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翁先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盆景藝術家，他所創(chuàng)作的盆景作品（包括植物盆景和山水盆景）及著作巜盆栽技藝》內涵豐富的美學思想。本文根據(jù)他于上世紀70-80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盆栽作品及《盆栽技藝》內容探討耐翁盆景藝術，希望以此拋磚引玉。
對于美的研究，中西方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西方主要從哲學角度研究什么是美？美的本質屬性是什么？中國傳統(tǒng)美學則直接從藝術的角度研究到底美在哪里？怎樣才美？把美和對美的把握聯(lián)系在一起。
耐翁先生在他的盆栽欣賞和品評的四句歌訣以及植物盆景創(chuàng)作中提出了“培育為主，雕剪靈活結合，尊重植物生長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原則，就是解決怎樣才美？到底美在哪里？這兩個問題的。
他的四句歌訣即：
姿勢入神巧天工，龍鐘老態(tài)郁蒼蒼，
盈尺大如山谷中，盆里誰知韻無窮。
這里包含了“勢、老、大、韻”四條依據(jù)，其中“老”、“大”側重于盆栽的形體，“勢”、“韻”即側重于神韻。
在闡述“勢”時他指出：“勢”是盆栽全株基本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包括從基部到樹干、枝梢的整個輪廓。鑒賞時，首先看到的是姿勢。沒有姿勢，即失去盆栽的意義（《盆栽技藝》P9）。要有“四德”、“六忌”（《盆栽技藝》P9- P 11），在盆栽的結構，枝干與重心，動靜，氣力等形態(tài)與神韻之間切磋。
如圖1盆栽“峭壁游龍”雀梅懸崖式盆栽(長70厘米)
是耐翁于七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盆景作品，樹干從峭壁闖出，屈曲倒掛而下，尾端又自然有力朝上，符合植物生長規(guī)律，它與人為地向下拉，讓它節(jié)節(jié)向下飄長的作風不同。枝干柔中帶剛，不疏不密，神似游龍潛入深淵，態(tài)勢俱佳。它是一株符合植物生長規(guī)律的樹，而又神似游龍。美就在于它是一株神似游龍的樹.。
關于盆栽的“老”，耐翁先生根據(jù)他多年的經驗總結應有以下幾種形態(tài)：根蔓隆起，樹干多屈曲多節(jié)，樹皮厚，龜裂或成皺紋而粗，枝干多曲折，呈逐年整剪或枯死重生之狀，枝葉不太茂密，因為只有年輕健壯的植株才可能枝繁葉茂。榕樹高處有氣根下垂等（《盆栽技藝》P19-20）。
如圖2 “閱盡人間春色”榕樹立式盆栽(高46厘米)
全株結構嚴緊，疏密非常調和。樹干的粗細與高度的配合、樹身高度與側枝長度的配合都極恰當。其勢略向左傾斜，而基部闊大，亦向左方及前后方伸展，故格外均衡穩(wěn)固。側枝、主枝也分別向前后左右伸出，有四顧的神態(tài)。樹冠齊又不齊，組成渾樸莊重的畫幅。氣勢雄健剛強，蒼老的粗根高高露出盆面，樹皮古厚，或成團凸起，或深深凹陷，葉不密不疏，是千錘百煉、蒼老古樸的作品。乍看之淡樸，卻是越看越有神。樹齡一百五十歲，此樹是從小在盆里培育起來的。這株樹的美在哪里？耐翁先生從結構、疏密、根、干、葉、樹皮步步深入欣賞其形態(tài)神韻，并畫龍點晴地給它題名為“閱盡人間春色”，寓意深長。
圖1.峭壁游龍 雀梅
圖2.閱盡人間春色
關于盆栽的“大”，不是高大數(shù)丈，而是雖小亦像大，即“盈尺大如山谷中”之意。它要象天然的古老大樹，有山林的氣魄。反過來說，如果象棵小樹就沒有意思了。雖是小灌木六月雪，也同樣是要它有山林大樹的氣魄。不論高僅一尺、半尺，甚至是蔓生木本，都要塑造到象數(shù)丈大喬木的模樣。一般說來，立式的即雄偉挺拔；或高聳入云，樹高蔭大可乘涼；屈曲盤橫者則其勢如龍如虎，而不是如蛇如蟲。
如圖3“拂云擎日”榕樹立式盆栽（高69厘米）
此樹構圖大膽豪放，氣勢挺拔，不減高大的古松，大有佛云擎日之勢。右上頂端一個大樹冠，左下地面一塊大盤石，上下配合得宜，而右側則中間略密，造成左右相照顧，均衡又自然。大樹俯身蔭頑石，樹、石之間又配合異常協(xié)調。點綴兩位老人在巖石上談笑風生，增強了不少幽情逸趣，構成了一幅天然圖畫。正如元李士釗畫《偃松圖》題句：“問形勢欲挐云空，春風秋月郁蔥蔥；梢為華蓋身為龍，不隨綺里夏黃公?！睔飧邢麓沟?，又有貼附樹干的，都是自然生成。更難得的是露出土面的根蔓向左伸展，增強穩(wěn)固姿勢，有“拂云擎日”之勢。老態(tài)龍鐘，樹齡一百歲。
關于神韻，寓于形體之中。形態(tài)既好，即神韻外溢，如人之豐神俊朗了。更具體地說，盆栽秀麗者即娉婷婀娜，文質淡樸者即瀟灑飄逸，粗壯挺拔者即氣勢奇?zhèn)?。各種體式的盆栽有各自不同的神韻，例如矗立式，有高聳入云之勢；曲立式如龍飛風舞；懸崖式有急流奔瀉之驚險或流觴曲水之幽情；臥式有蛟龍戲水之曲調，這些都是其神韻所在。
如圖4“別有天地”雀梅立式盆栽（高35厘米）
這株盆栽的構圖是很成功的，小小的盆面象一個曠野，較遠而略高之處的大石上，兩位老人對弈，樹大蔭涼，天高地遠，景色清幽。察其題材“別有天地”，頓然把人引入李白的“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的詩情畫意之中。此景確是“別有天地非人間”。盆栽植株枝干的線條有剛有柔，生動自然，具有高度的造型技巧是其難得所在。兩枝副干右前左后襯托著主干，僅形成兩個樹冠，中間穿插一小側枝，更覺得變化巧妙入神。樹雖高僅盈尺，卻是相當蒼老。此盆栽具備各方面的優(yōu)點，突出表現(xiàn)神韻好。神韻盈溢，全盆的構圖宛如一幅清潔的圖畫，其樹即“無風有動搖”。
圖3 拂云擎日
圖4 別有天地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萬物有神，其審美活動主要不是觀賞物的形體，而是體會物的精神，因而中國傳統(tǒng)美學對于審美客體，主要也不是思考它的形體何以會美、有何美的屬性，而是在它的形、神之間反復切磋。如李白的《靜月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勾勒出一幅生動形象的月夜思鄉(xiāng)圖，耐人尋繹，但外國人認為這首詩太簡單了?！鹅o月思》刻畫了遠客思鄉(xiāng)與望月的心理活動，從“疑”到“舉頭”，從“舉頭”到“低頭”，形象地揭示了詩人內心活動，月也不是簡單的物，而有豐富的內涵。
如圖5 “她比桃花韻更多”雀梅曲立式盆栽（高42厘米）
全株輕盈，活潑多姿，神態(tài)窈窕，有翩翩起舞之勢。其主干屈曲婷婷，自下向上，一氣呵成。側枝完全顯示雀梅剛硬又秀麗之美感。造型潑辣又富有風韻，她比桃花韻更多。主干裂罅洞開，基部和兩條粗根高高露出土面。全株下半部疏可走馬，不配任何景物，更顯娉婷，宛若空中飛仙。樹齡近百歲，神韻俱佳。
中國人的宇宙觀是時空一體的，藝術也追求一種“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的意境，在這樣的藝術中，個人與自然、主體之情與天地之景、歷史的追述與哲學的思索是融為一體的。
如圖6 “天高云淡”榆樹臥式盆栽（高29厘米）
此樹曾經遭受火劫，尚殘留火燒痕，主干僅存兩片樹皮和少數(shù)朽木，而上部即為劫后更生，猶然生氣勃勃。由于再生的主干恰好向左斜刺，使植株的重心壓在左邊的基部而呈均衡。側枝的擺布亦向四面伸展，主干右邊點綴小枝使疏密更得宜。其神態(tài)即若臥而“仰觀宇宙之大”，其意境當不止于此。
圖5 .她比桃花韻更多
圖6. 天高云淡榆樹臥式（高29厘米）
盆栽怎樣才美？耐翁先生在他的《盆栽技藝》中寫道：“盆栽即是把自然美的樹融會于胸中而躍現(xiàn)于盆里。”（《盆栽技藝》P56）顯然這是經歷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注1）的過程，或者說眼中的自然、胸中的自然與手中的自然是不一樣的，但他強調的是：“自然美的樹”，自然就美。怎樣才能實現(xiàn)“自然美”？耐翁先生在他的植物盆景創(chuàng)作中提出了“培育為主，雕剪靈活結合，尊重植物生長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原則。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美學觀點是完全一致的。老子曰：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暗馈彼从吵鰜淼囊?guī)律就是讓任何事物都能自由自在地得以展示。遵循或仿效“道”的規(guī)律，對待任何事物都不可勉強而為之，而是“順其自然”，才能把一個個生生不息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展現(xiàn)在了人的面前，以求達到生命的“天長地久”。這種“自然”盡管必須經過培育、雕剪后藝術再現(xiàn)的自然，但耐翁先生仍然強調要“尊重植物生長規(guī)律”，要“多關心，少干涉”，“要根據(jù)各種樹木的特性，塑造不同姿態(tài)的盆栽”，（《盆栽技藝》P55）即順其自然地再現(xiàn)盆栽自然的美。自然就是意味著至真，更意味著至美。
如圖7 “飄然欲仙”紫薇斜干式盆栽（高50厘米）
這株神態(tài)有飄飄然之感。樹干剛柔兼?zhèn)?，極其自然，很少加工，是美的自然樹。斜干傾斜到一定程度就向上翹，頗有氣勢。兩樹干親密無間，副干表現(xiàn)依偎于主干懷抱，有若母子，是雙斜干的好姿勢。如果以一種純粹觀看的角度來看這株樹，只不過是一大一小兩根傾斜的樹枝而已，而我們欣賞的是雙斜干盆栽自然的姿勢而又形同母子相互依偎。美在姿勢自然又形同母子的韻味。
美是人對物的感受產生的，是情與景交融互滲的產物?！八砸磺忻赖墓馐莵碜孕撵`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宗白華《美學散步》）南朝宋王微《敘畫》中有：“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珪璋之琛，豈能髣鬃之哉？”這是作者美好的內心世界在畫中的體現(xiàn)，是繪畫真正的情趣所在。因此，中國傳統(tǒng)審美實質上是對自我人格的欣賞，藝術的直接目的在于傳心。
如圖8“停云靄靄”榕樹立式盆栽(高69厘米)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是陶潛為思念親友而作的詩句。這株盆栽的樹冠似天空的朵朵云彩，上為密集的濃云，下為云腳，故引用陶潛詩句題之。它的基部和根蔓已布滿盆面，非常蒼老，自然而不紋，塊根與氣根構成主干的第一、二節(jié)，氣根又和主干構成主干的第三、四節(jié)，都已融合為一體，具有榕樹獨特的三美（注2），是自小由耐翁先生在盆里培育而成的，主干朝著前后左右四向屈曲有力，輕松地頂著樹冠，顯得穩(wěn)固均衡。全株的疏密都恰到好處。樹皮古厚龜裂，已是一百多歲的高齡了，卻猶有壽而康的氣慨，具有各方面的優(yōu)點?！巴Ｔ啤奔茨鄄簧⒌脑?，寓瑞云凝聚之意。耐翁以“停云靄靄”為此盆栽題名不僅是因為它形似“停云”，同時借此抒其思親友之情也，盼望著親友來相聚。
圖7 飄然欲仙紫薇雙斜干
圖8. 停云靄靄榕樹立式盆栽(高69厘米)
可見耐翁先生藝術創(chuàng)作的審美觀傳承著中國傳統(tǒng)的以自然為美的美學思想。
【注1】見《
板橋題畫三則》的第二則：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霧氣，皆浮動于疏技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
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
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
云乎哉！
【注2】“榕樹三美”即氣根美、根蔓美、塊根美，是前人在長期培植實踐過程中總結發(fā)現(xiàn)榕樹所獨有的，氣根有如老人之長須飄逸，示其蒼老；根蔓交錯如盤龍，示其生命力；塊根豐滿可愛如鵝卵，示其貴。但三美必須是統(tǒng)一和諧，否則可能流于怪誕。詳見耐翁《論榕樹三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