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恕論大青龍湯
倪喆鑫 徐晟翔 趙一鳴
【摘要】胡希恕先生一生致力于研究《傷寒論》《金匱要略》,對大青龍湯相關條文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堅持否定傷寒“三綱鼎立”說,認為大青龍湯實際上是麻黃湯與越婢湯的合方,用于治療傷寒表實無汗煩躁、溢飲,而非“風寒兩傷”證。此外,胡希恕先生善于運用大青龍湯治療腎炎水腫和急性肺炎出現(xiàn)惡寒嚴重、無汗、煩躁者。
胡希恕先生(1898-1984),是近代著名傷寒大家。從19歲開始到去世之前,胡希恕先生從未停止過對《傷寒論》《金匱要略》的研究,并不斷推翻自己先前的認識,建立更高層次的學術成就。胡希恕先生的弟子們將其學術思想出版成冊,以至我們今天還能有幸學習到胡希恕先生較為完整的學術思想?!逗K撝v座》[l]與《胡希恕金匱要略講座》[2]本講稿是根據(jù)胡希恕先生生前最后一次系統(tǒng)講解《傷寒論》《金匱要略》的錄音整理而成,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胡希恕先生學術思想的原貌?,F(xiàn)將其中胡希恕先生對大青龍湯的理解與運用整理如下。
1條文解析
1.1《傷寒論》第38條:“太陽中風,脈浮緊,發(fā)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煩躁者,大青龍湯主之。若脈微弱,汗出惡風者,不可服之。服之則厥逆,筋惕肉,此為逆也。”
根據(jù)《傷寒論》第3條“太陽病,或己發(fā)熱,或未發(fā)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可知,這里的“脈浮緊,發(fā)熱惡寒,身疼痛”是對太陽傷寒的癥狀描述,而張仲景卻在這里冠以“太陽中風”四字。要理解這條條文,關鍵在“不汗出”三字上“不汗出”在這里是指此病應當有汗出而不得汗出的意恩“太陽中風”的特點是有汗出,而這四個字就是為了暗示此病里有熱,應當有汗出而設置,并暗指與“續(xù)自汗出”的越裨湯證有關“煩躁”是因為體內(nèi)有熱,又不能汗出,致使里熱無法正常外排而發(fā)生。所以,此處并不是真正的太陽中風證。張仲景怕后世誤解,在后半段寫到“若脈微弱,汗出惡風者,不可服之”,說明了如果太陽中風,誤用大青龍湯,就會出現(xiàn)“厥逆,筋惕肉”的逆證。因此,此條文不是在論述太陽中風,而是在論述傷寒表實無汗,兼里熱煩躁病癥的治療。
1.2《傷寒論》第39條:“傷寒脈浮緩,身不疼,但重,乍有輕時,無少陰證者,大青龍湯發(fā)之?!?/span>
太陽傷寒本該脈浮緊,而張仲景卻在這里使用“脈浮緩”三字,看上去自相矛盾。太陽傷寒與太陽中風主要區(qū)別在于有無汗出及脈象上。此處“傷寒”二字是為了用于表示“無汗”的癥狀而故意設置,不是指真的太陽傷寒“身不疼,但重”是體表有水氣的緣故,體表有水氣,但是還沒有到水腫的嚴重程度,水氣還可以在體表下游走,水氣走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xiàn)沉重的感覺,所以說“乍有輕時”?!盁o少陰證”四字當與《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水之為病,其脈沉小,屬少陰;浮者為風,無水虛脹者,為氣。水,發(fā)其汗即己,脈沉者宜麻黃附子湯,浮者一宜杏子湯”參看。少陰水氣病,脈應當沉小,治療應當用麻黃附子細辛湯;風水脈浮而不小,則用杏子湯,也就是大青龍湯。所以此條文不是在論述太陽傷寒,而是在論述水氣外郁體表而形似傷寒病的表現(xiàn)與治療。
1.3《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第十二》:“病溢飲者,當發(fā)其汗,大青龍湯主之;小青龍湯亦主之?!?/span>
“飲水流行,歸十四肢,當汗出而不汗出,身體疼重,謂之溢飲。”溢飲是一種體內(nèi)水飲流到體表,主要在四肢,四肢沉重疼痛,本應該汗出而不汗出,并帶有表證的疾病。治療溢飲可以用大青龍湯也可以用小青龍湯。大青龍湯中有石膏,患者一要有口舌干、惡寒嚴重的癥狀才可使用。若患者無口舌干,卻有肺飲、咳嗽喘息等癥,則用小青
龍湯。
1.4《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水之為病,脈沉小者,屬少陰;浮者為風,無水虛脹者,為氣。水,發(fā)其汗即己,脈沉者,宜麻黃附子湯;浮者,宜杏子湯。”
表證有陰陽2種病性,屬陽的,是太陽表證;屬陰的,是少陰表證。水腫兼表證,脈沉者,屬陰性,當是少陰水腫病;脈浮者,屬陽性,是風水病。臨床遇到水腫,無論是少陰病,還是風水,都可以用發(fā)汗治療。若患者是虛脹,體內(nèi)氣腫,則不可以發(fā)汗治療。發(fā)汗的方法當根據(jù)病情決定,水腫屬少陰病的,當用麻黃附子細辛湯治療;是風水病,可以用杏子湯,也就是大青龍湯治療。
1.5《傷寒論》第48條:“二陽并病,太陽初得病時,發(fā)其汗,汗先出不徹,因轉(zhuǎn)屬陽明,續(xù)自微汗出,不惡寒……若發(fā)汗不徹,不足言,陽氣怫郁不得越,當汗不汗,其人躁煩,不知痛處,乍在腹中,乍在四肢,按之不可得,其人短氣,但坐以汗出不徹故也,更發(fā)汗則愈。何以知汗出不徹?以脈澀故知也?!?/span>
二陽并病是指太陽表證未罷,出現(xiàn)陽明里證。表實證出現(xiàn)澀脈在理論上是講不通的,這里應當是浮脈“澀”是錯字,此處不能敷衍古人的說法而將“澀”解釋為血虛津液少,或者邪盛阻礙血行。條文中描述的不汗出而煩躁等情況便是大青龍湯證,必用大青龍湯不可。
2方藥分析
胡希恕先生善于運用分解法分析大青龍湯的作用,認為大青龍湯實際上是麻黃湯與越裨湯的合方。大青龍湯是由麻黃、桂枝、甘草、杏仁、生姜、大棗、石膏7味藥組成,包含了組成麻黃湯的麻黃、桂枝、杏仁、甘草4味藥與組成越裨湯的麻黃、石膏、生姜、大棗、甘草5味藥。
胡希恕先生認為《傷寒論》第38條描述的是傷寒表實無汗,兼里熱煩躁病癥的治療“脈浮緊,發(fā)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這是傷寒表實的癥狀“煩躁”是因為里熱法當汗出,而今傷寒表實汗不得出,里熱不得外泄。據(jù)《傷寒論》第35條“太陽病,頭痛,發(fā)熱,身疼,腰痛,骨節(jié)疼痛,惡風,無汗而喘者,麻黃湯主之”可知,麻黃湯可治療太陽傷寒表實證,可以幫助人體發(fā)汗、解熱、除痛。從《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風水,惡風,一身悉腫,脈浮不渴,續(xù)自汗出,無大熱,越裨湯主之”可知,越裨湯可用于治療風水,身熱不斷汗出?!疤栔酗L”四字與越裨湯“續(xù)自汗出”相對應,張仲景用此四字暗指此病里熱當有汗出,宜用越裨湯治療?!秱摗返?/span>39條論述水氣外郁體表而形似傷寒病的表現(xiàn)與治療,故用麻黃湯發(fā)其汗,解其表實,用越裨湯清其熱,治其水氣。因此,他認為大青龍湯實際上是麻黃湯與越裨湯的合方。大青龍湯中麻黃用量為六兩,折合現(xiàn)在18g,而麻黃湯中用麻黃只有三兩,折合現(xiàn)在9g,并且大青龍湯中麻黃還配伍桂枝、杏仁、生姜,可知大青龍湯發(fā)汗力量峻猛,非一般輕癥所能用,患者必有表實證伴惡寒非常嚴重時才可使用。“煩躁”是石膏證。石膏可清熱治療煩躁,配伍麻黃本不發(fā)汗,但整個方子用于大發(fā)汗,所以麻黃用量不可小。
胡希恕認為在臨床上大青龍湯證當與葛根湯證著重鑒別。二者都有表實無汗、惡寒嚴重的癥狀,主要區(qū)別在于大青龍湯證必有煩躁、口舌干的的內(nèi)熱癥狀,而葛根湯證有項背強的癥狀。
3否定“三綱鼎立”說
傷寒“三綱鼎立”說在喻呂手中完善。喻呂在《尚論張仲景傷寒論》寫到:“至傷寒六經(jīng)中,又以太陽一經(jīng)為大綱,而太陽經(jīng)中,又以風傷衛(wèi)、寒傷營、風寒兩傷營衛(wèi)為大綱[3]?!薄夺t(yī)宗金鑒·刪補名醫(yī)方論》在論述大青龍湯時寫到:“何以知風寒兩傷、營衛(wèi)同病?以傷寒之脈而見中風之證,中風之脈而見傷寒之證也。名大青龍者,取龍興云雨之意也。治風不外乎桂枝,治寒不外乎麻黃,合桂枝麻黃二湯以成劑,故為兼風寒中傷者主之[4]?!睆闹胁浑y知道,眾多醫(yī)家就是根據(jù)《傷寒論》第38條與第39條條文得出大青龍湯證是風寒兩傷之證,當合用麻黃湯治寒與桂枝湯治風,即“風寒兩傷用大青龍湯”的結論。
而胡希恕認為這種“三綱鼎立”說是不成立的?!秱摗返?8條不是在論述太陽中風,而是在論述傷寒表實無汗,兼里熱煩躁的治療?!疤栔酗L”四字是張仲景故意設置,用來說明大青龍湯證存在應當汗出的趨勢,并暗示當使用越裨湯,并不是指在太陽中風的基礎上又患太陽傷寒。同樣的,胡希恕認為《傷寒論》第39條不是在論述太陽傷寒,而是在論述水氣病的表現(xiàn)與治療,與太陽傷寒無關“傷寒”二字是為了描述此病無汗出的癥狀而設置。此外,胡希恕先生認為桂枝湯證與麻黃湯證中都無煩躁一癥,風寒兩傷后卻出現(xiàn)了煩躁,這難以用“三綱鼎立”說解釋。
4臨床應用
胡希恕先生認為根據(jù)《傷寒論》與《金匱要略》的相關條文,大青龍湯可以治療傷寒表實無汗,兼有里熱煩躁者,亦可以用來發(fā)汗而祛在表水氣,治療溢飲。此外,胡希恕先生根據(jù)經(jīng)驗,認為大青龍湯在臨床上可以用于腎炎水腫和急性肺炎出現(xiàn)惡寒嚴重、無汗、煩躁者的治療,并指出大青龍湯發(fā)汗峻猛,汗出過多可致亡陽甚至死人,所以要準確辨證、謹慎使用,方中麻黃用量不要輕易用到六錢(18g)。以下列舉胡希恕先生運用大青龍湯醫(yī)案2則。
病例1[5]:張某,女,51歲。初診日期1964年9月25日:近幾天因搬家勞累感疲乏無力,昨晚又感發(fā)熱、惡寒,經(jīng)急診拍片診為右上肺大葉性肺炎,因青霉素過敏而求中醫(yī)治療。今日仍身熱、身痛、無汗、惡寒、口干、心煩、胸悶,時咳而胸痛,舌苔白根膩,脈浮緊。胡老辨證太陽陽明合病,與大青龍湯:麻黃六錢(18g),桂枝二錢(6 g),杏仁三錢(9 g),生姜三錢(9 g),大棗四枚,炙甘草二錢(6 g),生石膏三兩(90g)。
結果:上藥服一煎,汗出熱退,尚余咳嗽,吐黃白痰,據(jù)證與半夏厚樸場加減,調(diào)理一向而愈。
按:肺炎出現(xiàn)大青龍湯證者是非常多見的,用大青龍湯治療療效顯著。惜患者先找西醫(yī),不好才再找中醫(yī),而癥候己變?yōu)樗C。醫(yī)者應當知有是證,用是方。
筆者按:此案例中患者乃傷寒表實兼里熱煩躁,是非常典型的大青龍湯證,與《傷寒論》第38條以及第48條描述相近。胡希恕先生辨證準確,1劑汗出熱退,后用半夏厚樸湯調(diào)理而愈。從此案例中可見胡希恕先生辨證準確,善用經(jīng)方組合治療疾病。
病例2[6]:劉某,女性,32歲,病例號100382,1965年3月15日初診。五年來浮腫、時常低燒,經(jīng)檢查診為“慢性腎盂腎炎”“膽道感染”。近癥:面目四肢皆腫,小便頻而量少色黃,大便時干,干則浮腫甚。低燒時則惡寒、腹脹、右脅痛、頭暈心煩。尿常規(guī)檢查:蛋白(++)、膿球(++)、紅血球(++)、上皮細胞(+)。脈浮微散。此屬水氣外郁肌膚,治以發(fā)汗以行水,與大青龍湯加味:
麻黃18克,桂枝10克,生姜10克,大棗4枚,杏仁6克,
炙甘草6克,生石膏45克,蒼術12克
結果:上藥服30余劑,頭暈心煩減,面目浮腫減,午后仍低熱,下肢浮腫仍明顯,繼加減服用,或間服柴胡桂枝干姜湯合當歸芍藥散,1965年11月7日復診,右脅痛減,膜脹、頭暈、心煩己,下肢浮腫輕微,體溫正常,尿常規(guī)檢查:蛋白(-),膿球(-),白血球(0-4),紅血球(1-3),上皮細胞(+)。
筆者按:此案例中患者所患為是陽性水腫,兼有表證并伴里熱,其癥狀特點與《傷寒論》《金匱要略》條文相近。此病案中大青龍湯加味用至30余劑,此非常人敢為,從中可見胡希恕先生辨證準確,膽大心細,著實讓人佩服。
小結胡希恕先生治學嚴謹,對《傷寒論》與《金匱要略》的研究精當深刻,在治學的同時扎根臨床,在細細揣度張仲景臨床用藥心理之后,對書中有爭議的條文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并將古方今用,膽大心細,別出心裁,令人讀之有醍醐灌頂之感。他敢于質(zhì)疑,敢于創(chuàng)新,堅持否定傷寒“三綱鼎立”說,認為大青龍湯是麻黃湯與越裨湯的合方,主要用于治療傷寒表實無汗煩躁、溢飲,而非“風寒兩傷”證,并在臨床醫(yī)療實踐中總結經(jīng)驗,善于運用大青龍湯治療腎炎水腫和急性肺炎出現(xiàn)惡寒嚴重、無汗、煩躁者。從胡希恕先生對大青龍湯這一經(jīng)方的研究實踐中我們可知,對于經(jīng)典的學習我們不應該只囿于書本,當學習胡希恕先生的治學思路與精神,學有思,挖掘其背后更深層次的內(nèi)容,并將其運用于臨床,用實踐來提高自己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