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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是個妙人。他很窮，窮到有一天連飯都沒得吃了，于是無奈之下，去向河監(jiān)侯借米。
河監(jiān)侯也是個妙人。他和顏悅色地接待了莊子，很大方地說：“沒有問題啊莊先生！不要說區(qū)區(qū)一點米了，等我收了封地的稅金，我借給你三百金！你說好嗎？”
這要擱我們聽到這話，聰明點的就知道對方根本不想借，趕緊走吧，別杵這丟人了；笨點的大喜過望，怕是真的回去等著河監(jiān)侯許諾的三百金。莊子明顯不笨，他聽出了河監(jiān)侯的言外之意。但他妙就妙在，并沒有這么灰溜溜的離開，而是忿忿地講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小故事。
莊子說：“我昨天過來的時候，在半道上聽見有誰在呼喚我，左找右找，才發(fā)現(xiàn)是車轍印里積了水，里面有一只小鯽魚在叫我呢。我就問它說：‘小鯽魚啊，你在這里做什么??？’
“小鯽魚說：‘我是東海水族的一員，不幸落難至此，希望你可以用升斗的水，救我一救?！艺f：‘沒有問題?。∥疫@就去南方吳越之地，游說吳王越王，引西江的水來迎接你，你說好嗎？’小鯽魚聽了很生氣地說：‘我如今落難淺灘，只需要升斗的水就可以活命了，你還這樣說，不如早點去干魚鋪子里找我呢！’”
是啊，不想借就不借，明明白白地說就是了，搞這么多彎彎繞干什么？既不想周濟別人，又要顯示自己大方，那就只能作些虛文，弄些偽事了。在這方面誰最擅長呢？當屬儒家。擅長到什么地步呢？一邊吟詩誦經(jīng)，彰顯自身高雅；一邊挖墳掘墓，干著最低下的勾當。
莊子用詩意的語言這般描述如下場景：大儒在上面向下傳話：“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太陽快升起來了，事情進行得怎么樣了？）”
小儒說：“未解裙襦，口中有珠?！对姟饭逃兄唬骸嗲嘀湥诹贲?。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下裙和內(nèi)衣還未解開，口中還含著珠子。古詩上說：‘青青的麥苗，長在山坡上。生前不愿周濟別人，死了怎么還含著珠子！’）”
大儒說：“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D壓他的兩鬢，按著他的胡須，你再用錘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分開他的兩頰，不要損壞了口中的珠子?。?/p>
引一首古詩，唱一曲青青之麥，頓時就覺得盜墓也能理直氣壯了，因為在古詩、古禮上找到了依據(jù)。人們厚古薄今的思想真的是很嚴重，把古人說的話奉為至理名言，這其實是不通達的表現(xiàn)，只是學者的通病而已。
老子說：“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睘閷W者，學的就只是已有的東西，前人的東西，故而推崇古人，復古非今，遂成流蔽。古人越來越多，所學越積越多，故而“日益”。
而為道者的治學方式是：“彼教不學，承意不彼?！蹦憬虠l的那一套，我不學，我只領(lǐng)會那個“意”。意不欲雜，只會越來越精純，越來越純粹，故而“日損”。
按莊子的說法：魚笱只是用來捕魚的，捕到魚之后，就應(yīng)該忘掉那個魚笱；兔網(wǎng)只是用來捕捉兔子的，捕到兔子之后，就應(yīng)該忘掉了那個兔網(wǎng)；言語只是用來傳達思想的，領(lǐng)會到了思想之后，就應(yīng)該忘掉那些言語。
倘若只是一味模仿古人之所行，也不過是只得其形而已；一味遵從古人之所言，也不過是只應(yīng)其聲而已。做個演員和應(yīng)聲蟲還湊合，想要得到古人曾經(jīng)掌握的那個大道，就差距太遠了。
從前，任公子做了個大魚鉤，系上粗大的黑繩，用五十頭牛牲做釣餌，蹲在會稽山上，把釣竿投向東海，每天都這樣釣魚，結(jié)果整整一年一條魚也沒釣到，遭到眾人的無情嘲笑。
不久之后，有大魚吞食魚餌，牽著巨大的釣鉤，奔來復去，掀起如山的大浪，海水劇烈震蕩，吼聲猶如鬼神，震驚千里之外。任公子釣到這樣一條大魚，把它剖開制成魚干，任百姓取食，從浙江以東一直到蒼梧以北，沒有誰沒吃上這條魚的。
從這以后，那些淺薄之人和喜好議論之士，都大為吃驚奔走相告。他們也開始效仿任公子，舉著釣竿絲繩，奔跑在山溝小渠旁。不過也就只能守候些小魚上鉤罷了，至于想釣到大魚，那是癡心妄想。
但是這學者的流蔽啊，早就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呈席卷天下之勢。從前，演門有個死了雙親的人，只是因為他善于哭泣，表現(xiàn)得哀傷悲痛，讓聞?wù)邆囊娬呗錅I，就憑這一手，被封了爵位。于是有無數(shù)同鄉(xiāng)，只盼雙親早死，也好展示一下哭喪的本事，結(jié)果因為演得太過火，死者過半。
堯要禪讓天下給許由，許由堅辭不受，只是逃到箕山而已；但是到了商湯想把天下禪讓給務(wù)光的時候，務(wù)光就已經(jīng)給自己加戲，開始大發(fā)脾氣了；紀他知道了這件事，干脆率領(lǐng)弟子隱居在窾水一帶，時刻準備上演投河的戲碼，諸侯們趕忙紛紛前往慰問；過了三年，申徒狄仰慕其名，真的投河死了。
愈演愈烈，這就是名?。〉?，因為求名而愈蕩愈偏；名，因為求揚而愈演愈烈。因為危機，謀略越來越精進；因為爭斗，智巧越來越繁多；因為拘泥，心智越來越閉塞。
大道不能通行，正是因為人心閉塞啊！閉塞，就會產(chǎn)生梗阻，梗阻，便會發(fā)生沖突。眾人在沖突中互相踐踏，彼此傷害，天下由此而亂矣！
木與木互相猛烈摩擦，就會產(chǎn)生火焰，這火焰會把兩根木同時都焚毀。人與人不也是同樣的道理嗎？互相踐踏，互相傷害，產(chǎn)生的大火會讓兩個人都受不了。
你說按照五行理論，木與木是相比的關(guān)系，我找個相克的來處總沒事了吧？那你再看，金與火相處，金銷融而流。五行相生的，水與木相處，天降大雨，雷霆流火而下，乃焚大木。
腹腔有了空曠之處，因而能容納五臟懷藏胎兒；內(nèi)心虛空，才能沒有拘系地順應(yīng)自然而游樂。所以說，只要內(nèi)心閉塞，淪為外物，就必然會失去了能夠進退自如、暢通無阻的“無”；沒有那個“無”的通徹，就必然會產(chǎn)生梗阻，而與其他外物發(fā)生沖突。
你看那些拘泥于“忠”的，關(guān)龍逢被斬殺，比干遭殺害，箕子被迫裝瘋，伍子胥被賜死，萇弘血化碧玉。你看那些拘泥于“孝”的，孝己愁苦而死、曾參悲切一生。
你再看那些拘泥于“親”的，就連最著名的諛臣惡來也同樣不能免于一死。
都說忠臣好，但忠卻未必能得到君主之信；都說孝子好，但孝卻未必能得到雙親之愛。與外物相處，吉兇能有個定數(shù)嗎？
所以那些自身拘泥不通，而又想在外物中趨吉避兇的人啊，心存憂喜，在這兩種心境中越陷越深而沒有辦法逃避；小心翼翼，恐懼不安而又一無所成。內(nèi)心就像在天地之間高懸而惴惴不安，利害得失在內(nèi)心中碰撞，于是只能焦躁萬分，憂郁犯病。
都說謀略智巧能趨吉避兇，其實并不然。從前，宋元君半夜夢到一個人，自稱是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路上被漁夫余且給抓住了，求宋元君搭救。
宋元君醒來后，派人占卜，卜者說：“這是一只神龜?！彼卧蛦枺骸坝幸粋€叫余且的漁夫嗎？”左右侍臣回答：“有。”宋元君說：“叫余且來朝見我。”
第二天，余且來朝。宋元君問：“你捕撈到了什么？”余且回答：“我的網(wǎng)捕捉到一只白龜，周長五尺?！彼卧f：“獻出你捕獲的白龜”。
白龜送到，宋元君一會兒想殺掉，一會兒又想養(yǎng)起來，心里犯疑惑，遂求助于謀算，又叫人再卜一卦。卜者說：“殺掉白龜用來占卜，一定大吉?！庇谑撬卧税寻斊书_挖空，用龜板占卜數(shù)十次，沒有一次失誤。
孔子知道后說：“神龜能顯夢給宋元君，卻不能避開余且的魚網(wǎng)；才智能占卜數(shù)十次不失誤，卻不能逃脫剖腹挖腸的禍患。如此說來，才智也有困窘的時候，神靈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即使存在最高超的智慧，也匹敵不了萬人的謀算。魚兒只知道害怕鵜鶘，卻不知道畏懼魚網(wǎng)。摒棄小聰明，方才顯示大智慧；除去矯飾的善行，方才能使自己真正回到自然的善性。”
眼光通徹叫做明，耳朵通徹叫做聰，鼻子通徹叫做膻，口感通徹叫做甘，心靈通徹叫做智，智慧通徹叫做德。屋里狹窄，婆媳之間就會爭吵不休；內(nèi)心抑郁，那么六種官能就會出現(xiàn)紛擾。人們?yōu)槭裁匆坏搅松峙c山丘的曠野之處，就會感到心曠神怡，正是因為人們的內(nèi)心本來就促狹，就心神不通?。?/p>
通眼者，無也；通耳者，無也；通鼻者，無也；通口者，無也；通心靈者，虛空也；通智慧者，無為也。屋內(nèi)有無，則空且曠，婆媳之間才不會爭吵；內(nèi)心虛空，才能隨心而游，得其自在。這便是“無用之用”。
惠子對莊子說：“你的言論無用?！鼻f子說：“懂得無用方才能夠跟他談?wù)撚杏?。大地寬廣，但人能用到的的只是腳踩的一小塊罷了。既如此，那么只留下腳踩的一小塊，其余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黃泉，大地對人來說還有用嗎？”惠子說：“當然無用?！鼻f子說：“如此說來，無用的用處也就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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