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的詩歌:羞怯陪伴者的堅硬淚水
夏可君
我那金剛石般閃閃
堅硬的心靈之淚
——扶桑
詩歌,一旦日益向著喧囂的時代退避,詩歌自身規(guī)避的幽秘本性就會顯露出來。只有如此,詩歌才可以回到自身的位置,無名而沉靜的旁觀位置,在詩歌與時代的距離之間,把讀者帶到世界的邊緣。
詩歌,在回避之中,就成為唯一的陪伴者。這是一個隱秘的陪伴者,她一直不顯現,但是她就在身旁,除非一首美妙的詩歌到來,她才偶爾現身,但轉身就已離去。
有此陪伴者,詩歌才可能退避,詩人才可能進入詩歌寫作,不是為世人寫作,而是僅僅為這個陪伴者寫作。
我?guī)缀跸嘈?,只有為如此隱秘陪伴者的詩歌寫作,才是這個時代真正唯一的寫作,因為它不再需要對話者,不再需要現存的讀者,更不迎合這個二流的時代,詩歌僅僅與這個不在場的陪伴者對話,詩歌寫作就是此缺席者的見證。
如此陪伴者的寫作要求什么樣的語言呢?那必定是別樣的言詞。
詩歌本身成為唯一的陪伴者,對于一個生活在小城的詩人,也許除了詩歌,那些在到來的語詞,并沒有其它的對話者,詩歌本身成為唯一的伴侶,寫作就成為一種隱秘的活動,成為自身的另一種存在。對于女詩人扶桑就尤其如此,對于作為醫(yī)生的詩人就尤其如此,她精心地解剖自己,但僅僅是給那個陪伴者觀看。一直在一個小城生活,作為一名小城醫(yī)院的醫(yī)生,這讓我想到美國詩人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就是以現實的經驗,瑣碎的日常經驗入詩,卻進入了體驗的深度。
這個隱秘的陪伴者對于不同詩人是個個不同的,對于扶桑是什么呢?這是青春!這是戰(zhàn)栗的淚水凝聚的語詞。
也許對于所有女人,其實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青春”,這青春不是僅僅指不得不消逝的少女時代,而是進入一種獨特的時間感知,讓少女時代的那種羞怯,那種敏感,那種緋紅,那最初的驚恐,還有莫名的愛戀,都一直保持在詩意的感懷之中。
對于女人,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時間,男人是向死而在,因此并沒有時間的年歲切身感受,除非是全然衰老的時刻,而女人則無時不刻不感到自己的衰老,也不僅僅是年歲的衰老,而是心力的焦脆,每一次的興奮都是一次燃燒,都是成為灰燼,因此,語詞僅僅是灰燼,寫作僅僅是這灰燼的收集,不過,這不是白色的灰燼,而是紅色的,是的,是紅色的。那是青春緋紅的印跡。
扶桑的語詞就是如此紅色的灰燼,而且以無遮攔的透明的淚水鑄就而成,只有靈魂之眼才可能看到這佩戴渾身的傷口,現代性的憂郁,對于一個生活于小城的人,尤為切身,中國小城的光景是有著生活,無數細節(jié)的糾葛,卻沒有世界,不是“生活世界”,而是日常生活與世界感的脫節(jié),因此對日常生活的描繪其實并沒有意義,不過是對生活的簡單裝飾,如何進入世界的總體感受?這是詩歌對自身的哀悼,詩歌寫作的不可能性,詩意經驗的匱乏讓扶桑寫出了那么多的淚水之詩,我沒有在當代其它女詩人的寫作中滴落著如此之多的淚水,這是淚水澆筑的語詞。
正是淚水和隱痛,讓扶桑對策蘭的詩歌有了一種別樣的親近,《暗語——與保羅·策蘭》的系類組詩,幾乎是現代漢語與策蘭詩歌對話的杰作!它已經超越了翻譯,而是生命痛徹意義上的遭遇,策蘭的詩歌在現代漢語寫作中傾聽到了回聲,但是也是被現代漢語轉調了的聲音。扶桑傾聽到了策蘭的暗語,其實那也是詩歌自身的暗語,當然,“暗語”在策蘭那里是性命攸關的語音分析測試(shibboleth),但我們敏感的女詩人竟然知曉穿過這個關口的語言。那是什么樣的語言?那是進入死者們的語言,進入失語之中,進入比黑暗還要暗的死寂之中,沒有對青春死亡的經驗是不可能進入策蘭如同地下巖石一般的那個死亡語言層面的。雪是未完成的,因為一切已經被懸置,寫作還未來臨。不僅僅是寫一首詩歌,而是寫詩歌的詩歌,書寫詩歌本身的不可能性,書寫出語言喪失與無力的疼痛?;钪嵌嘤啵秩缬襁€帶著紅暈——這是多么優(yōu)美而感傷的女性經驗!詩人問道——破碎的骨頭以什么來連綴?疼痛的語言擊穿了死亡,因為那些凸起的連接需要另一種并不平淡的凝視才可能看出詩人:“在死以前——已死去多年”,這提前的死亡是時間的打斷與破碎,這破碎寫得如此凄美,只有經歷過內心無數自身折斷的心靈才可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