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穆旦（1918年—1977年），原名查良錚，現(xiàn)代主義詩人、翻譯家，是“九葉派詩人”中最為耀眼的一片“葉子”，其詩歌和譯文都曾經(jīng)影響過不少新一代的詩人。著有詩集《探險隊》（1945年）、《穆旦詩集（1939-1945）》（1947年）、《穆旦詩選》（1986）等。主要譯作有普希金的《青銅騎士》、《普希金抒情詩集》、英國雪萊的《云雀》、《雪萊抒情詩選》，英國拜倫的《唐璜》、《拜倫抒情詩選》、《拜倫詩選》，英國《布萊克詩選》、《濟慈詩選》等。
春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迷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春》是現(xiàn)代詩人穆旦1942年2月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首次發(fā)表1947年3月12日的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上，后收入《穆旦詩集（1939-1945）》。
穆旦的這首《春》并不是由一連串板結(jié)的表意性符號粘貼而成的呆滯面孔，而是在生命被禁錮的悲哀中獲得力之美的深度照亮而顯得峻拔的一幅剪影。
此詩的起首兩句鋪排在春天的熱烈與奢華上，但在一派繁花盛景中又透露出緊張的情緒，是詩人內(nèi)心受壓抑情緒的流露或折射。詩中的春天并非激情的肆意燃燒，而是“反抗著土地”使“花朵伸出來”的激情的外化。當“你”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你”會突然涌起一種近乎暈眩的感覺，但可能轉(zhuǎn)瞬間“你”又意識到生命的勃發(fā)處于限制之中。對生命的某種特殊狀態(tài)來說，“滿園的欲望”是一個恰當?shù)谋扔骱桶凳?，可以理解為美好的憧憬和人性的圓滿，詩中的“窗子”卻是隔離之物，是和窗外的“滿園”形成對照的。這種對照形成的情境便是自由受限于窗子的禁錮，春天是自由者的天地和樂園，卻是受禁錮者的遠景，從此詩的表層來看，春天的歡暢流瀉一地，但往深層看，歡暢和緊張是纏繞在一起的，詩人的內(nèi)心并不自由，隱隱地蒙著一層郁悒的陰影。詩中儲滿青春的苦悶與焦灼，有一種強烈的緊張感和漲破禁錮之窗的激情。這使此詩布滿深刻的現(xiàn)實與幻覺的對峙，恰恰也是詩中張力感的來源。
《春》的旨意是逐步打開詩人心中的鐐銬的，詩人的苦悶有跡可循，都落實在意象的巧妙鋪排上，而他又把對苦悶的抵制化解在對自由的渴求中，因此，詩中峻急的情感是兩極對立的結(jié)果。煩惱與歡樂、現(xiàn)實與幻影、理性與情欲，都是充滿矛盾和悖論的兩極，在詩中相互沖突與膠結(jié)，構成青春的陣痛和對自由的熱烈趨附。此詩在第二節(jié)的詩意延伸似乎具有一種爆破的效果，由第一節(jié)的拘束和禁錮通向青春激越的開闊詩境，但禁錮仍然存在，青春的激情并未完全得到釋放?！八{天下，為永遠的迷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這是詩中極巧妙的蕩開的一筆，又有一種往身體內(nèi)部收縮的效果，對自由的渴求在瞬間放大，卻又透露出被壓抑的苦悶。但詩人不甘于青春的激情被掩熄在禁錮之中，詩的最后兩句又陡然突起情緒上的風暴，把自由和激情歸位在充滿青春創(chuàng)造力的詩意底色上。這是春天詩意的赤裸，但同時也是讓詩人“痛苦著”的青春的前景，在等待伸入“新的組合”。何謂“新的組合”？這是詩中一處極關鍵的暗示，大概是指光、影、聲、色要被賦予新的創(chuàng)造之美，要飽含青春的創(chuàng)造詩性。當然，這種“新的組合”也近乎一種幻覺性的猶豫，一種禁錮和窒息的幽魅之影仍然游蕩在詩中，詩中透露出來的壓抑感也并未完全去除，不過是轉(zhuǎn)化為更寂靜的暗影而已。因此，在我看來，此詩表達的主題是“在生命的限制中對自由的張望”，說得更妥帖一點，就是“在生命的被限制、被禁錮中對自由的張望”。春天在詩中是一片布滿象征情致的幕布，投射在其上面的風物和景致都飽含著對自由的深切渴求，卻又被抑制在春天幽深的暗影中。這大概是詩人內(nèi)心處境的流露。
穆旦的《春》也有形式上的獨家手段，大致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對春天的著色自然明亮，意象的選擇貼近春天的豐滿氣質(zhì)，另一方面卻布滿詩人性靈里的荒寒，這使詩中的詞句呈現(xiàn)出跌宕之美，具有豐富錯落的層次感。二是詩節(jié)的相對均衡和對稱，兩個詩節(jié)各六句，各自的起伏和坡度既相互呼應，又流動在各自峭拔的旋律里，具有布局和節(jié)奏上的勻稱與和諧之美。三是詩的含混效應來源于語言的豐富張力，內(nèi)斂與克制的情感表現(xiàn)在詞句富于悖論性的組合上，而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思想從激情的漩渦中突圍出來的謎一樣的“豐富和豐富的痛苦”。這對一首只有十二行的短詩來說極其可貴，唯其短而格局大，才有豐富的蘊藉和逃向春之景深的坎坷，因此，這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品”，不獨只是一曲春的低回婉轉(zhuǎn)的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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