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個冷知識，還得從我家堂哥說起。
堂哥是個木匠，活計和卯榫是我們方圓幾里出了名的好。也是俺村比較殷實的人家。村里許多人也都眼氣堂哥，說他家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燒的有燒的，一切用度不愁；每每聽到這些堂哥也喜形于色，常是按住刨子輕輕地刮出一條長長的刨花，然后掀起木頭的后頭，閉著一只眼照量著木頭的曲直，嘴里應(yīng)著別人說：“我也是跟著師父下了幾年苦，拉了三年大鋸才學(xué)到的?！?/p>
我家和堂哥臨墻。從我記事起總見他耳朵上別著鉛筆，或鋸、或錛、或刨，成天里忙個不停，也一頭一臉的木削。我也是聽著嗤嗤啦啦，乒乒啪啪的響聲，和聞著各種木材氣味長長的。
少小無事常到他家玩耍，隨便撿些他鋸下來的邊角余料，自己再做些玩具，如木刀、木槍、或呱嗒板，總之他那里對我有很大的吸引。他也喜得讓我去，并不嫌我礙事，主要是我（一）能解他寂寞，（二）還能幫他小忙。幫他扯個墨斗，或幫他把扶一下木頭，或幫他拉下二鋸，這也可能是他喜歡讓我去的原因。
有一次，我看到一塊花紋很好的木板，就想求他給我做把木刀，他看了一眼，隨口說：“這個不行，是椿木的，有用！”便繼續(xù)干他的活。
我心里暗想不就一塊破木頭嗎！有啥用？他雖然看到了我的不悅，但也沒搭理我！
當(dāng)時我人小臉皮也薄，更埋怨他小氣，有好幾天都不愿去他家玩。
過了幾天，堂哥見我放學(xué)了，便隔著墻頭喊我，讓我?guī)退赌纷印Ｄ锎咧疫^去。我極不情愿地過去幫他扯墨斗子劃線。他正指揮著我把線往左挪點、往右挪點的時候，前街茂山叔過來了，茂山叔是來看看給他家姑娘做的嫁妝，進(jìn)展的怎樣了。
堂哥搖著墨斗，收回墨線停下手里的活，跟茂山叔說起了話。
說話當(dāng)中，茂山叔總甜著臉夸堂哥活絡(luò)好，說對他的手藝一百個放心，但是最后還是囑咐堂哥，不論那個家具上千萬別忘了用點椿木！
堂哥讓他一百個放心，說就是有的家具不能用椿木，也要給它加個椿木楔，茂山叔滿意地走了。
茂山叔走了以后，堂哥知道我還記著他的仇，便對我說：“今天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用那塊椿木板了吧?！?/p>
他看我不懂，也不高興，便用手指勾了一下我的鼻梁，然后又指了一下我的頭說：“熊樣！也學(xué)會使性子了！”接著他瞇著眼笑著對我說：“哥今天活不忙，給你講講木工行里的一些規(guī)矩，和忌諱及一些道道?！?/p>
堂哥坐在凳子上，熟練地卷了一只旱煙，點著抽了一口，故意對著我吹來，笑了笑說：“你也上了幾年學(xué)了，你知道鋸子是誰發(fā)明的嗎？”
我說：“是魯班?！?/p>
他說：“還行！知道是魯班，魯班是我們這行的祖師爺，是個能工巧匠，他發(fā)明了很多東西。”
他指了指大木凳子一頭的頂頭問我：“你知道這個叫什么嗎？”
我說：“那不就是刨木頭時，防備木頭不老實的鉗子嗎?！?/p>
他說：“這是魯班的妻子發(fā)明的，當(dāng)時魯班干活，總得讓妻子幫他扶著木頭，最后他妻子給他想了這個辦法，還真好使，所以這個叫班妻?！?/p>
他又指著墨斗外面露出來的小木鉤說：“這個叫班母，據(jù)說當(dāng)時魯班畫線，怎么也畫不直，苦思冥想不得其法，母親見其愁眉不展，問其所故，方知為畫線所難，便幫兒想出此法，所以叫班母?！?/p>
他指了指大木凳子上腳蹬的繩子說：“這個叫班妻繩。當(dāng)時魯班的妻子，幫著解決了木頭往前跑的麻煩，但木料后頭還是不老實，還得用妻子扶著后面，后來魯班想了個辦法，用繩子攀住，坐在凳子上面再用腳蹬住，這樣木頭就老實了，也代替了妻子，所以這個叫班妻繩?！?/p>
堂兄見我聽的認(rèn)真，又說：“行行有道，道道有門。行有行規(guī)，我們這行兩個都不說雙，兩個一般都說一對或一副，因為祖師爺?shù)男∶须p。有許多日子也不能隨意出去干活，比如一年分四季，一個季度三個月，每個季度頭一個月的酉日，第二個月的已日，第三個月的丑日，我們都不出工，這些日子犯煞?！?/p>
堂哥說著，我云里霧里聽著。
他接著又說：“啥事都得有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出工都得事先拜拜祖師爺，這樣祖師爺能保佑你平平安安。再者就是墨斗、尺子、斧子不能隨地亂扔，這樣是對祖師爺?shù)牟还?，更不能隨便從上面踩邁。”
我站在那里靜靜地聽著。
他又說：“有許多東西的尺寸不能隨意亂改，就是改，后面的尾數(shù)也不能改，亂改做出來的東西再好，人家也說你是稆生子。”
我急忙問道：“哥，啥叫稆生子？”
哥說：“稆生子就是不種自出的苗，是罵人的話，人家說你沒老師！所以說（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棺不離八，桌不離九嗎）。這都是老輩傳下來的，都有它一定的道理和寓意?！?/p>
堂兄說的有板有眼，我這時聽得也有了興趣，忙問堂兄：“這些數(shù)字都有什么寓意？”
堂兄彈了彈將要燃盡的煙，說：“這個還真叫你問著啦！我還真能跟你白話白話；凳不離三，三代表什么？一條凳上坐三人，三人是誰？劉關(guān)張，桃園結(jié)義，三，這里講究的是個義字。”
“門不離五，五，這里講的是五福臨門?！?/p>
“床不離七，這個七字和妻子的妻是諧音，有妻才能生子，夫妻同床，兒女滿堂嗎?！?/p>
“棺不離八，八即是發(fā)，棺和官同音，就是當(dāng)官發(fā)財?shù)囊馑?。?/p>
“桌不離九，九就是代表酒，無酒不成席，代表生活富裕?！?/p>
堂兄滔滔不絕地講著，我聚精會神地聽著。也理解了堂兄不給我那塊木板道理，但心里還有許多疑惑便問堂兄：“哥，為啥家具離不開椿木？”
堂兄換了一下姿勢，把一條腿又搭在了另一條腿上慢慢地給我解說：“椿樹乃萬樹之王，據(jù)說它這個萬樹之王名不副實，是錯封的；咱們民間傳說有幾個版本，有的說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封的，有的說是唐王李世民封的，還有的說是玉皇大帝封的，不論那個板本，都是和桑樹有關(guān)。”
堂兄說著停一下，我趕忙問道：“椿樹和桑樹有啥關(guān)系？”
堂兄又拿起煙包，麻利地又?jǐn)Q了一只旱煙，點著后貪婪地猛吸一口，然后才說：“我這都是聽老輩人說的，說是玉皇大帝來到凡間，行至太行山下，天氣炎熱，又饑又餓。在一大樹下乘涼，看此樹枝繁葉茂，樹上掛滿了又黑又紅的果實，心想此果若能充饑，我定封它為王。桑樹聽后，心中暗喜，忙墜一果于玉帝口中，玉帝品嘗其味極佳，摘了一些驅(qū)走饑渴。返回天宮念其樹有功，欲以加封，但又不知是什么樹，忙遣天官下凡尋找；天官按玉帝描述，錯把椿樹當(dāng)成了桑樹，玉帝便把椿樹封為百樹之王。”
堂兄又抽了一口煙，說：“你說桑樹冤不冤？但玉帝金口玉言無法更改，讓椿樹撿了個大便宜。椿樹被封王之后，洋洋自得，愈加長得挺拔筆直了，也讓民間所喜愛。再說椿和春同音，春為歲之首，兼納福呈祥之意，萬物復(fù)蘇之時，所以民間也就有了摸椿，摟椿，抱椿的風(fēng)俗?！?/p>
堂兄說著和我開起了玩笑，說：“你這熊孩子都十一、二啦，才長這一點，大了能找上媳婦嗎？還不想著到年三十晚上，在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抱抱椿樹去！記住光抱不行！嘴里必須得念著（椿樹，椿樹王，你長粗，我長長，你長粗了做材料，我長長了換衣裳），別不信，管用！那時咱村里三墩子，近二十啦還不長個，都喊他離天高，人家就偷偷地抱了幾回椿樹，這不也一米七、八啦。”
我站在那里一臉的羞澀，不停地用手?jǐn)Q著衣角，還不停用腳尖劃著地。
堂兄看我一臉窘態(tài)，忙叉開話題說：“什么事都有一個講究，畢如說家具都離不開椿木，椿木代表長壽富貴之意。門上不能用桑木，還有八仙桌子，縫不沖門。門框、門邊用料必須按樹木長相根部朝下。門口上下絕對不能同寬，下面必須得大一點，這樣下寬上窄有日子過！還有門窗安裝時，窗戶上面必須得留點縫，門必須得鑲嚴(yán)，常說（睜眼窗戶，合眼門，輩輩里面出貴人），不跟你說了，你還小，也不懂！”
堂兄說完，拿起鑿子，掄起斧頭，乒乒啪啪地鑿起了卯子。
聽了堂兄的一番解說，除去了我心中對他的那份怨意，增添了我對他的幾分崇敬！
2021年1月28日，百川寫于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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