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專題研習的一部分,文研青年邀請專人進行新詩賞讀并撰稿發(fā)布。本文是2019年文研青年中國新詩賞讀第八期成果,文章版權歸文研青年19考研會員群影子同學所有。
穆
旦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曾用筆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寧市袁花鎮(zhèn),出生于天津?,F(xiàn)代主義詩人、翻譯家。
1940年,穆旦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并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國留學,入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習。學成歸國后,任南開大學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受到政治迫害,調至圖書館工作。1977年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
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險隊》、《穆旦詩集( 1939~1945)》、《旗》三部詩集,將西歐現(xiàn)代主義和中國詩歌傳統(tǒng)結合起來,詩風富于象征寓意和心靈思辨,是'九葉詩派'的代表性詩人。
20世紀80年代之后,許多現(xiàn)代文學專家推其為現(xiàn)代詩歌第一人。被譽為那一代詩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遠的人之一”。
他的主要譯作有俄國普希金的作品《青銅騎士》、《普希金抒情詩集》、英國雪萊的《云雀》、《雪萊抒 情詩選》,英國拜倫的《唐璜》、《拜倫抒情詩選》、《拜倫詩選》,英國《布萊克詩選》、 《濟慈詩選》。
本期新詩賞讀將以《野獸》、《春》、《詩八首》走近穆旦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
野獸
出自詩集《探險隊》
野獸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chuàng)傷?
在堅實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
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兇殘,
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里,
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
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
1937.11
選自《穆旦詩文集1·探險隊》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賞讀:
這首詩是穆旦學生時代的名作,是他第一本詩集《探險隊》的開篇之作,對穆旦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1937年中國人民正在偉大艱苦的抗戰(zhàn)中,在這首詩里,穆旦提出的“野獸”和一般說的野獸不同,一般概念下我們習慣把侵略者、惡人比喻為野獸,但是在這首詩里野獸是受害者。
詩人將當時的中國比喻為野獸,而傷害野獸的便是那些侵略者。這一點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肯定很難理解,而且很難接受。因為在普通情況下,我們喜歡說,中國是文明古國,中國人民是善類,中國人民的倫理原則是“以和為貴”。
事實上,穆旦在野獸身上看到的,或者說肯定了當時中國人因為缺乏而急需的品質,因此,他正面肯定了野獸這個形象。縱使倒在了 “紫色的血泊中”,它也依然會抖身,站立,躍起。這就是野獸的意志和力量。只有憑借這樣的意志和力量,中國人民才能打敗日本侵略軍。
刻畫一只受傷的猛獸從紫色的血泊中抖身,躍起,像一團猛烈的火焰,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表現(xiàn)民族的覺醒與抗爭。
本詩的意象“野獸”除了在詩中作為民族覺醒與抗爭的象征外,也可作為穆旦人生充滿力量的抗爭精神的寫照;而且這種反抗與不屈、否定與懷疑還是支撐其創(chuàng)作與整個人生的精神與靈魂,這種精神與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的“中和”、“節(jié)制”、“馴良”是截然不同的。穆旦作品中那些“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些荒誕性與悲劇性籠罩的痛苦與絕望,那些以“血肉似的感情抒說”的思索,都是這“野獸”生命能量的證明。可以說,這種“野”性、“獸”性正是穆旦給人“非中國”之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春
出自《穆旦詩集(1939~1945)》
春
其一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1942.2
選自《穆旦詩文集1·穆旦詩集(1939~1945)》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其二
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
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
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衛(wèi)護我的心又走上了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
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
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
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噪中,
寂靜的石墻內今天有了回聲
回蕩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剎那,
是我悒郁地珍惜這生之進攻……
1976.5
選自《穆旦詩文集2·集外詩存》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賞讀:
1942年,穆旦在緬甸抗日戰(zhàn)場上擔任翻譯期間寫作,全詩充滿一種反抗的精神,涌現(xiàn)春的生命力。而1976年的這首《春》是穆旦死前一年的作品,是對生命的回顧。下面賞析1942年這首:
本詩的起首兩句表現(xiàn)春天的熱烈與奢華,春草如綠色的火焰燃燒,鮮花繁茂,大地上一片生機,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恍惚的動態(tài)之美,但在一派繁花盛景中,又透露出緊張的情緒。詩中的春天并非激情的肆意燃燒,而是“反抗著土地”,使 “花朵伸出來”。
詩人的情感不是直接地裸露出來,而是扭曲在春天的景物上呈現(xiàn)出來,他的面孔流露出驚喜和荒涼錯雜的表情。當“你”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你”會突然涌起一種近乎暈眩的感覺, 欣喜于窗外繁花盛景的敞亮,但可能轉瞬間 “你”又意識到生命的勃發(fā)處于限制之中。對生命的某種特殊狀態(tài)來說,“滿園的欲望”是一個恰當?shù)谋扔骱桶凳?,可以理解為情欲的酣暢或自由的激情,也可理解為美好的憧憬和人性的圓滿。
詩中的 “窗子”是隔離之物,是和窗外的 “滿園”形成對照的。這種對照形成的情境便是自由受限于窗子的禁錮,春天是自由者的天地和樂園,卻是受禁錮者的遠景,“你”所看到的窗外盛景不過是一片幻影。春天的歡暢流瀉一地,歡暢和緊張是纏繞在一起的,詩人的內心并不自由,隱隱地蒙著一層郁悒的陰影。窗外的繁花盛景近在咫尺,又恍若隔世,卻也隔不斷生命燃燒的激情和放肆的渴望。
詩中儲滿青春的苦悶與焦灼,有一種強烈的緊張感和脹破禁錮之窗的激情。這使該詩布滿深刻的現(xiàn)實與幻覺的對峙,恰恰也是詩中張力感的來源。煩惱與歡樂、現(xiàn)實與幻影、理性與情欲、緊閉的肉體與赤裸的自然,在詩中相互沖突與膠結,構成青春的陣痛和對自由的熱烈趨附。禁錮仍然存在,青春的激情并未完全釋放。
“藍天下,為永遠的迷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這是詩中極巧妙的蕩開的一筆,又有一種往身體內部收縮的效果,對自由的渴求在瞬間放大,但又透露出被壓抑的苦悶?!澳銈儽稽c燃,卻無處歸依”,被點燃的激情在身體里面燃燒,但終究無法突破禁錮之窗,青春的創(chuàng)造激情無處歸依,大概只能在身體里留下炙烤的痕跡和灰燼的余溫。詩人不甘于青春的激情被禁錮。所以本詩結尾才會有等待伸入新的組合,表達希望。
詩八首
出自《穆旦詩集(1939~1945)》
詩八首
一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哎,那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程序里,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
在無數(shù)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三
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
它和青草一樣地呼吸,
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里。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里有它底固執(zhí),我底驚喜。
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五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這里積累。
那移動了景物的移動我底心,
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得過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六
相同和相同溶為疲倦,
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么危險的窄路里,
我驅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聽我底使喚,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里,
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七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xù)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讓我在你底懷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隨有隨無的美麗形象,
那里,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八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
1942.2
選自《穆旦詩文集1·穆旦詩集(1939~1945)》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賞讀:
這首曾被孫玉石教授稱為“愛的頌歌”及“一曲充滿哲理的愛的交響”的組詩,其實是穆旦對愛的神話的解構,是愛的“絕望”之歌。作為一首凝重的愛之悲歌,它將人類生命的向死而生與愛情的虛無荒誕結合起來,揭示了人類愛與生命的宿命,讓人明確了神人之分際、人之本分。 這八首詩解讀了愛的全過程,依次展現(xiàn)了愛情發(fā)展的四個階段(每兩首描述一個階段):荒誕的開端、混沌的高潮、無奈的相守、痛苦的結局。在其中,生命的悲劇與愛的悲劇交相并進;個體生命體驗與基督教、佛教的宗教意識相互印證。
此處節(jié)選詩八首的第一首作詳細賞析: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哎,那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程序里,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開篇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常人所津津樂道、苦苦尋覓的“愛情”,實際上是一場讓人倍感熬煎和極度絕望的巨大災難:“我”對愛的熾熱渴求得不到“你”的回應所帶來的失望,讓“我”對愛倍感熬煎。
詩中分裂出兩個“我”:一個是激情投入的行為者,一個是冷靜理性的思想者,二者亦步亦趨,思想者總是在評價、暗笑行為者。他如此清醒明察,以至于正是他成為痛苦的源泉 。
那個冷靜、理性的“我”對愛的本質的徹悟,讓“我”對愛極度絕望——所謂“愛”不過是兩個孤獨而隔膜的肉體生理成熟后的本能反應。其實,“你”并不是因為真正理解“我”而 愛上“我”,而只是在情欲的盲目驅動下將青春的夢附在了“我”這個血氣方剛的幻象;同樣,“我”愛的也并不是“你”,而是所謂的“愛”,只不過把它盲目地強加于青春的“你”。但在另一個隱身的“我”——那個理性的“我”的冷峻法眼中卻能看清:這一切分明是一場荒誕劇、一場災難的開端!人類靈魂的天性總是渴求著更高層次的精神之愛,這為全詩定下了冷灰的基調,給后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作為生命個體和社會存在的人總是處在不斷 蛻變之中,此乃由上帝操控的既定程序;而“我” 的愛卻只針對“暫時的你”——因欲望、因青春而美麗的瞬間。在這種矛盾下,即使“我”為你燃燒終成灰燼,即使“我”從燃燒的灰燼里鳳凰涅槃般再生也無濟無事,因為這只是造物主對“他自己 (的造物)”——人的玩弄,是人自身不能主宰的命運。那個隱身的理性的 “我”在冷冷地告誡:這場災難的悲劇性是無法避免的。在這里,作者借用了個至高無上的人類命運的編導——上帝,來體現(xiàn)人類在自身命運上的無能為力。
文研青年推薦參考文獻:
1.張同道,《探險的風旗——論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龍泉明主編、趙小琪副主編 ,《中國新詩名作導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3.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本文為文研青年中國新詩作品賞讀專稿,專題知識梳理、考研點撥等將在線上專題研習結束后,由專人匯總成果,經“專題研習”欄目推出,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