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宰相家訓(xùn)》
清.張英 張廷玉
■ 本書為清代張英的《聰訓(xùn)齋語》、張廷玉的《澄懷園語》合集本。張英,張廷玉系父子,均為清代名臣,位居宰相,安徽桐城人,張家在當(dāng)時舉業(yè)不斷,名宦迭出,在京城、鄉(xiāng)里譽稱四起,如:“父子雙宰相”、“三世得謚”、“六代翰林”、“自祖至玄十二人先后列侍從,躋鼎貴。玉堂譜里,世系蟬聯(lián),門閥之清華,殆可空前絕后而已”、“一門之內(nèi),祖父子孫先后相繼入南書房,自康熙至乾隆,經(jīng)數(shù)十年之久,此他氏所未有也”。影響之大,震驚朝野。張氏之所以如此興盛,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有良好的家訓(xùn)家風(fēng)的教誨和熏陶。研讀他們的家訓(xùn),無疑對治家教子有重要的借鑒作用。
■ 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yǎng)之。書卷乃養(yǎng)心第一妙物。閑適無事之人,鎮(zhèn)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每見人棲棲皇皇,覺舉動無不礙者,此必不讀書之人也。
■ 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大約富貴人役于名利,貧賤人役于饑寒,總無閑情及此,惟付之浩嘆耳。
■ 古人以“眠、食”二者為養(yǎng)生之要務(wù)。臟腑腸胃,常令寬舒有余地,則真氣得以流行而疾病少?!坝鑿娘柺?,病安得入?”燔炙熬煎香甘肥膩之物,最悅口而不宜于腸胃。彼肥膩易于粘滯,積久則腹痛氣塞,寒暑偶侵,則疾作矣。食忌多品,一席之間,遍食水陸,濃淡雜進(jìn),自然損脾;安寢,乃人生最樂,古人有言:不覓仙方覓睡方。冬夜以二鼓為度,暑月以一更為度。每笑人長夜酣飲不休,謂之消夜,夫人終日勞勞,夜則宴息,是極有味,何以消遣為?冬夏,皆當(dāng)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氣,最為爽神,失之,甚為可惜。予山居頗閑,暑月,日出則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蓮方斂而未開,竹含露而猶滴,可謂至快!日長漏永,不妨午睡數(shù)刻,睡足而起,神清氣爽;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則垢面,婢且蓬頭,庭除未掃,灶突猶寒,大非雅事。
注:飲食有節(jié),不飽食,食清淡,樣數(shù)不要太多;起居有常,早起,午睡,不超十一點睡覺,按蘇霍姆林斯基的說法,不要超過十點,要按照上述精神按排家庭的飲食起居,保重身體,帶孩子養(yǎng)成好習(xí)慣。
■ 人家僮仆,最多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訓(xùn)諭有方,使令得宜,未嘗不得兼人之用。太多則彼此相諉,恩養(yǎng)必不能周,教訓(xùn)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吾輩居家居宦,皆簡靜守理,不為暗昧之事;山中耕田鋤圃之仆,乃可為寶,其人無奢望,無機智,不為主人斂怨,彼縱不遵約束,不過懶惰、愚蠢之小過,不必加意防閑,豈不為清閑之一助哉?
■ 儉于飲食,可以養(yǎng)脾胃;儉于嗜欲,可以聚精神;儉于言語,可以養(yǎng)氣息非;儉于交游,可以擇友寡過;儉于酬酢,可以養(yǎng)身息勞;儉于夜坐,可以安神舒體;儉于飲酒,可以清心養(yǎng)德;儉于思慮,可以蠲煩去擾;白香山詩云:“我有一言君記取,世間自取苦人多。”;人常和悅,則心氣沖而五臟安,昔人所謂養(yǎng)歡喜神,日間辦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fā)舒一日勞頓郁結(jié)之氣;硯以世計,墨以時計,筆以日計,動靜之分也。靜之義有二:一則身不過勞,一則心不輕動。
■ 萬事做到極精妙處,無有不圓者。人之一身,與天時相應(yīng),大約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凡事漸長;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漸衰,中間無一刻停留。中間盛衰關(guān)頭,無一定時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間,觀于須發(fā)可見:其衰緩者,其壽多;其衰急者,其壽寡。人身不能不衰,先從上而下者,多壽,故古人以早脫頂為壽征,先從下而上者,多不壽,故須發(fā)如故而腳軟者難治;凡人家道亦然,決無中立之理,如一樹之花,開到極盛,便是搖落之期。(注:家道是否如此,不論,愛后面一句)
■ 予怪世人于古人詩文集不知愛,而寶其片紙只字,為大惑也。余昔在龍眠,苦于無客為伴,日則步于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cè),夕則掩關(guān)讀蘇陸詩,以二鼓為度,燒燭焚香,煮茶延兩君子于坐,與之相對,如見其容貌須眉然。詩云:“架頭蘇陸有遺書,特地攜來共索居。日與兩君同臥起,人間何客得勝渠?!保ㄇ核┝挤墙獬罢Z也。
■ 門無雜賓,大約門下奔走之客,有損無益。
■ 人生適意之事有三:曰貴,曰富,曰多子孫。然是三者,善處之則為富,不善處之則足為累。高位者,責(zé)備之地,忌嫉之門,怨尤之府,利害之關(guān),憂患之窟,勞苦之藪,謗訕之的,攻擊之場,古之智人往往望而止步;夫人厚積則必經(jīng)營布置,生息防守,其勞不可勝言:則必有親戚之請求,貧窮之怨望,僮仆之奸騙,大而盜賊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竊,經(jīng)商之虧折,行路之失脫,田禾之災(zāi)傷,攘奪之爭訟,子弟之浪費。種種之苦,貧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各富之為累,則取之當(dāng)廉,而不必厚積以招怨;至子孫之累尤多矣,少小則有疾病之慮,稍長則有功名之慮,浮奢不善治家之慮,納交匪類之慮,一離膝下,則有道路寒暑饑渴之慮,以至由子而孫,展轉(zhuǎn)無窮,更無底止。
■ 予之立訓(xùn),更無多言,止有四語: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饑,積德者不傾,擇交者不敗。雖至寒苦之人,但能讀書為文,必使人欽敬,不敢忽視。其人德性,亦必溫和,行事決不顛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遲速也。
■ 人生必厚重沉靜,而后為載福之器。敦厚謙謹(jǐn),慎言守禮,不可與寒士同一般感慨欷噓,放言高論,怨天尤人,庶不為造物鬼神所呵責(zé)也。
■ 鄉(xiāng)里間荷擔(dān)負(fù)販及傭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種人所爭不過數(shù)文,我輩視之甚輕,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見省得一文,以為得計,而不知此種人心忿口碑,所損實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語辭氣最為要緊,此事甚不費錢,然彼人受之,同于實惠,只在精神照料得來,不可憚煩;讀書固所以取科名,繼家聲,然亦使人敬重;每見仕宦顯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無讀書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讀書之人也;父母之愛子,第一望其康寧,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墩Z》曰:“父母惟其疾之憂?!狈蜃右源舜鹞洳畣栃?,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養(yǎng)身之道,一在謹(jǐn)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吾貽子孫,不過瘠田數(shù)處耳,且甚荒蕪不治,水旱多虞。歲入之?dāng)?shù),謹(jǐn)足以免饑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兒戲事做不得,一件高興事做不得;人生豪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應(yīng)之,一事不應(yīng),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存形跡,若平素儉嗇,見諒于人,省無窮物力,少無窮嫌怨,不亦至便乎?;人生二十內(nèi)外,漸遠(yuǎn)于師保之嚴(yán),未躋于成人之列,此時知識大開,性情未定,父師之訓(xùn)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聽,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蘭,脫有一淫朋匪友,闌入其側(cè),朝夕浸灌,鮮有不為其所移者;(壞)朋友,則直以不識其顏面,不知其姓名為善。比之毒草啞泉更當(dāng)遠(yuǎn)避。
■ 楷書如坐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奔。
■ 法昭禪師偈云:“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各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詞意藹然,足以啟人友于之愛。然予嘗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
■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許多勞擾;(君子)修身以俟之(指機遇);注:安命則心安言誠,有一顆平常心,反而事事辦得更好。
■ 余家訓(xùn)有云:“保家莫如擇友?!鄙w痛心疾首其言之也!汝輩但于至戚中,觀其德性謹(jǐn)厚,好讀書者,交友兩三人足矣!且勢利言之,則有酒食之費、應(yīng)酬之?dāng)_,一遇婚喪有無,則有資給貸之事。甚至有爭訟外侮,則又有關(guān)說救援之事。平昔既與之契密,臨事卻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為宜慎之于始也;昔人有戒:“飯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話不想便說,事不思便做?!庇枰嬷唬骸坝巡粨癖憬?,氣不忍不便動,財不審便取,衣不慎便脫?!?div style="height:15px;">
■ 學(xué)字當(dāng)專一。擇古人佳帖或時人墨跡與已筆路相近者,專心學(xué)之,若朝更夕改,見異思遷,鮮有得成者。若體格不勻凈而遽講流動,失其本矣!學(xué)字忌飛動草率,大小不勻,而妄言奇古磊落,終無進(jìn)步矣。
■ 讀文不必多,擇其精純條暢,有氣局詞華者,多則百篇,少則六十篇。神明與之渾化,始為有益。若貪多務(wù)博,過眼輒忘,及至作時,則彼此不相涉,落筆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靈,詞常窘而不裕,意??荻粷?。
■ 人能處心積慮,一言一動皆思益人,而痛戒損人,則人望之若鸞鳳,寶之如參苓。必為天地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
■ 凡讀書,二十歲以前所讀之書與二十歲以后所讀之書迥異。幼年知識未開,天真純固,所讀者雖久不溫習(xí),偶爾提起,尚可數(shù)行成誦。若壯年所讀,經(jīng)月則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經(jīng)、秦漢之文,詞語古奧,必須幼年讀。長壯后,雖倍蓰其功,終屬影響。自八歲至二十歲,中間歲月無多,安可荒棄或讀不急之書?此時,時文固不可不讀,亦須擇典雅醇正、理純辭裕、可歷二三十年無弊者讀之。若朝華夕落、淺陋無識、詭僻失體、取悅一時者,安可以珠玉難換之歲月而讀此無益之文?何如誦得《左》、《國》一兩篇及東西漢典貴華腴之文數(shù)篇,為終身之用之寶乎?古人之書,安可盡讀?但我所已讀者決不輕棄。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毋貪多,毋貪名,但求讀一篇,必可以背誦。然后思通其義蘊,而運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則才氣自然發(fā)越。若曾讀此書,而全不能舉其詞,謂之“畫餅充饑”。能舉其詞而不能運用,謂之“食物不化”。
■ 深惱人讀時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會,于身心毫無裨益。夫能理會,則數(shù)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會,則讀數(shù)千篇與不讀一字等。徒使精神聵亂,臨文捉筆,依舊茫然,不過胸中舊套應(yīng)副,安有名理精論、佳詞妙句,奔匯于筆端乎?古人云:“讀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幼年當(dāng)專攻舉業(yè),以為立身之本。
■ 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難,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當(dāng)面待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檢,誰肯面斥其非?微有驕盈,誰肯深規(guī)其過?幼而驕慣,為親戚之所優(yōu)容;長而習(xí)成,為朋友之所諒恕;我愿汝曹常以席豐履盛為可危、可慮、難處、難全之地,勿以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自古祗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zāi)悔,未聞“忍”與“讓”,翻以釀后來之禍患也,欲行忍認(rèn)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見天下大訟大獄,多從極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只從小處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嘗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轉(zhuǎn)彎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氣,則不至于受大氣,吃得小虧,則不至于吃大虧,此生平得力之處。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便宜者,天下人所共爭也,我一人據(jù)之,則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則眾怨消矣。故終身失便宜,乃終身得便宜也;座右箴:立品、讀書、養(yǎng)身、擇友。右四綱。戒嬉戲,慎威儀;謹(jǐn)言語,溫經(jīng)書;精舉業(yè),學(xué)楷字;謹(jǐn)起居,慎寒暑;節(jié)用度,謝酬;省宴集,寡交游。右十二目。
■ 子弟自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實為學(xué)業(yè)成廢之關(guān)。蓋自初入學(xué)至十五六,父師以童子視之,稍知訓(xùn)子者,斷不忍聽其廢業(yè)。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漸長,氣漸驕,漸有朋友,漸有室家,嗜欲漸廣。父母見其長成,師傅視為儕輩。德性未堅,轉(zhuǎn)移最易;學(xué)業(yè)未就,蒙昧非難。幼年所習(xí)經(jīng)書,此時皆束高閣。酬應(yīng)交游,侈然大雅。博弈高會,自詡名流。轉(zhuǎn)盼廿五六歲,兒女累多,生計迫蹙,蹉跎潦倒,學(xué)殖荒落。予見人家子弟半途而廢者,多在此五六年中,棄幼學(xué)之功,貽終身之累,蓋轍相踵也。汝正當(dāng)此時,離父母之側(cè),前言諸弊,事事可慮。為龍為蛇,為虎為鼠,分于一念,介在兩歧,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 讀書須明窗凈幾,案頭不可多置書;作文以握管之人為大將,以精熟墨卷百篇為練兵,以雜讀時藝為散卒。
■ 天子知儉,則天下足,一人知儉,則一家足。且儉非止節(jié)嗇財用己也。儉于言語,則元氣藏而怨尤寡;則于交游,則匪類遠(yuǎn),儉于酬酢,則歲月寬而本業(yè)修,儉于書札,則后患寡,儉于嬉游,則學(xué)業(yè)進(jìn);人生儉嗇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為恥,不知此名一噪,則人絕覬覦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保家莫如擇友,多則二人,少則一人,斷無目前良友,遂可得十?dāng)?shù)人之理!平時既簡于應(yīng)酬,有事可以請教。
■ 惟田產(chǎn)房屋二者可恃以久遠(yuǎn),以二者較之,房舍又不如田產(chǎn)。
■ 今人家子弟,鮮衣怒馬,恒舞酣歌。一裘之費動至數(shù)十金,一席之費動至數(shù)金。不思吾鄉(xiāng)十余年來谷賤,竭十余石谷,不足供一筵,竭百余石谷,不足供一衣。安知農(nóng)家作苦,終年沾衣涂足,豈易得此百石?(今天依然如此)
■ 古人之意,全在小處節(jié)儉,大處之不足,由于小處之不謹(jǐn),月計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過多也。
■ 子弟有二三千金之產(chǎn),方能城居。若千金以下之業(yè),則斷不可城居矣!
張廷玉《澄懷園語》節(jié)錄
■ 凡意念之所及、耳目之所經(jīng)與典籍之所載,可以裨學(xué)問,擴充識見者,輒取片紙書之,納敝篋之中。而日用纖細(xì)之事亦附及焉。(相當(dāng)于日知錄)
■ 大凡烏合之眾,必有一二巨惡之倡率,果能殲厥渠魁,則脅從者,皆可使之革面革心,不必以多殺為防患之計也。
■ 《周易》曰:“吉人之辭寡》?!笨梢姸嘌灾思礊椴患?,不吉,則兇矣。趨吉避兇之道,只在失口間。朱子云:“禍從口出?!秉S山谷曰:“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div style="height:15px;">
■ 大臣率屬之道:非但以我約束人,正須以人約束我。我有私意,人即從而效之,又加甚焉。如我方欲飲茶,則下屬即欲飲酒;我方欲飲酒,則下屬即欲肆筵設(shè)席矣。惟有公正自矢(自誓),方不為下人所窺。一為所窺,則下僚無所忌憚,尚望其遵我法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