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大唐再次迎來了一個悲傷而又不確定的時刻,就在這一天,唐德宗駕崩了。
當天下午,已經(jīng)四十五歲的太子李誦,紫衣麻鞋,被人攙扶著來到了大明宮的九仙門。在這里,他召見了統(tǒng)領(lǐng)禁軍的諸軍使。
而在望向軍使的那一剎那,做了二十六年太子的李誦,并沒有一絲絲輕松感,往事一幕幕都涌上心頭。
他不會忘記,自己與東宮集團暢聊治國平天下時的激揚文字。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劉禹錫……比他們名字更閃亮的是他們的政治主張。還記得那一年,他與東宮屬官一起討論宦官宮市弊病,激動處恨不得立刻上疏進諫,多虧了王叔文勸他韜光養(yǎng)晦,才抑制住了他憤怒的火焰。
他自然也不會忘記,某些悲傷的時刻。貞元二十年九月,李誦突然中風(fēng),口不能言。以至于德宗病危,他都沒能榻前侍奉,史載“太子獨以疾不能來,德宗涕泣悲嘆?!?/strong>甚至一度造成了“中外不通,莫知兩宮安否”的局面。
他當然更不會忘記,當天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幕。當時,德宗剛剛駕崩,翰林學(xué)士鄭絪、衛(wèi)次公準備草擬遺詔。有宦官卻對繼承人提出質(zhì)疑,認為“所立尚未定”。多虧了翰林學(xué)士衛(wèi)次公據(jù)理維護,才讓太子李誦繼位成為定局。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李誦才決定拖著癱瘓的病體,來到九仙門召見禁軍將領(lǐng),《資治通鑒》記載道:太子知人情憂疑,紫衣麻鞋,力疾出九仙門,召見諸軍使,人心粗安。
兩日后,李誦便在這種“人心粗安”中,繼承了皇位,東宮集團正式由幕后走向臺前。那天是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
改革,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二月十一日,順宗下詔,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這標志著東宮集團對不法之臣開始進行嚴懲,一時之間人心大快。
那么李實是何許人也呢?這位老兄出身于李唐宗室,貞元十九年任京兆尹,仗著德宗的寵信,橫征暴斂,極盡搜刮之能。貞元二十年,關(guān)中出現(xiàn)了大旱,百姓鬧了饑荒,可這位李實卻睜眼說瞎話,對德宗皇帝說:“今年雖旱,谷田甚好。”于是,當年朝廷就沒有給關(guān)中百姓減免租稅,百姓只得拆房賣瓦,甚至賣掉了田中的青苗,來填補賦稅。
當時有個伶人見證了這件事之后,發(fā)揮了自己諷刺的專長,作詞道:
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
一頃麥苗五石米,三千堂屋二千錢。
當這首飽含苦難與同情的歌詞傳到李實耳朵中后,他沒有羞愧,只有憤怒,上報德宗說這個伶人妄議朝政,將他杖殺了。
欲令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是的,瘋狂的李實在順宗即位后,就變成了秋后的螞蚱。據(jù)說,李實被貶的消息傳來,“市里歡呼”,聲傳霄漢。
改革的車輪在碾壓了李實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很快,更大的變動到來了。
二月二十四日,順宗在大明宮丹鳳門宣布大赦。此次大赦中,涉及很多實在的事:對于百姓來說,他們欠官府的租稅可以不用還了,“諸色逋欠,一切放免”。同時順宗還要求各藩鎮(zhèn),不能在兩稅之外,進行橫征暴斂。
而對于宦官來說,他們當中某些人的飯碗要端不住了,因為詔書中廢除了“宮市”制度和“五坊小兒”制度。
所謂“宮市”,就是為宮里采買物品。而德宗時期擔(dān)任“宮市使”的是宦官,他們在采買時,并不付錢,變成了明搶。后來干脆看到什么好東西,都以給皇帝采買為由,入了自己的腰包。
而“五坊小兒”呢,指的是宮中的雕坊、鶻坊、鷂坊、鷹坊和狗坊?;鹿賯円詾榛实鄄蹲进B獸為由,大肆擾民。目的自然也很明確,逼百姓們交錢免災(zāi)啊。
順宗為太子時,便對這些擾民的制度十分不滿,如今上臺之后便立即廢除,于是“人情大悅”。
與此同時,人事安排也在陸續(xù)進行。二月十一日,東宮集團重要成員吏部郎中韋執(zhí)誼,被任命為宰相。二十二日,王叔文、王伾都被安排成為翰林學(xué)士。
翰林學(xué)士一職,起于玄宗時期,主要負責(zé)起草詔令。安史之亂后,軍國大事頻繁,翰林學(xué)士不僅要起草詔令,還經(jīng)常和皇帝討論國家大事,有“內(nèi)相”之稱。這樣,韋執(zhí)誼主外,王叔文主內(nèi),王伾負責(zé)往來傳授,至于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則負責(zé)在朝外“采聽外事”。
人事架構(gòu)看起來很美好,是嗎?實際上,有兩個明顯的先天不足:第一個是革新派們雖然有實權(quán),但卻沒有相匹配的官位;第二個是,順宗的病情,造成了他和革新派隔離,只能通過王伾來傳話。這些則為后來的失敗埋下了伏筆,當然這是后話。
還有最重要的人事安排也在轟轟烈烈的進行,那就是掌握財權(quán)。當時鹽鐵轉(zhuǎn)運使是浙西觀察使李錡,順宗大筆一揮換掉。隨后性格溫順的宰相杜佑,走馬上任,而擔(dān)任副使的則是王叔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誰真正說了算。就這樣,最重要的鹽鐵財權(quán)從藩鎮(zhèn)手里收歸中央。
除了大政方針之外,順宗也采取了一些爭取人心的措施。比如他釋放了三百名宮女和六百名教坊女官,據(jù)說放歸當天,長安百姓見宮女們脫離苦海,歡呼不已。
順宗的改革,革除弊病,順應(yīng)民心,但危機也漸漸浮現(xiàn),一場反對革新的行動,如風(fēng)似雨,撲面而來。
(01)革新派的失誤:該爭取的中間派被忽略了
所謂的中間派,指的是那些不反對革新,但同時也不屬于革新圈子的官員。像老宰相賈耽、鄭珣瑜,翰林學(xué)士衛(wèi)次公等人,而他們最開始并沒有站在革新的對立面。
鄭珣瑜,史書記載其人公正惠民,德宗在世時,還曾多次彈劾京兆尹李實盤剝百姓;衛(wèi)次公,前文說過,德宗駕崩之后,正是由于他的維護,順宗才能繼位。這些人對于順宗上臺以來貶李實、罷宮市的政策,自然也不會反對。
但王叔文們卻沒有爭取到他們的支持。
首先,王叔文們的錯誤,在于沒有尊重他們,常常忽略他們的存在。有一次,鄭珣瑜與韋執(zhí)誼、杜佑等人在中書省吃飯。按唐代制度,宰相會食,不見百官。王叔文卻對這個規(guī)定不以為意,非讓值班吏員傳話,叫走了韋執(zhí)誼。
鄭珣瑜、杜佑等宰相見狀只能停止吃飯,等待韋執(zhí)誼回來一起進食。隔了一會,值班吏卻傳話說,王叔文和韋執(zhí)誼已經(jīng)在偏殿吃起來了。這一下,鄭珣瑜頓時感到了莫大羞辱,立即回家,上疏辭去相位,臥家七日不出?!蠣斪託鈮牧恕?/p>
再比如德宗末年的宰相高郢,為人比較正直,按說也不反對順宗革新,但史書記載,他“為韋執(zhí)誼等所憚”,于是也成了順宗的反對派。
其次,王叔文們第二個錯誤,是用人上和官員升遷上出現(xiàn)了問題。史書說他們用人“為其所用,不拘程式”,使得一些投機者得以“速進”。而這也就衍生出了一個政治小團體,更可怕的是,有一些人鉆進了錢眼里,公然斂財,就連革新派的核心成員王伾,據(jù)說都有一個裝著錢財?shù)拇蠊褡?。凡此種種,引起了元老派們的警惕和反對。
當時有個官員叫做韓皋(gāo),公開叫囂說“吾不事新貴”。于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順宗一朝出現(xiàn)了:很多官員并不反對革新政策,但卻反對革新的這群人。
不得不說,對于先天生長不良的革新派,沒有爭取中間派的支持,實在是一大失策。
(02)藩鎮(zhèn)搞事情
抑制藩鎮(zhèn),一直是革新派的理想,而想了自然就會去做。
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曾派副使劉辟前往長安拜訪王叔文,想管理更大的地盤,獲取三川節(jié)度使之位。并且還威脅王叔文說:“你要是能幫我,我會有回報;如果你不幫我,我還有'回報’?!?/strong>王叔文哪受過這樣的威脅,要不是劉辟跑得快,加上韋執(zhí)誼的反對,他早就被王叔文給砍了。
很快,韋皋的“回報”來了,他公然上表,以順宗身體不好為由,要求他禪位。緊接著,荊南節(jié)度使裴均、河?xùn)|節(jié)度使嚴綬也跟著上表起哄,讓順宗退位。
韋皋、裴均、嚴綬,這三位在德宗時都是寵臣,又與宦官有著密切聯(lián)系,他們先后上表反對順宗,決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在與宦官的行動遙相呼應(yīng)。
那么宦官集團都做了些什么呢?
(03)宦官很生氣 后果很嚴重
肅宗、代宗以來,宦官集團的權(quán)勢越來越大。還記得德宗駕崩那天嗎?當時就有宦官差點廢掉了順宗,另立他人。而順宗即位以來,罷宮市和五坊小兒制度,更是惹怒了宦官。
于是,宦官集團們決定,聯(lián)合朝中的反對派大臣,一起策劃一場反擊——立順宗兒子李純?yōu)榛侍?,令李純盡早即位。
前文中,我們說過,由于順宗身體有疾病,所以和革新派官員的聯(lián)系并不那么緊密,而這一點,就被宦官們利用了。三月下旬的一天,大明宮中的氣氛相當詭異。大宦官俱文珍以順宗名義,暗中將翰林學(xué)士鄭絪、衛(wèi)次公召進宮中,并且很輕松的將王叔文、韋執(zhí)誼等人排除在外。
殿中議事,大宦官俱文珍又授意鄭絪在紙上寫下了“立嫡以長”四個字,讓順宗攬閱。而更加詭異的是,明白俱文珍等人居心的順宗,看到這四個字之后,竟然“頷之”,點頭了。鄭絪志得意滿,隨后立刻草擬冊立太子的詔書。這種詭異,或許也說明,此時的順宗已經(jīng)在宦官和朝臣的掌握之中了。
三月二十四日,立廣陵王李純?yōu)榛侍拥脑t書頒布天下。四月六日,皇太子的冊封大典舉行。據(jù)說當天很多官員目睹了李純登上太子之位后,都激動的流下了淚水?!@些表現(xiàn),很能說明革新派的反對力量有多大。
然而王叔文沒有輕易屈服,他與度支郎韓泰商議,準備發(fā)起最后一擊:奪取宦官手中的禁軍兵權(quán)。
五月三日,順宗下詔,任命右金吾大將軍范希朝為左右神策軍京西諸鎮(zhèn)行營節(jié)度使,又任韓泰為他的行軍司馬。王叔文的計劃是,范希朝奪取宦官所掌握的神策軍,而韓泰則負責(zé)協(xié)助。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神策軍自德宗興元元年交給宦官,已達二十一年之久,可謂樹大根深。在短暫的失聲之后,大宦官們很快就看明白了王叔文的棋招,一邊喊著“從其謀,吾屬必死其手?!币贿吿栒佘姽賯儾灰牱断3{(diào)遣。
于是,當范希朝與韓泰到達軍營后,遇到了一個尷尬局面:竟然沒有將領(lǐng)前來報道。韓泰火速趕回長安報信,當王叔文得知情況之后,也只得仰天長嘆:“奈何,奈何!”這一刻,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
隨后的故事就乏善可陳了。王叔文被免去了翰林學(xué)士,不久母親病重去世,他不得已離開政壇;王伾保留了一定的老炮精神,天天上疏,請朝廷召王叔文回來,但卻最終石沉大海,重壓之下,他終于中風(fēng)了;而韋執(zhí)誼呢?早就見風(fēng)使舵,劃清了與革新派的界限。
七月二十八日,在宦官、朝臣及藩鎮(zhèn)的脅迫下,順宗宣布皇太子李純監(jiān)國,五天以后,他下詔退位,太子李純登基。而李純,就是中唐最為著名的唐憲宗。
退位的第二天,順宗在興慶宮下誥,改年號為永貞,而他也成為唐代唯一一個退位之后才有自己年號的皇帝。此時,歷史的大幕已經(jīng)為他拉了下來。
當然,落下大幕的還有王叔文,憲宗即位后,王叔文被賜死。
說實在的,這場革新真的稱不上有多新,只不過是對德宗一朝政壇弊端進行了修正。但即便如此,遇到的阻力也足夠之多。
它的失敗,有革新派自身營養(yǎng)不良的原因。這種營養(yǎng)不良,體現(xiàn)在了順宗身上。他因為中風(fēng)的原因,身體癱瘓、口不能言,以至于造成與革新派骨干隔離,給了大宦官俱文珍以機會。
同時,這種營養(yǎng)不良,也體現(xiàn)在了革新派骨干身上。他們忽略了對中間派的爭取,將中間派推向了對立面。
當然,它的失敗,也有著難以抵擋的外部困難。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虎視眈眈。衰落王朝的改革,該有多難!
而縱觀歷史,我們似乎也看到了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
在中國封建專制社會,革新的成功與否,并不是取決于,革新政策是不是有益于百姓,是不是獲得百姓的支持。主要取決于各個政治集團力量的對比和權(quán)力的分配,取決于各集團對時機的把握。
即便得到了百姓擁護的永貞革新,也難逃此種命運!
參考資料:《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唐順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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