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元平元年六月癸巳(公元前74年),大漢的中樞未央宮承明殿內(nèi),一派威嚴肅殺。
作為名義上最高決策者的上官皇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shù)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在文武百官們依次上殿行朝儀禮畢后,侍御者奉太后之命召天子伏前聽詔。
剛繼位不過二十七日的漢皇劉賀,見此劍拔弩張的陣仗,頗有些惶恐不安。
尚書令捧起大將軍霍光與群臣聯(lián)名的奏疏,當?shù)钚x。疏中是群臣向皇太后列數(shù)天子劉賀,奉征書進京以來的罪狀,并直斥劉賀“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請?zhí)髲U黜其帝位。
隨著皇太后的一聲“可”,實際執(zhí)掌朝綱的大將軍霍光,親自解下了系在皇帝腰間的組綬(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大漢天子劉賀瞬間便從九重天跌下凡塵貶為庶人。
劉賀,武帝之孫,原本是襲封的昌邑王,只因漢昭帝劉弗陵駕崩無子嗣位,他便在霍光的支持下成為了大漢皇帝。
不過令人困惑的是,扶持劉賀登位的霍光,在劉賀登基不足一個月便力主廢帝,前后的態(tài)度大變,當然不會是官面上所說,劉賀荒淫無道的緣故。
漢昭帝病危時的后事安排
漢昭帝劉弗陵并非突然駕崩,在《漢書 杜周傳》中有這么一條記載:昭帝末,寢疾,征天下名醫(yī),延年典領(lǐng)方藥。
昭帝末,劉弗陵病重,這里的末應(yīng)該是元平元年的正月至四月之間。因為按照《漢書 天文志》中天象記錄:“二月甲申,晨有大星如月,有眾星隨而西行?!?/strong>大星指大臣,眾星是眾朝臣,按照星象解釋此大臣欲行權(quán)以安社稷。
根據(jù)董仲舒“天人感應(yīng)”那套理論,不難推斷出肯定是皇帝出了問題,不然不會有大臣行權(quán)的可能。所以至少二月開始漢昭帝已經(jīng)病得不輕,以至于記錄天象的官員都開始借星象附會當時情形。
而杜延年原來是霍光手下的吏員,后因功被霍光一路提拔,可以說是霍光的親信。由杜延年典領(lǐng)方藥事,可見征天下名醫(yī)為昭帝治病,必然是霍光的主意。
那么問題來了,從昭帝病重到四月駕崩,至少有兩到三個月時間,霍光有空延請名醫(yī),就沒考慮過,要在昭帝活著的時候,提前指定好接班人嗎?
筆者認為,霍光謹小慎微伺候武帝二十多年,又在昭帝朝斗倒了上官桀,最終獨領(lǐng)朝政,若是沒有提前布局的謀算,那么就稱不上是合格的政治家。但考慮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至少昭帝還活著的時候繼承人問題是萬不能提的。
為什么這么說呢?很簡單,一來避嫌,二來謀身。
霍光身為當朝執(zhí)政,手握軍政大權(quán),皇帝病重時著急忙慌的推薦什么繼承人,無論是不是一心為國,在天下人眼里,這就是不忠于君主而尋求政治投機的表現(xiàn)。
再者說漢家自有制度,即便皇帝絕嗣,劉姓宗室一大堆,按照血緣親疏肯定能推舉出個新君。更重要的是皇帝死后,在沒有皇權(quán)干涉下,身為實際當權(quán)者,挑一個最符合自身利益的皇帝,這才最能實現(xiàn)權(quán)臣的利益最大化。
但至于昭帝為何不自己指定繼承人,這也不難解釋,因為任哪個皇帝也不愿放棄被治愈的可能,病重期間根本不會冷靜思考繼承人問題。后世著名的明武宗也是相仿的境遇,直到病死的當天才傳旨內(nèi)閣,要閣臣與太后商議后事。所以漢昭帝沒有對身后事做出安排也就不足為奇了。
因此我們再看元平元年四月前,漢廷的一系列動作,就不難發(fā)現(xiàn)霍光的政治意圖。
先是積極為皇帝征召名醫(yī)治??;又借皇帝名義下詔減全國口賦錢什三,行仁政,既打消天下人對皇帝病情的疑慮,又為皇帝求得上天福報,這都無不表明霍光忠于漢室的心意。
之后又借星象含蓄點出皇帝病情嚴重,眾星西隨大星,又為霍光將來暫領(lǐng)大權(quán)鋪墊好了輿論基礎(chǔ)。
綜上而言,霍光在昭帝末的一系列動作,其實都說明霍光在昭帝病重時做足了準備,只是這些準備是為了維護漢帝國的穩(wěn)定,以及霍光自身的權(quán)勢地位,將死的昭帝除了那點政治意義外,沒有了絲毫的作用。
新君人選的考量
元平元年夏四月,癸來,漢昭帝崩于未央宮?;艄忾_始召集群臣,商討未來由誰繼任新君的問題。
昭帝無子,那么候選人只能從武帝的子嗣后代中挑選了。武帝共有六個兒子,長子劉據(jù)因“巫蠱之禍”喪命,這一支存活下來的如今只剩下劉據(jù)的孫子劉病已。不過按照禮法講,以孫繼祖肯定不合適,況且雖然“巫蠱之禍”已經(jīng)平反,但影響還在,劉病已雖然名列宗籍,卻仍是個庶人,以他的低微身份,大臣們自然不會優(yōu)先考慮他。
而武帝的次子齊懷王劉閎早夭且無后,三子燕剌王劉旦因勾結(jié)上官桀欲誅殺霍光,謀反失敗自殺,雖然有后人,可就憑燕王一系與霍光仇怨這層關(guān)系,也就被排除在帝位候選人之列了。那么剩下來的就只有四子廣陵王劉胥與五子昌邑哀王劉髆,這兩支的候選人了。
劉髆是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子,不過這會兒劉髆已死,他的兒子劉賀承襲了昌邑王爵位。劉胥這會兒倒還活著,而且這時正值壯年,年富力強,史書還稱其“力能扛鼎,空手搏熊彘猛獸”,是個孔武有力的諸侯王。
按照繼承的優(yōu)先順序來看,第一順位繼承人當然是武帝四子廣陵王劉胥。畢竟大漢朝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皇帝絕嗣的情況,國初功臣集團在平定諸呂之亂后,以惠帝無子迎立了當時高帝最年長的兒子代王劉恒,也就是后來的漢文帝,所以比照前朝故事,大臣們都認為該立廣陵王劉胥為帝。
這顯然不符合霍光的心意,一個年富力強的諸侯王和一個年少的王二代,不用想自然是后者更利于霍光掌握大權(quán)。
于是立刻就有郎官上書言道: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嗣。
這是在為霍光立年輕的劉賀為帝,尋找法理支持。根據(jù)這封奏疏,霍光否定了群臣擁立劉胥的建議,立刻以上官皇后的名義,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
這里面有個問題,霍光之所以敢廢長立少,主要依據(jù)便是“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劉胥好倡樂逸游,德行不佳,武帝都看不上他,自然沒有繼位的資格。但劉胥差勁兒,劉賀也好不到哪去,史載: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jié)。武帝之喪,賀游獵不止。嘗游方與,不半日馳二百里。
劉賀風評不好是出了名的,武帝時期諸侯王就被地方官看得死死的,霍光不可能沒有聽聞過劉賀的劣跡。這時候仍力主以劉賀繼位,其實已經(jīng)將霍光的心思暴露無遺了。
我們可以推斷,迎立劉賀是霍光早就盤算好的計劃,不然哪會有郎官恰好引經(jīng)據(jù)典為霍光正名,事后還被升官為太守?甚至我們也可以大膽推斷到,其實劉病已也是一早出現(xiàn)在霍光視野范圍內(nèi)的,是霍光的備選方案。
只不過如前邊論述,劉病已的身份實在太卑微了,扶立他的難度系數(shù)要遠高于劉賀。但也正是有劉病已的存在,也讓霍光后來有底氣敢火速廢掉劉賀,謀定而后動才符合霍光謹慎的性格啊。
廢立之爭
在接到朝廷的詔書后,劉賀是怎么做的呢?
“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fā)書。其日中,王發(fā);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薄顿Y治通鑒 漢紀十六》
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當年文帝被迎立時,再三試探朝臣意圖,到了長安附近也不著急進城,還要先觀察長安的局勢,即便入城也是謙讓再三,這種謀定后動手段,看來劉賀是沒有學到一星半點。
劉賀的帝位完全來自霍光力排眾議的支持,朝中大臣們對劉賀的擁護程度肯定高不到哪去,這時候謙遜持重才是上策,可劉賀卻如此急迫高調(diào),其實已經(jīng)注定之后的悲劇。
我們先拋下劉賀進京前后的荒唐事不論,單看他為了鞏固帝位都干了什么。
昌邑官屬皆征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衛(wèi)尉?!顿Y治通鑒 漢紀十六》
劉賀把昌邑封國的屬臣,兩百多人都征召到長安,開始大肆啟用親信班底,并任命昌邑國相安樂為長樂宮衛(wèi)尉。
劉賀此舉頗類似文帝,文帝在入宮為帝的當晚,就夜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領(lǐng)南、北軍,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由此可知劉賀在剛剛成為皇帝后,就想控制宮廷宿衛(wèi)大權(quán)。
但顯然劉賀沒有學到文帝此舉的精髓,那時諸呂剛被誅殺,宿衛(wèi)大權(quán)暫沒有皇帝親授由誰掌握,文帝登基適時任命時機很準,而且在任命親信的同時,他還下旨對文武大臣進行了褒獎。哪像劉賀一樣,只顧擢拔親信,完全侵害了滿朝官員的利益,反倒讓他們站到了皇權(quán)的對立面,殊為不智。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霍光勢力遍布朝堂,《漢書 霍光傳》中道 :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云皆中郎將,云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鄰胡、越兵。光兩女婿為東西宮衛(wèi)尉,昆弟諸婿外孫皆奉朝請,為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黨親連體,根據(jù)于朝廷。
霍光及其親黨控制著軍政大權(quán),一個根基未穩(wěn)的新君怎么可能說改變就改變,所以我們看到史書并未提及那些昌邑屬臣們都被擢升為哪些要職,想來必是遭到霍光的抵觸,并沒有真正領(lǐng)受到實缺,而在至關(guān)重要的宿衛(wèi)權(quán)中,劉賀還是爭取到了長樂宮衛(wèi)尉一職。
但有意思的是根據(jù)《漢書 宣帝紀》所載,直到元平元年十一月,宣帝繼位四個月后,“皇太后歸長樂宮,長樂宮初置屯衛(wèi)”,這時候長樂宮才開始駐兵守衛(wèi),而在之前是沒有固定的屯衛(wèi)。換言之就是劉賀任命的長樂宮衛(wèi)尉還只是個光桿司令。
盡管劉賀只爭取到一個控制禁軍的名頭,但是有了衛(wèi)尉必然是要設(shè)立屯衛(wèi),不過是遲早的事。這樣直白的奪權(quán)信號,霍光不可能不警覺。因此這讓憂憤不已,“光憂懣”。
本在繼承權(quán)中處于弱勢的劉賀,是霍光極力擁立的,可新皇帝甫一登基毫不感激不說,還要奪權(quán)自立,無疑讓霍光憂懼憤怒,斷不能容忍。
在和所親故吏大司農(nóng)田延年計議后,霍光當機立斷召集百官定下廢帝之事,在與群臣面陳太后之后,以太后的名義發(fā)布詔令隔絕了劉賀與昌邑屬臣的聯(lián)系,將昌邑屬臣兩百多人捉拿,送入廷尉詔獄。然后當廷數(shù)落劉賀荒淫罪狀,由太后親自下詔廢黜帝位。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充分展現(xiàn)了霍光如火純青的政治手腕,一場看似天大的廢立之事,就這樣波瀾不驚的結(jié)束了。
所以我們再次縱觀劉賀廢立前后的種種,不難看出霍光對于整個事態(tài)的把控,是有著全局的深思熟慮與利益權(quán)衡的。而劉賀缺乏審時度勢的政治能力,又不知持重隱忍,落個慘淡的下場一點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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