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lián)大初創(chuàng)的幾年里,日本飛機幾乎天天空襲。學校沒有防空設施,每有警報響,作為學校最高領導的梅貽琦也跟一般教師一樣往學校后面的小山上跑,躲在一片亂墳地里,而且表現(xiàn)出一種沉著鎮(zhèn)定、從從容容的氣度。曾長期擔任清華大學法學院院長的陳岱孫先生回憶說:“他這一鎮(zhèn)定、堅毅、平等、同艱的行為在西南聯(lián)大起了不言而教的作用?!?/div>
在居住方面,梅家也沒有與身份相稱的什么公館別墅,而是和普通教授一樣租用民房,階沿上擺幾把椅子,便成了所謂客廳。后來從花椒巷搬到西倉坡,一棟小樓,樓上是書房和臥室,樓下便是聯(lián)大辦事處,熱鬧得很。外出開會辦事,梅貽琦多是步行,實在太遠就搭別人的車。自己無車可乘,也毫無怨言,因為他“自作自受”,在聯(lián)大成立之初,就考慮到學校人員多用車緊張,把自己的校長專車交給學校充做公用了。
吃的經(jīng)常是白飯拌辣椒,有時吃頓菠菜豆腐湯,全家就很滿意了。戰(zhàn)時經(jīng)濟困難,教授們的月薪只夠勉強維持兩三星期的生活。陳寅恪先生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部聘教授之一,又有中央研究院的兼職,薪水遠較一般教授高,也有詩曰:“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tǒng)錢鈔入手空。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睘橘N補家用,教授們只好變賣家中衣物等。再往后,賣無可賣,便打小工或做些小手工藝品賣。例如聞一多先生就曾掛過刻章治印的招牌。梅貽琦家境也很困難,夫人韓詠華女士一開始還想為人做傭工,后來被人家認出來,堂堂名牌大學校長、中央委員的夫人,誰還敢雇,只好做罷?;丶腋鷦e的教授大大一起做些圍巾、帽子等女工,或者做些小食品,拿出去賣。她回憶當時情形說:“我年歲比別人大些,視力也不很好,只能幫助做做圍巾穗子。以后庶務趙世昌先生介紹我做糕點去賣。趙是上海人,教我做上海式的米粉碗糕。由潘光旦太太在鄉(xiāng)下磨好七成大米、三成糯米的米粉,加上白糖和好面,用一個銀錠形的木模子做成糕,兩三分鐘蒸一塊,取名‘定勝糕’(即抗戰(zhàn)一定勝利之意),由我挎著籃子,步行四五十分鐘到冠生園寄賣。月涵還不同意我們在辦事處操作,只好到住在外面的地質(zhì)系袁教授太太家去做……有人建議我們把爐子支在冠生園門前現(xiàn)做現(xiàn)賣,我礙于月涵的面子,沒肯這樣做。賣糕時我穿著藍布褂于,自稱姓韓而不說姓梅。盡管如此,還是誰都知道了梅校長夫人挎籃賣‘定勝糕’的事。由于路走得多,鞋襪又不合腳,有一次把腳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腫起來?!贝送猓贩蛉诉€在大西門旁鋪塊油布擺過地攤,賣些舊衣物和用毛線頭編結(jié)的小物件等。
聯(lián)大的學生也長期掙扎在饑餓線上。梅貽琦先生從重慶政府教育部申請來一些補助金發(fā)給學生。他自己有四個子女都在聯(lián)大上學,卻不讓他們領一分錢的救濟。一個孩子的眼鏡丟了,就沒有錢再配一副新的。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八年艱苦的歲月終于熬到了頭,聯(lián)大也完成了歷史使命,1946年5月4日,舉行結(jié)業(yè)典禮,宣告解散,三校分別復員北返。梅貽琦繼續(xù)擔任清華大學校長。
淪陷期間,清華園被日軍占據(jù),做了兵營和傷兵醫(yī)院,遭到了嚴重的破壞,體育館被辟為馬廄和貯藏室及廚房,圖書館改做手術室和病房,教授住宅成了隨軍妓院等等,圖書資料、儀器設備等蕩然無存。為了恢復重建清華園,梅貽請一方面力爭盡可能多地向政府申請撥款并力爭保住美退庚款的所有權(quán),另一方面,他大力提倡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使復員后的學校能夠迅速治愈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順利開學上課,而且在短短的兩年多時間里,又有了較大的發(fā)展:校園面積從戰(zhàn)前的一千二百多畝擴大到一千六百多畝,建筑面積增至十多萬平方米,院系設置也有很大變化,除新增加一個農(nóng)學院外,原有的理學院、文學院、法學院、工學院都分別增加了一些專業(yè),另外有研究院下屬的二十多個研究所等,教職員工和學生人數(shù)也都有所增加。
清華復員重建的二年多時間,正是戰(zhàn)爭陰云密布,整個社會處于一片混亂無序狀態(tài)。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征地擴大校園,蓋樓設計施工,開學聘師招生等,在今人心目中,哪一項不是炙手可熱大有油水的“好事”?哪一項不給主管人員送點什么優(yōu)惠、提成、勞務費、好處費之類能夠辦成?梅貽傳手中每年幾百萬上千萬的款項出人,他何曾將其中哪怕一分錢裝入自己腰包!
1948年底,北平解放前夕,梅貽琦乘飛機離開了他為之嘔心瀝血數(shù)十載的清華園。那一天,吳澤霖教授在校門口碰見他,問他是不是要走。他說:“我一定要走,我走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假使我不走,這個基金我就沒有法子保護起來。”(按照有關規(guī)定,清華使用的美國退還庚款基金,只有中國的教育部長和清華大學校長一致同意,才能動用。)離校南下后,他暫時住在上海老友家中,不久即取道香港赴巴黎參加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會后住在巴黎南郊的一個小鎮(zhèn),同時給在英國倫敦的一個校友拍電報,要他幫忙在倫敦租一問價格低廉的旅館準備去住一段時間。1949年底,他又飛抵美國,客居于紐約。其時清華基金全部在他掌握之中,他每月卻僅僅給自己支薪三百元,租住的公寓也小得連一間單獨的臥室都沒有。有人看不下去,甚至說他是“守財奴”,并以“清華基金是庚子賠款,最好盡快花光,以雪國恥”相勸,他卻依舊“我行我素”,過自己的儉樸日子。
1955年11月,梅貽清離開美國到臺灣,開始用清華基金籌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辦臺灣新竹清華大學。為了選擇一個合適的校址,他的足跡幾乎踏遍臺灣全島,最后又經(jīng)過七次實地勘察,才選定新竹縣赤土畸。校址選定后,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的創(chuàng)建工作中,清地基、蓋校舍,購置儀器設備和圖書資料,招聘教師和研究人員,招收學生等等。辛辛苦苦,毫不懈怠。為了建一座游泳池式原子反應堆,他多次遠涉重洋,到西方各國原子能機構(gòu)訪問考察,引進技術,延攬人才,訂購設備。從1958年5月原子爐基地破土動工,到1961年4月,僅三年時間,便完成了包括核子科學館、放射性同位素實驗室、原子爐爐房及實驗館等在內(nèi)的所有建筑項目和有關裝置的建造安裝工作并調(diào)試完畢,達到了臨界。這種建設速度,一度被人們稱譽為“魔術師般的神速”。
在整個新竹清華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梅貽琦仍是一貫的廉潔和節(jié)儉。雖然手中握有巨款,但他的辦公室卻連一套普通的沙發(fā)都舍不得買,只有幾把藤椅。他曾這樣對人說:“學校有點兒錢,要撙節(jié)用在圖書、儀器、請教授上,房子要堅固持久,不要好看舒服?!?/div>
梅貽請廉潔、節(jié)儉,但并不吝嗇。就他自己,他從不因為生活清苦,用積蓄改善生活。相反,他經(jīng)常從自己工資中支付各種名目的捐助,從創(chuàng)辦義務教育到賑難賑災,從救濟困難師生員工到營救被捕學生,每次他都是“身先士卒”,有許多事例,至今鮮為人知。早年從清華到城里去的路上,常有一些婦女兒童向過往的師生乞討,梅貽琦每次出門都預備好零錢,從不會讓乞討者失望。他的一個學生林公俠生了重病,經(jīng)濟上陷入困境,他得知后立即匯款救助,并予安慰和勉勵:“好好養(yǎng)病,保留此身,將來為國家出力。”梅貽琦去世后,林公俠曾回憶道:“如果當年沒有月涵師救濟,沒錢治病調(diào)養(yǎng),怎能尚生存人間,最難得的是一次再次的救助,而且數(shù)目龐大。我一家人都感激他的大恩,永遠不忘?!?/div>
1954年,他曾從美國回臺灣參加過一次“國民大會”。會議結(jié)束,他把所得全部津貼都用來為學校駐美辦事處購買了圖書。于公,梅貽琦并不因為節(jié)儉而舍不得花錢,他只是主張應該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所以人們說他“是儉,不是吝,為公家辦事是要錢花得經(jīng)濟、有效、持久,不是舍不得花。如此,是積極的儉,才夠上德”。
早期清華大學教授的工資相當可觀,任職不數(shù)年,即可置買私人小轎車。梅貽琦做了幾十年校長,卻始終沒有一點地私蓄。1955年,他到臺灣后,把家眷留在美國。他在臺灣掙的錢,無法養(yǎng)活遠在美國的夫人。韓詠華女士只好自謀生計,以六十多歲高齡,仍要做工作,先后在衣帽店打過工,在首飾店站過柜臺,在醫(yī)院做過代班,最后還到一家盲童學校照料過盲童,一直工作到六十六歲。梅貽琦晚年病重住院治療,逝世后的殯葬開支等費用,都是由校友們捐助的。
1962年5月19日,梅貽琦病逝于臺北。在病危期間,有一個加鎖的手提包一直放在他的病榻下,誰也不知道裝有何物。他去世后,秘書立刻加封,后組織專門人員啟封查驗,原來全是學?;鸬馁~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毫厘不爽。
梅貽琦的去世,清華校友感到無比悲痛,他們紛紛撰寫挽聯(lián)和詩文,捐款修建墓園等以寄托不盡哀思。曾任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的華裔美籍著名學者顧毓?L先生的悼詩,表達了眾多清華人的心聲。詩中這樣寫道:
沒有死亡:青青草原的云雀重復地唱。
清華園荷花池畔的鐘聲贊賞響應!
整整三十年的春風化雨,桃李成行;
長城的烽火消散,昆明湖依然寧靜。
沒有死亡:原子爐的臨界可以保證。
靜聽呀,宇宙的神秘像呼吸般輕盈,
在核心破裂中放射出無窮的巨能。
偉大的梅先生,高風長在,英靈永生!
關于梅貽琦先生一生的高風亮節(jié)清正廉明,在港澳臺和海外清華人中有口皆碑。本文所披露的,也僅僅只是他在廉潔節(jié)儉方面的一些零星小事,不過是云中窺龍一鱗半爪。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