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與宋詞
關(guān)于詞,有一種說法,說它的起源在美女。1979年版《辭?!穼Α霸~”的解釋中指出詞的產(chǎn)生與音樂有關(guān)。
《舊唐書.音樂志》說:“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shù)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蚤_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倍昂睦锵镏背娨壮埠寐?,字中可加“和聲”或在句中插入“泛聲”。唐朝中期以后,名人文士狎侮時,總覺得詩句絕句中平白加入不倫不類的字不是味道,遂開始為她們所唱的樂曲代填歌詞。這樣,“詞”這種文體便開始興起了。胡適在他的《詞的起源》中說:“我疑心依曲拍作長短句的歌調(diào),這個風(fēng)氣,是起于民間,起于樂工歌妓?!彼倪@種說法并不為錯。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肯定,“詞”的產(chǎn)生,與美女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唐宋以來,男女交際,多為狎侮,文士邀寵孌女,已經(jīng)在當(dāng)時成為一種流行的風(fēng)尚。北宋承平百年,士大夫耽于玩樂,官府酒宴公務(wù)時,由官陪侍,斟酒,唱曲,這就需要新曲新詞,供官在歌宴舞榭上娛賓遣興??梢哉f,詞這一體裁為士大夫所好,由俚俗一變?yōu)楦哐?,發(fā)展到頂峰,成為北宋文學(xué)的標(biāo)志,也與美女們與士子文人們的唱和及傳播是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的。鄭振鐸在《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中指出,“詞乃是文人學(xué)士的最喜用之文體,詞乃是與文人學(xué)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愛唱的歌曲。”
同時,美女的詩詞也深為當(dāng)時狎侮的文人所傾倒,乃為相互傳唱,流傳很廣。而一般良家女子之詩詞反倒很少流傳??峙逻@與美女的思想較少束縛、接觸文人名士既多且廣不無關(guān)系。
趙宋承李唐遺風(fēng),公務(wù)聚餐、友人歡宴,皆有歌妓舞女助興,盛況不減。所以,達官貴人之家,都蓄養(yǎng)家姬,或由官府教坊或由專業(yè)人士進行訓(xùn)練,只為酬酢賓客時娛賓遣興之用,即一般文士亦會量力置妓,用以清歌妙舞、宴集歡娛。此所謂“紅妝侑酒,侍奉有度”也。而這些歌妓的專業(yè)水平,也不是那些在“勾欄瓦舍”里進行大眾表演者所能比擬的,可以說她們是專家級水平了。
即便是沒有自家蓄養(yǎng)歌兒舞女,士大夫們的正常公務(wù)之中也是離不開美女的。按照律令官員們不可出入民間院,但好在宋政府給他們準(zhǔn)備了官妓,也就是營妓。蘇軾有一首《菩薩蠻》就寫的是當(dāng)時杭州習(xí)俗:新任郡守陳襄到任,營妓(官妓)出境而迎的情景,“繡簾高卷傾城出,燈前瀲滟橫波綠。皓齒發(fā)清歌,清辭入翠娥。”
被蘇東坡稱為“山抹微云君”的秦觀,在他的《滿庭芳》里寫道:“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襟袖。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贝嗽~上半闋寫景,下半闋抒情。其中的 “香囊”、“羅帶”、“襟袖”、“襟袖”、“青樓薄幸”云云,皆是流連妓家風(fēng)月之結(jié)果。
而歌女為了迎合士大夫這種需要,在學(xué)弄弦彈琴舞蹈歌唱之余,也將識字作詩作為必修的功課。
宋人傳奇《譚意哥傳》(秦醇著)里說到一個叫譚意哥的妓女會寫詩作詞,就把自己的這個特長寫在了名刺(即名片)上,一天,在一個宴會上(宋朝慣例:凡官方宴會都會請官女作陪),一個叫蔣田的人“見其言(指名刺上會作詩),頗笑之。因令其對句,指其面曰:‘冬瓜霜后頻添粉。’意乃執(zhí)其公裳袂,對曰:‘木棗秋來也著緋?!覒M且喜……”蔣田譏笑譚意哥雖然時時往臉上搽粉,可是卻長得像個冬瓜一樣難看。而意哥則挖苦蔣田的面貌像木棗一樣難看,又借秋天棗子熟了變成紅色來比喻蔣田穿著緋紅服。(宋朝的四五品官員穿緋紅官服)。
南宋臺州營女嚴(yán)蕊,也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妓女。在一次七夕宴上,有豪士謝士卿,命她即席成詞,并且規(guī)定以己姓為韻。酒方行,嚴(yán)蕊便吟出《鵲橋仙》:“碧桐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贝伺e讓那些士大夫極為欽佩。
宋代歌女不但能作詞,也善唱詞作詞。《能改齋漫錄》中說,杭州西湖有一小官,閑唱秦少游《滿庭芳》,“偶誤舉一韻,唱作‘畫角聲斷斜陽’。女琴操在側(cè)曰:‘畫角聲斷樵門,非斜陽也’?!?這個小官就故意為難她說:“‘爾可改韻否?’琴操即改作‘陽’字韻:‘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霧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dāng)嗉t墻?;陚?dāng)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秦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空望斷,燈火已昏黃?!?/font>
這個名叫琴操的歌女,不僅能當(dāng)即指出他人唱詞之誤,亦能在極短時間將“門盆”韻的詞改為“江陽”韻的詞,沒有極高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是絕對做不到的。
秦少游的詞受到歌女們的追捧,很大一個因素就是他的詞多是寫給他的歌女情人的。最著名的莫過于《鵲橋仙》,詞云:“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顏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font>
說到文人與歌女的唱和,總不能避開柳三變?!包S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需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好一個“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以至于在那個時代,不被皇帝看好,也不被士子理解?!皩幜⑶吮?,不做柳永傳”,死后搞得連敢給他寫碑作傳的人都沒有。這一些,皆緣于柳三變沒有遵循傳統(tǒng)讀書人修齊治平的思想,恪守儒家“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的人生原則,而把歌女追求愛情追求幸福作為自己歌詠的主題!
而如今,我們也在如當(dāng)時的腐朽者一般,對當(dāng)時的歌伎舞女抱著一種偏見,對那時的這一職業(yè)存在一種錯誤的認(rèn)識。
其時的歌女,絕非目下的“小姐”,她們的藝術(shù)水平以及敬業(yè)操守,不亞于現(xiàn)今的藝人歌手。柳三變那時的職業(yè),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中國娛樂圈子里的音樂名人,彈得一手好琴,譜寫得一手好詞曲。要是把他放到今天的中國,是不是要絕對紅透兩岸三地,成為專家級別的人物。可以說,柳三變比之現(xiàn)代任何一個音樂人,他的天賦和才氣都要高得多,文化底蘊也要深得多。
雖然,為了謀生,為了仕途,他四五十歲改名柳永,但至死沒有發(fā)達。死的時候是青樓女子們集資而葬的,這讓我想起了后代的另一個浪子唐寅,他在《落花詩冊》寫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有誰知。”這句“葬花詞”似乎就是柳三變的寫照。歌女們對他的愛慕,可從當(dāng)時流傳的一首順口溜中得到證實:“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柳七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相傳柳永死后,還是由“群女合金葬之”的。此后,每逢清明京師各地千百名女,成群結(jié)隊云聚其墓前祭奠,去祭奠這位詞人,人謂“吊柳會”。在明代馮夢龍的《三言》中,就有一篇描述這一情景的,題為《眾名妓春風(fēng)吊柳七》。后來有人在柳永墓前題詩,詩云:“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fēng)流柳七墳??尚娂娍N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痹摶顒右恢背掷m(xù)數(shù)百年,至今江南、港臺及東南亞,仍有此俗。也只有在文風(fēng)肆意的宋朝,才會有此情深不俗的風(fēng)塵女子,即使如今的千年之后,亦讓人唏噓不已,淚沾衣襟。好一個“憐才不及眾紅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