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樵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
【賞析】
這首詞是秦觀在會稽逗留時所作,曾與會稽太守程公辟燕游酬唱,流連歌場。
上闋寫離別時凄清景物,將秋晚日暮的蕭條景象和離別時的憂傷悲涼的凄惋情緒融為一體,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開頭兩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描寫秋天郊野的環(huán)境。山色是朦朧的,像是給抹上了一層薄薄的白云,郊野是空曠的,樹木凋殘,滿地枯草,一望無際,這枯草像是跟天粘在一起了。這兩句很受到一些詞學批評家的稱贊,認為“抹”字、“粘”字用得好。其實,用得好,無非寫出了詞人的主觀感受,以為這客觀景物如此黯淡而冷落,仿佛就是出自人為的安排,有意給山抹上了云,讓天粘著了草。而“山抹微云”,則顯示了詞人在分別時內(nèi)心的凄迷恍惚,“天粘衰草”,則顯示了詞人在分別時內(nèi)心的空虛悵惘。詞家多用這種以景寫情的手法,秦觀也寫得不錯。如果以為“抹”字、“粘”字就好得多么了不起,那就有些夸大其辭了。“粘”字,毛晉刻《淮海詞》作“連”字。這倒不必就是明朝人忘改,因為南宋初年葉夢得的《避署錄話》就引作“天粘衰草”。當然,“連”字不如“粘”字,“連”只是寫天與草相接而已,而“粘”字則寫出了仿佛來自人的意向,與“抹”字恰好相配。這兩句寫了環(huán)境,詞人再用“畫角聲斷樵門”來交代時間。畫角,是裝飾有彩繪的軍中的號角。樵門就是樵樓。古代建造在城門上的高樓,用以了望敵情。樵樓上軍中號角的聲音都停止了,表示時間已晚。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時間里送別的。
下面寫送別。“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是說暫時停下即將遠去的船,離去的人與相送的人姑且共進幾杯送別的酒。越是喝酒,越是思緒萬千,難舍難分。“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就是提起往事,不堪回首,瞻望前途,心境茫然。“蓬萊舊事”,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以為秦觀客居會稽,住在蓬萊閣,在一次酒席上喜歡一個歌女,從此不能忘懷,因此寫下這首《滿庭芳》詞。這說得太死,而且只在酒席上見過一面,也不會有“多少蓬萊舊事”,更不會有“聊共引離尊”的送別。蓬萊,仙人所居的仙島。唐代多把與歌妓交往稱作游仙,李商隱有詩說“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借蓬萊仙山指心愛的女子所居之處。所以這里的“多少蓬萊舊事”,即指秦觀與這位前來送別的歌妓的無限歡愛的舊事。現(xiàn)在不得不分手,舊事便如夢如煙。“煙靄紛紛”是借黃昏時的煙霧表示“舊事”的迷茫,使人心煩意亂。“舊事”不堪回首,將來則不堪設想。只這眼前景物,“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就足以使離人無限凄楚,隋煬帝有詩說:“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化用隋煬帝詩句,以斜陽表示日暮途遠,以寒鴉回到巢里和孤村的人家閉門歸宿反襯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單。這也是以景寫情。晁補之說“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三句,“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平淡自然,而使景物如畫,景中有情。
上闋寫離別的場面,下闋著重表現(xiàn)別離的感傷情緒。細致具體地刻畫了一對情人難于割舍的離悲怨恨,描繪逼真,形象鮮明。
開頭“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這幾句是寫離別之時傷心得有如喪魂落魄。江淹的《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香囊是古代男子佩帶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別時解下來贈送對方留作紀念。“羅帶輕分”,是說女子羅帶上打的同心結(jié),輕易地就給解開了,表示草草分別。蘇軾曾舉出這幾句,說秦觀學柳永寫詞。從寫與歌妓交往、與歌妓離別,秦觀的確與柳永有相同之處。底下秦觀說自己“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就以妓女所居的青樓點出對方的身分,他自己也如同柳永那樣沉迷青樓生活,以驅(qū)除仕途失意的牢騷苦悶。“贏得青樓薄倖名”,是杜牧的詩句,杜牧當年在揚州,也是過著這種生活,這種生活,不管出發(fā)點如何,包含著怎樣的怨和怎樣的憤,都是毫不足取的。自稱對青樓“薄倖”,不得保持恩愛,頂多不過是尋求一個風塵中知己,精神上暫時取得安慰而已,而其實質(zhì),仍然屬于封建士大夫的生活上的頹唐腐朽。這—類詞今天之所以在文學史還要提到,一是由于它們在詞的發(fā)展上有一定的影響,二是由于它們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有一定的成就。像這首《滿庭芳》詞在寫到分別之后,“此去何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下面仍回到寫景上去,“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分別之后,還是不住回頭觀望,“高城”本來是很顯眼的,但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見隱隱約約的黃昏中的無數(shù)燈火,言外之意是那“高城”中的依依不舍的人更是看不見了。這是不見于字面的深入一層的寫法。所謂婉約,就指的表達的方式曲折婉轉(zhuǎn),表達的語言簡約凝練。從秦觀這首《滿庭芳》,可以看出婉約派詞的特點,而柳永雖也屬于婉約詞人,但他講究鋪敘渲染,放筆展開描寫,秦觀與他又有所不同。
對于秦觀《滿庭芳》詞表現(xiàn)的青樓生活,我們不必去尋找其中有著多么了不起的價值,只需注意詞人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特色,也就可以了。詞意吞吐含蓄,虛實兼顧,真實地刻畫出離人的迷茫心境。據(jù)說蘇軾曾因此戲呼秦觀為“山抹微云君”。
秦觀的詞,大多是如《滿庭芳》詞所寫的內(nèi)容。如《水龍吟》詞的“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鞮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意境、情緒完全與《滿庭芳》詞相同。秦觀這類詞還喜歡化用杜牧揚州詩的句子,如《八六子》的“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另一首《滿庭芳》詞的“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涼”,等等。說明這種青樓生活,秦觀與杜牧是相同的。不過,在秦觀,是有意結(jié)合著自己的政治失意來寫。所以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曾說秦觀“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這也是秦觀詞藝術(shù)上的獨到之處,即將男女的思戀縈懷,同個人政治上的不幸遭遇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運用委婉蘊藉的手法,雅潔清麗的語言和協(xié)調(diào)和美的音律,抒發(fā)了作者真摯深沉的情感,從而達到“情韻兼勝”,凄婉動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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