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是一本耐讀的書。
在規(guī)約和習(xí)俗面前,越是有生命力的人越顯出一種叛逆性質(zhì),他們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一切原動力就是這個“我”,而不是“他者”的規(guī)定、需要和目光。有時候看起來自私自利冷酷無情,其實連這個冷酷也沒有,他們眼里沒有“他者”,所以也就沒有了冷酷的對象,他們把一切自己之外的生命意志抹去了——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朋友。這個“我”所發(fā)出的力量是巨大的、是本能化的,外化為形式則是忽略一切只為自己那一個目標(biāo)。斯特里克蘭德被他的目標(biāo)擊中了,他說:“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p>
斯特里克蘭德,一個四十多歲、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老實本分的銀行職員,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養(yǎng)活妻女,卻在某一天,留下一張“中午飯做好了”的便條就出走了。妻子驚詫莫名,怨責(zé)他、尋找他;朋友也指責(zé)他不負(fù)責(zé)任,簡直要出離憤怒了。但是他說,她們會好好地過下去的。果然,妻子自力更生,這個家依舊維持著小康生活。原來真是這樣,沒有誰離不了誰,沒有你地球照樣轉(zhuǎn)動,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功能估計過高了,他以為人離了他就不能活,他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圍著父母、愛人、子女,遠(yuǎn)及朋友、同事、鄰居,他是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不可或缺的知己”,他唯獨不是他自己。斯特里克蘭德厭倦了這種生活,如同溺水,他不想窒息,所以他平靜而冷淡地離開了,他開始為自己而活了,內(nèi)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一直在擠壓著他沖撞著他,終于要爆發(fā)出來了,那就是生命力,以畫畫的形式表達(dá)出來的生命力。
斯特里克蘭德在一家小旅館畫畫,生了病,荷蘭畫家施特略夫把他接到家里,讓自己的妻子勃朗什親自照顧他。勃朗什先是對他極其反感,因為他身上那種野性的魅力讓她恐懼,后來卻愛上了他,恰恰這種野性的魅力讓女人無法抵擋。她為他離棄了丈夫,留在他的小畫室里侍候他,滿足他的情欲。但是斯特里克蘭德卻要趕走她。勃朗什喝下一瓶草酸,自殺了?!拔摇边@次真的出離憤怒了,面對他的禽獸行為。斯特里克蘭德卻說:“我看出來勃朗什一點一點地把我妻子所有的小伎倆都使了出來。她用無限的耐心,打算把我罩在羅網(wǎng)里,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她想把我拉下來,和她待在同一水平;她對我毫無關(guān)心,只想讓我為她所有?!彼枰凉M足自己的情欲——盡管他認(rèn)為這種情欲是軟弱的表現(xiàn),但是當(dāng)她成了他的羈絆,他就把她一腳踢開。他恨她甚至是因為她勾出了他的軟弱之處。斯特里克蘭德是強(qiáng)者,他不允許自己軟弱。
他的行為是冷酷無情的,是自私兇殘的,可是,尼采也說:為了更強(qiáng)的生命力,不能被軟弱的不健康的生命拖下去。斯特里克蘭德的兇殘是有其正當(dāng)理由的。所以作者毛姆用最后二十頁來指出斯特里克蘭德是個偉大的人。
這部小說先抑后揚,這樣的人,這樣的靈魂,非如此不可。他又有什么錯呢?恰恰是這樣的人,完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的使命,把整個生命力發(fā)揮出來了。
“終日仰慕月亮,卻沒有看到腳下的六便士銀幣?!蔽镔|(zhì)與精神的碰撞,精神贏了。斯特里克蘭德流浪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上,做苦力,也畫畫,他的畫貼滿自己土屋的墻壁。他的眼睛瞎了,他得了麻風(fēng)病。他臨死時叮囑妻子——他在島上娶了一個沒有文化的土著女子——把他的畫全部燒掉,庫特拉斯醫(yī)生看到那些畫驚呆了,他雖然不確定這些畫的價值,但認(rèn)為他是個天才。這些畫讓他看得心驚肉跳,“繪制這幅巨作的人已經(jīng)深入到大自然的隱秘中,探索到某種既美麗、又可怕的秘密。這個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該知道的事物。他畫出來的是某種原始的、令人震駭?shù)臇|西,是不屬于人世塵寰的。”庫特拉斯醫(yī)生模糊地聯(lián)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驚人,又污穢邪惡。”
他勸阻那個土著女子,她沒聽,把所有的畫付諸一炬。
斯特里克蘭德是個天才,他不為名、不為財,他的畫隨手送人,或者毀掉,他只是想要表達(dá),所以,與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相比,他更加決絕、更加純粹、更加原始。
他身上這種人格的力量令人敬畏,當(dāng)這種力量歸于寂滅,就產(chǎn)生了如神靈般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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