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前赤壁賦》中蘇軾的儒釋道互補(bǔ)思想
福建建陽 張葉華
摘要:蘇軾《前赤壁賦》一文情、景、理相交融,在對赤壁那優(yōu)美的山水風(fēng)月的描繪中蘊(yùn)含了豐富的儒釋道思想,他以赤壁為依托,反思人生、審視歷史、參悟天地,以宏博開放的胸襟,對儒釋道思想兼收并蓄、靈活運(yùn)用,擷取各家精華,棄其糟粕,得以超脫、釋懷。
關(guān)鍵詞:蘇軾 前赤壁賦 儒釋道 思想
蘇軾《前赤壁賦》一文情、景、理相交融,在對赤壁那優(yōu)美的山水風(fēng)月的描繪中蘊(yùn)含了豐富的儒釋思想,這些思想幾乎貫穿蘇軾一生,了解此文思想內(nèi)涵對解讀他的其它文章亦大有裨益。這篇賦仍然采取主客對話的形式。據(jù)考證,這吹簫者是道士楊世昌,蘇軾《次孔毅父韻》曾說 “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吹簫者的身份說明蘇軾與道家往來甚密。但吹簫客的簫聲及言辭,與其說是經(jīng)蘇軾組織潤飾的道士之語,不如說是借道士之口,抒蘇軾之思。蘇軾與客的問答,正是表現(xiàn)了蘇軾思想中矛盾沖突的兩個方面。而蘇軾最終說服客,則說明他思想得到了解脫,樂觀積極的一面戰(zhàn)勝了消極的一面?!肚俺啾谫x》的思想十分豐富。四川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的龍晦教授在他的《從<<前赤壁賦>談蘇軾的宗教思想》一文中提及: “我們僅將它分為兩個大段。第一段從 ‘壬戊之秋’起至 ‘寄遺響于悲風(fēng)’止,這一大段是運(yùn)用的道家思想;自此以下為第二大段,第二大段傾注了佛家思想。”但我認(rèn)為,蘇軾的《前赤壁賦》不單是體現(xiàn)了佛道思想,而是儒、釋、道思想的融合。蘇軾學(xué)問博大、宏博開放,對儒釋道思想了然于胸,將三種思想融合一體又不著痕跡,這不僅表現(xiàn)其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更反映了他已形成與眾不同的儒釋道互補(bǔ)的思想及 “君子如水,隨物賦形”的行為準(zhǔn)則。下面,我將對《前赤壁賦》一文逐段分析,兼以蘇軾的其它文章印證,探索此文中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及其舒卷自如、超逸曠達(dá)的襟懷。
一
文章開篇一段情景交融,既如道家仙境,亦與禪宗自然閑適的審美境界相契合。清風(fēng)微拂、明月徘徊似有情,在輕紗籠罩的江面上,作者攜幾位好友放歌縱酒,任小舟隨風(fēng)飄蕩。無拘無束,何等愜意。此自由境界真令人有飄飄欲仙之感,禪宗有詩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生好時節(jié)。”(《無門關(guān)》)此時的蘇軾正是在清風(fēng)明月中暫時擺脫了塵世的喧囂,陶醉于自然,渾然忘我,飄然欲仙。人本源于自然,佛道兩家都向往著自然的真淳。禪宗提倡觀照自然、隨順自然、復(fù)歸自然。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祖堂集》卷三)在青山綠水中體悟禪悅。 “一池荷葉衣無盡,數(shù)樹松花食有余”(《五燈會元》卷三) “大家顛倒舞春風(fēng),驚落杏花飛亂紅”(《如凈語錄》卷上)這是將身心融入于自然、享受自然。道家亦追求返樸歸真、天人合一的境界。莊子在《大宗師》中描寫理想中的 “真人”: “古之真人……翕然而往,翕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蘇軾《前赤壁賦》中 “縱一葦之所如,……而不知其所止”的筆觸與意境同莊子筆下 “翕然往來”的境界何其相似。
文章第一段充滿了佛道之氣,我們仿佛看到作者衣帶飄舉、乘風(fēng)而行、遺世獨(dú)立、陶醉于自然的形象。
二
然而,此時的蘇軾并非退隱山林的世外高人,也未達(dá)到后期的 “天地境界、宇宙情懷”。 “烏臺詩案”令其幾乎喪命,被貶黃州任團(tuán)練副使,但 “不得簽署公事”, “不得擅去安置所”。并要 “思過而自新”,幾近于流放。寫此文時,謫居黃州已有四年,此時的郁憤與苦悶之情可想而知。他游于赤壁的自由是有限的,他的超脫也是暫時的,苦中作樂、悲從中來。因此,在自然美景中,心中塊壘隱然作痛。詩言志,故在文章第二段中扣舷而歌,一吐心曲: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本段中的詩描寫了蘇軾對往事的回顧及此時的心情。那 “倚歌而和之”的凄涼的簫聲,實際上正是蘇軾的心聲,故能引起他的共鳴。那么,他在哀怨什么?眷戀什么?為何哭泣?又在傾訴什么呢?讓我們在蘇軾的詩中尋找答案吧。
這首詩顯然并非寫實,而是言志。 “桂棹兮蘭槳”表明自己志潔行芳; “擊空明兮溯流光”表明自己絕不隨波逐流的品行。早在少年時期,蘇軾就確立了儒家立身行事的準(zhǔn)則和人生的價值取向。他 “奮勵有當(dāng)世志”,在風(fēng)云變幻的政治斗爭中,他有自己獨(dú)到的見解,既不 “唯荊是師”,也不 “唯溫是隨”。 “砥礪名節(jié),正色立朝,不務(wù)雷同以固祿位。”(《經(jīng)進(jìn)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七《叔孫通不能致二生》)因此被新舊兩黨排擠而屢遭打擊,但他始終 “不改其度”表現(xiàn)了屈原式的執(zhí)著與節(jié)操, “雖九死其猶未悔。”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則表明蘇軾 “尊主澤民”的儒家濟(jì)世思想和壯志難酬的惆悵。詩中的 “美人”應(yīng)是 “言己思念其君”。事實上,蘇軾不僅對宋仁宗的選拔、知遇心存感恩,即使對宋神宗也念念不忘報君恩:變法之初,蘇軾強(qiáng)烈反對,神宗并未怪罪,反而親自召見,表示要考慮他的意見; “烏臺詩案”中,神宗也駁斥了一些牽強(qiáng)附會的無理誣陷;被貶黃州之后,神宗多次想起用蘇軾,但均被阻撓;后來又準(zhǔn)其移居常州之請。神宗有恩于蘇軾,蘇軾亦銘記在心。因此在聽悉神宗逝世的消息后他十分悲痛, 在《與王定國書》中寫道: “……而今而后,誰復(fù)出我于溝瀆者。已矣,歸耕沒齒而已。”可見,詩中 “望美人兮天一方”表現(xiàn)了蘇軾對君王仍心存幻想,希望有朝一日君王能重新任用他,實現(xiàn)自己濟(jì)世利民的政治抱負(fù),同時也反映了他被貶時郁郁不得志的惆悵。
在蘇軾作《前赤壁賦》的第二年所作的一首《卜算子》中亦反映其心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那高潔自賞,不與世俗同流的孤鴻形象正是作者本人的寫照。歷經(jīng)磨難,他仍是 “揀盡寒枝不肯棲”,也仍是感嘆心中 “有恨無人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蘇軾心中的愁思正如不絕如縷的簫聲,揮之不去,纏綿無盡。這簫聲能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又怎能不引起作者的共鳴,讓 “蘇子愀然”?
正因儒家濟(jì)世思想在心中的深厚積淀,當(dāng)面臨嚴(yán)峻事實、壯志難酬時,蘇軾也不能完全置之度外,故寄心志于詩中,抒發(fā)惆悵失落及企盼之情。
三
全文第三段,是吹簫者的議論、抒懷。龍晦教授在他的論文中說: “楊道士對蘇東坡發(fā)的這段議論純是道家思想……”我卻不敢茍同。我認(rèn)為,這一段蘊(yùn)含了儒釋道三種思想,下面試將其分為二個層次來逐一分析。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這一層次提及曹操,對于這位叱咤一時的古人,蘇軾是贊賞有加的。他曾將曹操與諸葛亮這兩位軍事家作對比,認(rèn)為諸葛亮 “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廣,言戰(zhàn)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qū)區(qū)一忠信也。”在《前赤壁賦》中,蘇軾將曹軍所向披靡、浩浩蕩蕩的氣勢和曹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氣度寫得氣勢如虹、酣暢淋漓。雖然赤壁一戰(zhàn),曹操是 “困于周郎”,但在蘇軾的心中, “固一世之雄也!”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也懷念周瑜,追思他年少有為、雄姿英發(fā)。事實上,詞中 “人道是”三字已點(diǎn)出,蘇軾明白 “此赤壁”非 “彼赤壁”,在《與范子豐書》中,也對黃州赤壁質(zhì)疑,但為何在 “水波不興”與 “驚濤拍岸”的不同環(huán)境中,均對兩位古人心馳神往?實是借景抒情而已。那么,他抒發(fā)的是何種感情?再問,他為何在此時此景中忽然想起曹操?僅僅是《短歌行》中的兩句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與此景相似而引起聯(lián)想嗎?為何在 “水波不興”的寧靜夜晚想起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場面?這不是破壞如夢如幻的意境嗎?讓我們看看《短歌行》抒發(fā)的是何種思緒吧。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在赤壁抒發(fā)了人生苦短、時光易逝的感嘆,充滿功業(yè)未就的急迫感及求賢若渴的心情。詩中之情與蘇軾此時的心情暗合。蘇軾也胸懷大志,但壯志難酬;他也感嘆時光易逝,但只能 “舉匏樽以相屬”。然而借酒并不能真的消愁,蘇軾希望能遇見求賢若渴的賢君,希望能成就功業(yè),這是儒家思想在他心中涌動。因此,對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人物贊賞、傾慕,不禁 “故國神游”。然而畢竟人生苦短,難逃造化之手,故蘇軾筆鋒一轉(zhuǎn),宕出一句 “而今安在哉?”由對千古英雄的追思轉(zhuǎn)為對人生苦短的感嘆。莊子認(rèn)為,人生是一場大夢。禪宗亦言: “古今凡圣,如幻如夢。”(《五燈會元》卷五)看大江東去,英雄肖小均為土灰。英雄尚且如此,何況蘇軾此時 “早生華發(fā)”卻功業(yè)未就,因此引出下文感慨: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
英雄人物亦隨大江東去,何況吾輩只能混跡漁樵、浪跡江湖借酒消磨光陰,了此余生。蘇軾《答李端叔書》載: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這對于了卻塵緣的禪師、道士而言,或是個理想境界,但是對于 “只因未報君恩重,清夢時時到玉堂”(《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的蘇軾而言是痛苦的。 “寄蜉蝣于天地”一句將朝生暮死的蜉蝣與永恒的天地對比,發(fā)出人生苦短的感嘆。莊子在《逍遙游》中載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與永存的天地相比,人生亦如蜉蝣般短暫。正如《莊子·知北游》所言: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人類悲之。”這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渺滄海之一粟”則化用《莊子·秋水》中那段透徹而生動的論述,說明個人與宇宙相比是何等的渺?。?/span>“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人卒九州,號物之?dāng)?shù)謂之萬,人處一焉,谷之所生、舟車之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馬體乎?”這段話闡明了空間的無限性與具體事物的局限性。亦如《莊子·秋水》中另一句: “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時間永恒而人生如此短暫,空間無限而個人如此渺小,與博大無盡的時空相比,怎能不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呢?因此,心生幻想, “攜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想超越時空、逍遙于宇宙之中,這不正是《莊子·齊物論》中 “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無變于已,而況利害之端乎”的 “至人”形象嗎?置世俗于度外,達(dá)到物我、天人、主客為一,這是道家思想中的理想境界,也是千百年來許多人孜孜以求而不可實現(xiàn)的夢幻。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
對于人生苦短、壯志難酬、夢幻破滅的現(xiàn)實,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之惆悵、浩嘆,蘇軾也不例外。在第二層次中,他追古思今,心騖八極、神游萬仞、在希冀與現(xiàn)實、理想與挫折的沖撞中,將何去何從?能否釋懷?
四
蘇軾畢竟是蘇軾,他以宏博開放的胸襟,對儒釋道精神兼收并蓄、靈活運(yùn)用,以樂觀灑脫的情懷,圓滿地回答了困擾了人們千百年的問題,得到解脫。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第一句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就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涵。水、月是中國古代文人常愛提及的事物,是永恒與自然的象征,引發(fā)人們對時空及宇宙人生的思索。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李白《把酒問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何待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在儒釋道思想中,水與月更被賦予深刻的內(nèi)涵。禪宗里的水和月象征了對宇宙人生的看法。玄覺禪師云: “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以水月形象證明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的哲理(《永嘉證道歌》)。道家更是以為 “水幾于道” “上善若水”(《老子》)孔子與孟子也從水中悟出了人生哲理,《論語·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指出要“不舍晝夜”地隨時代前進(jìn)。故蘇軾會問客人:你真的了解水和月亮的道理嗎?
接著蘇軾運(yùn)用了莊子關(guān)于萬物變與不變的哲理來辯證地闡釋天地萬物的演化過程。莊子認(rèn)為 “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 “氣”是構(gòu)成天地中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事物的形體、生死不過是氣之聚散變化的方式。所謂 “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指的是萬物變化的一面。莊子認(rèn)為 “萬物皆化”(《莊子·至樂》), “天道運(yùn)而無所積,故萬物成”(《莊子·天道》),在(《莊子·秋水》)中有一段較集中的描寫: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指出宇宙萬物處于永恒的變化之中。 “未嘗往也”與 “卒莫消長也”則指出萬物變化的總規(guī)律是周而得復(fù)始地循環(huán)變化的?!肚f子·寓言》中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莊子認(rèn)為,萬物由無形之氣凝成各種形狀的有形物體,而死后又復(fù)歸為氣在天地間運(yùn)行混合,再形成不同的形狀,傳承延續(xù),首尾連續(xù)如圓環(huán),沒有終點(diǎn),這是自然均平的道理?!肚f子·至樂》中甚至有一段文字描述了 “幾”這種原始的微生物經(jīng)歷了千變?nèi)f化變成人,而后又返歸于 “幾”的物化歷程。這種思想與禪宗的 “生死之身,其若循環(huán)”一樣,是循環(huán)論,有其局限性;但“萬物齊一”的觀點(diǎn)為蘇軾接受。蘇軾又進(jìn)一步總結(jié)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而物與我皆無盡也。”這一句不僅思想承襲、連句式也因襲化用了《莊子·德充符》中的文句: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既然 “萬物齊一”,人的生命變化也只是萬物變化的一環(huán)而已,可謂無窮盡。《莊子·知北游》談到人的生死時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之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莊子還認(rèn)為,人的形體與精神的關(guān)系如同薪與火的關(guān)系: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莊子·養(yǎng)生主》)《大宗師》一文中也提及: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即:有形骸的變化而無精神的損傷:人的精神可以變易住宅(更換形體)而不滅亡。正可謂: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莊子·齊物論》)。的確,既然天地與我并存,萬物與我合為一體,形體會變化而精神不滅,能代代相傳,那么,又談什么壽命長短呢?既然 “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至此,蘇軾解決了人生不能永恒的煩惱,確立了 “氣”與 “神”可永存于天地之間的堅定信念。
人生永恒而又短暫,怎樣對待人生中的挫折及壯志難酬的苦悶?生命的意義何在?生活的方式應(yīng)是怎樣的?蘇軾接著指出,應(yīng)安時處順、融入自然、物我兩忘。
“且乎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蘇軾《莊子·德充符》云: “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這段話指出,人的生死存亡、事業(yè)的窮達(dá)、德行的高下及種種遭遇都是天命運(yùn)行的結(jié)果,人力不足以左右它的發(fā)生。因此不能讓這些事擾亂心靈的平和,侵入人的心靈。要使內(nèi)心世界和諧、寧靜、通達(dá)而不失愉悅,日夜保持這種狀態(tài),不論有何遭遇都保持春和之氣,即以平和心待一切。如《莊子·人間世》所言: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大綱》中解釋道: “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只當(dāng)安之若命。 ‘安之若命’的 ‘若’字最有意義,不過是假定為命而已。”這樣雖然困境并未解脫,但可以消解精神上的苦悶。 “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莊子·《養(yǎng)生主》)禪宗亦云: “大丈夫磊磊落落,當(dāng)用處把定,立處皆真,順風(fēng)使帆,上下水皆可。”蘇軾正得益于此。在外界環(huán)境不可改變的情況下,蘇軾確是襟懷坦蕩、 “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他在《秋陽賦》中曾寫道: “日行于天,南北異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溫非其慈。且今之溫者,昔人炎者也。云何以夏為盾而以冬為衰乎?吾儕小人,輕悅易喜。彼冬夏之畏愛,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無感。居不墐戶,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無忘秋陽之德。”他以秋陽為喻,強(qiáng)調(diào)了人要樂天知命、順其自然。
蘇軾忘懷得失,轉(zhuǎn)而寄情山水,他認(rèn)為在世間萬事萬物中, “清風(fēng)明月本無主”,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無窮無盡的自然寶藏。禪宗云: “一切聲皆佛聲,一切色皆佛色”, “風(fēng)為耳之食也,色為目之食也”。孟子亦云: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嗅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那么亦盡情享受自然賦與人類的無盡寶藏吧。蘇軾在《與范子豐書》中曾戲?qū)⒔斤L(fēng)月與人工景物相比: “……問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耳。”何等風(fēng)趣不羈!
至此,蘇軾已豁然解脫。他將人生的意義提高到宇宙本體的高度,與天地萬物游而不傲睨現(xiàn)實,樹立起通達(dá)的人生觀。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獨(dú)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可謂: “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無怪乎, “客喜而笑,……不知東方之既白。”
五
蘇軾游赤壁,是以赤壁為依托和激發(fā)點(diǎn)反思人生、審視歷史、參悟天地。他以人生一瞬為念,以歷史無言、賢愚同灰為憾,以放浪江湖、狹促人生為恨而上下求索,但并不同白居易一般哀嘆 “同是天涯淪落人”, “江州司馬青衫濕”。而是上溯物我之同一,率自然之情、合無為之道,盡享天地之藏、造物之化,可見其心胸何等豁達(dá)、樂觀。在黃州期間蘇軾形成了儒釋道互補(bǔ)的思想及 “君子如水,隨物賦形”的行為準(zhǔn)則。
一方面,儒家思想根植于蘇軾內(nèi)心, “兼濟(jì)天下”, “有益于世”,是其一生的終極追求。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即使謫居黃州,亦言 “雖廢棄未敢忘為國家慮也。”(《與滕達(dá)道書》)在逆境中,他在政治上無能為力,便將精力傾注于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研究上。謫黃五年,他創(chuàng)作詩、詞、文近500篇,書信200余封,尤其是編撰成了《易傳》與《論語說》兩部藝術(shù)著作。自云 “不覺有益于今,必有覺于后,決不碌碌無為與草木同腐”。何等鏗鏘有力!
另一方面,當(dāng)備受打擊,生活、事業(yè)均不如意時,佛家與道家思想便成為蘇軾調(diào)適心理、修身養(yǎng)性的支點(diǎn)。他與高僧道人相交往,理佛學(xué)道,并以獨(dú)特的思維方式對道家 “道本無為”、 “萬物齊一”和佛家 “萬法平等”、 “四大皆空”等易于導(dǎo)向消極的思想賦予積極的意義,尋得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脫。他曾灑脫地寫道: “臨皋亭下不數(shù)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臨皋閑題》)1075年,蘇軾任密州太守時,面對“曾杯酒之不設(shè),攬草木以誑口。對案顰蹙,舉箸噎嘔”的困境,他“聽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較豐約于夢寐,卒同歸于一朽。吾方以杞為糧,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鄙踔猎谏罾Э?、 “身耕妻蠶”時,還以詼諧的筆調(diào)給友人去信講述了老妻以青蒿治牛瘡的趣事, “言此發(fā)公千里一笑也。”(《與章子厚》)真是苦中作樂、怡然自得。這不能不說得益于佛道思想的影響。蘇軾在謫黃其間的許多作品亦呈現(xiàn)瀟灑空靈之氣、曠達(dá)疏朗。《承天寺夜游》恬淡自然,被譽(yù)為 “仙筆”?!洞鹧陨先恕芬嘧苑Q: “雪齋清境,發(fā)于夢想。此間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飲村酒醉后,曳杖放腳不知遠(yuǎn)近,亦曠然天真,與武林舊游,未見議優(yōu)劣也。”其心境灑脫飄逸,風(fēng)致翩翩。作于元豐五年的《定風(fēng)波》更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的開闊胸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好一個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更可貴的是,他學(xué)道參禪卻不癡迷。他曾笑語好論禪的陳述古: “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xué),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 “學(xué)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dá)。靜似懶,達(dá)似放,學(xué)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所似,不為無害。”(《答畢仲舉》)以此自誡誡人。他躬耕東坡的《東坡八首》既無陶淵明的道家氣,也無王摩詰的入禪味,而是清新爽朗,別具情趣。
由此可見,蘇軾參禪悟道,并非為自度度人,亦非為尊佛佞佛,而是追求實用,借佛家與道家的思維方式,祛除儒家思想中庸俗僵化的一面,對現(xiàn)實人生進(jìn)行多層次、多方位的思考。因此他欣賞陶潛,卻并未消弭自我、歸隱山林;他參禪理佛,卻并不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他追慕屈原,卻不投江自沉、以死抗?fàn)帯K麛X取各家精華,棄其糟粕,奉儒而不迂執(zhí),好道而不厭世,參禪而不虛佞。如《雪堂記》所言,他不做專嗜佛道的 “散人”,也不做囿于傳統(tǒng)世俗觀念 “趑趄于利害之道”的 “拘人”,而是 “君子如水,隨物賦形”,構(gòu)建起超越而又執(zhí)著的自由人格。他那順不驕、逆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與樂觀灑脫、超逸曠達(dá)的襟懷為后世所景仰,堪為典范。亦當(dāng)屬 “千古風(fēng)流人物”!
參考資料:
1.陳紹燕:《莊子的智慧》,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2.許蘇民:《歷代禪語小品》,湖北辭書出版社1994年版。
3.譚邦和:《歷代尺牘小品》,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
4.龍 晦:《從<</SPAN>前赤壁賦>談蘇軾的宗教思想》。
5.邱俊鵬:《蘇軾少年時期思想探微》,《文學(xué)遺產(chǎn)》2000年第1期
6.李 俊:《李白的天姥之夢與蘇軾的赤壁之思》,《名作欣賞》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