杜?，香雪》《孕婦和?！愤@兩篇詩一般的小說與鐵凝長篇小說《玫瑰門》的關(guān)系?！杜叮阊穯柺烙?982年，《玫瑰門》問世于1988年，《孕婦和牛》問世于1992年。乍一看，《哦，香雪》和《孕婦和?！愤@樣“美好”的小說，與《玫瑰門》這樣深切地揭示丑惡的小說，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細(xì)細(xì)讀來，三部作品中仍有著相同的東西。鐵凝說過，《玫瑰門》里也有《哦，香雪》，實際上，《玫瑰門》里也有《孕婦和?！罚蛘哒f，《孕婦和?！防镆灿小睹倒彘T》?！睹倒彘T》中的司猗紋，是小說著力塑造的人物。司猗紋的邪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即便在司猗紋身上，也有著香雪的影子。司猗紋這個人物的邪惡是多方面的。例如，出賣親友似乎是她的一種習(xí)性，連親妹妹她都可以出賣，連外孫女她都能夠出賣。然而，司猗紋也有她畢生守護(hù)的東西，她畢生守護(hù)自己的初戀；司猗紋也有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愿出賣的人，那就是初戀情人華致遠(yuǎn)?！拔母铩敝校A致遠(yuǎn)落難，組織上派人向司猗紋了解華致遠(yuǎn)當(dāng)年的“變節(jié)行為”，司猗紋堅決地、毫不猶豫地為華致遠(yuǎn)辯護(hù)、開脫，在這樣做的時候，絲毫沒有考慮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災(zāi)難：“面對外調(diào)者那尖刻的、帶有審訊色彩和誘供意味的提問，司猗紋表現(xiàn)了連自己也奇怪的勇敢、果斷。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隨華致遠(yuǎn)的年代，原來只有想到那個年代想到華致遠(yuǎn)，她的靈魂才能純凈如洗?！碑?dāng)司猗紋快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想再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也已是垂暮之年的華致遠(yuǎn)。外孫女蘇眉雇了出租車，帶著司猗紋向華致遠(yuǎn)住宅駛?cè)?。華致遠(yuǎn)是離休高官，住在大紅門里。載著蘇眉和司猗紋的出租車停在胡同里，等待著華致遠(yuǎn)的出現(xiàn)。司猗紋已經(jīng)病入膏肓，她已經(jīng)無力直起頭，只得把頭靠在外孫女的肩上，閉目等待。載著華致遠(yuǎn)的“奔馳”駛來了，在朱門前緩緩?fù)Ｏ?。盡管蘇眉輕搖著司猗紋的肩膀，但司猗紋還是直不起頭，但她睜開了眼睛，“眼睛異常明亮”。華致遠(yuǎn)下車了，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而“車內(nèi)，司猗紋顯然認(rèn)出了他，她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驚訝，然后是瞬間的羞澀”。邪惡至極的司猗紋，在瀕臨死亡時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羞澀”，如枯朽已久的樹上綻出了嫩芽。司猗紋對初戀的守護(hù)，司猗紋瀕臨死亡時的羞澀，不都可以讓我們想到香雪嗎？

《玫瑰門》中，當(dāng)司猗紋的生命快結(jié)束時，外孫女蘇眉懷孕了。懷孕了的蘇眉，性情發(fā)生了變化。她變得更寬容也更博大了。蘇眉目睹過司猗紋的種種邪惡，自身也遭受過司猗紋殘酷的傷害。對外婆司猗紋，蘇眉本來只有厭惡、憎恨。然而，懷孕令蘇眉改變了對外婆的態(tài)度。她開始對外婆多了些理解，多了些原諒。她甚至有了對外婆的愛。《玫瑰門》中，當(dāng)瀕死的司猗紋裸露在蘇眉面前時，有這樣一段敘述：

蘇眉望見婆婆那荒蕪的宛若一帶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卻受著無名的感動。她不知這感動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還是通過眼前這塊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紋。也許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動之中。她想，也許丑不是一個女人直面過世界的這塊老荒地，而是你認(rèn)為這荒地丑。

蘇眉肚子里正孕育著生命，她土地肥沃……

《孕婦和?！罚矊懥嗽袐D的感動：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孕婦的心里涌現(xiàn)，彌漫著她的心房。她很想把這突然的熱乎乎說給什么人聽，她很想對人形容一下她心中這突然的發(fā)熱，她永遠(yuǎn)也形容不出，心中的這一股情緒就叫作感動。

“黑——呀！”孕婦只在黑暗中小聲兒地嘟囔，聲音有點兒顫，宛若幸福的囈語。

小說就這樣結(jié)束了。生命是莊嚴(yán)的，生命的延續(xù)是神圣的，《玫瑰門》中表達(dá)的這種意旨，在《孕婦和?！分械玫搅搜永m(xù)。也可以說，《孕婦和?！分械脑袐D，就是十年前的香雪。香雪從深山嫁到了平原，香雪二十七歲了，開始了生命的孕育。1982年的《哦，香雪》被視作鐵凝的成名作。此后，鐵凝寫了各式各樣的小說，寫了《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寫了《玫瑰門》《大浴女》《無雨之城》《笨花》，題材不同、意旨有別，但香雪始終在場。

2014年3月18 日夜初稿，3月23日改定

本文作者：王彬彬，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評論家、文學(xué)史家。著有《在功利與唯美之間》《為批評正名》《文壇三戶：金庸·王朔·余秋雨》《有事生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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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的《哦，香雪》與《孕婦和牛》

鐵凝的《哦，香雪》與《孕婦和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