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園夜讀》
予生也晚,在我結識王元化先生之前,他早已是名重海內(nèi)外的大學者了。1992年初秋的一天,李子云老師帶我和李慶西去了王先生家里,從此在我記憶中有了一個與其他前輩學者迥然有別的人物形象。以前跟費孝通、鐘敬文、金克木、賈植芳、徐中玉、錢谷融等老先生打過交道,那些老人在晚輩面前都顯得那么和藹、風趣,可是元化先生卻完全不同,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很有幾分威嚴,初次見面也幾乎沒有幾句客套話。更沒想到,在家中待客的王先生竟穿戴的十分正式,腳上還穿著系帶的皮鞋,一看就是那種氣質(zhì)嚴肅的學者。后來我知道,王先生與交往不深的人談話一般不涉及社會雜聞和生活瑣事,往往直截了當切入正題,幾句話就談到與學術有關的事情上。
王先生明白我們的來意后,顯得很高興,答允將近兩年寫的論文交給我們出版,這就是后來編成的《清園夜讀》一書。實際上,當時對于王先生來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時期。由于八十年代初期參與起草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文章,更由于后來主編《新啟蒙》的社會影響,那時他被某些大人物視為異端,除了不時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一些文章,其他報刊上很少能聽到他的聲音?!肚鍒@夜讀》是元化先生沉寂許久后的第一部著作,而我們第一次上門就能拿到這樣有分量而有特殊意義的作品,感覺自然非比尋常。
不料這本書的出版竟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其實最后是以民間出版的方式得以問世。當時我是浙江文藝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可是這個選題在本社未能通過。正好浙江文藝出版社前任社長楊仁山調(diào)往深圳海天出版社,我們通過他的關系在海天社報上了選題,書稿編成后在該社經(jīng)過三審,最后由我籌資印制。首版印了3000冊,很快又加印了4000冊。發(fā)行委托給一家民營書店,這在當時也顯得比較“超前”。懾于王先生的威嚴,我自然不敢跟他直言我們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出版他的著作,也沒有跟他解釋個中原委——為何以浙江文藝社的名義約稿,卻在海天社出書,而直接承擔責編工作的慶西又為何在版權頁上署以“來鳳儀”的筆名。當我直接拎著現(xiàn)款上門去交付版稅時,心里還相當忐忑不安(這種支付方式不合出版社常例),擔心以王先生的經(jīng)驗與睿智,肯定覺察出事情有太多的蹊蹺之處。但我們不主動說明,王先生也就不予挑破。事后想想,可以說這本書的出版方式得到了王先生的默許,我甚至覺出他還很有幾分鼓勵的意思。他是那種老派而嚴肅的性格,思想中卻有不拘一格的路徑。
以當時國內(nèi)的工藝水準來說,《清園夜讀》算是印得相當考究。書正式出版,適逢全國文藝理論學會在上海華師大召開第六屆年會,我便去會上給王先生送樣書。那天一進王先生的房間,見他正與陳荒煤、馮牧兩位先生聊天?;拿喝谑掷锬﹃季糜诌f與馮牧,贊嘆說一輩子能出這么好的一本書就知足了。當然,這不止是稱贊《清園夜讀》的裝幀與印刷質(zhì)量,王先生收入這本書里的文章足以讓學界同仁所仰慕,在許多問題上對九十年代以后國內(nèi)學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王先生自己曾表示,他的學術思想是在九十年代進入成熟期的。他在《九十年代日記》后記中說,“我在青年時期就開始寫作了,但直到九十年代,才可以說真正進入了思想境界。……到了九十年代,我才擺脫了依傍,拋棄了長期形成的既定觀念,用自己的頭腦去認識世界,考慮問題。所以我把九十年代視為自己思想開始成熟的時代……”王先生這些自我反省的話里不能說沒有自謙成分,但《清園夜讀》作為他在九十年代寫成的第一本書,對于他和讀者來說確實都有著特殊意義。
1998年,我調(diào)任浙江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王先生得知我工作調(diào)動后,也希望我能打開新的局面,便果斷拿出他的《九十年代日記》交給我出版。其時先生已非九十年代初陷于“無物之陣”的境況,那一年他與巴金共同獲得上海市“文學藝術杰出貢獻獎”,許多官方人士都來捧場。來自各個出版社的約稿已經(jīng)讓他應付不過來了,而他手里的《九十年代反思錄》和《九十年代日記》兩本書正是許多出版人競逐的目標??赡苁浅鲇谀钆f的考慮,他依然把后者托付于我。感念不已的同時,我心里真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我深知編輯他的作品是一項難度不低的工作。王先生對文字非常講究,不能容忍絲毫差錯。每一遍校樣都要親自看,每一遍都不僅是校訂錯訛,往往是三校樣上還在修改文字。這自然給編輯案頭工作帶來一些麻煩,但他那種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對我們不啻是無言的教誨,這對編輯的學術功底也是巨大的挑戰(zhàn)。記得當時編完《清園夜讀》后我和慶西都有些發(fā)怵,說這輩子再也不敢碰王先生的書稿了。話雖這么說,能夠拿到他的書稿心里自然高興,因為編輯他的書稿更是一個學習和自我提升的過程。王先生自己也做過編輯,是精通出版的學者。他不僅在文字上講究,就連版式、字號等細節(jié)也都很在意?!肚鍒@夜讀》和《九十年代日記》兩本書的封面都是他親自找王震坤設計的,其實都貫注了他本人的審美意趣。
2004年秋天,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上海創(chuàng)辦九久讀書人文化公司。王先生為表示對我創(chuàng)業(yè)的支持,又慷慨地把他的《人物·書話·紀事》交給了我。這本書在2006年初出版。當時他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了,但還是一絲不茍地校理書稿,書里的圖片也是他親自挑選和審訂的。作為一個出版人,我這些年里有幸負責過他三本書的編輯出版,也給自己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
王先生一向有剛正、嚴厲的名聲,有時他會不留情面地批評自己的朋友和學生,有些是出于學術思想上的分歧,有些可能是別的什么問題,所以學術圈子里常有人說先生待人過于嚴苛。記得有一次我和慶西去見王先生,李子云也在座,聽到我們稱李子云為“李老師”,王先生竟怪怪地問李子云,“他們怎么稱你老師?”大概王先生知道我們并非出于李子云門下,而她又不在院校任教,他便覺得有些奇怪。其實李子云作為我們的前輩評論家和編輯家,尊其“老師”太正常不過了,而先生在場面上這般“較真”起來卻把李子云搞得有些尷尬。可是王先生自己又有很不“較真”的一面,有一次他在送給慶西的書上題署“李慶西教授惠正”的字樣,我一看就樂了。他明知慶西不是大學教授,而且由于其性格和所處環(huán)境的某些因素連編輯這一行的副編審職稱都不曾有過,可竟是別出心裁地派給了一個“教授”頭銜。這是對后輩的加勉,還是對職稱評定制度的某種嘲弄?看看《九十年代日記》中他對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定工作中“劣進優(yōu)退”現(xiàn)象表示的深刻憂慮,我想他那種剛直的性情中自也包含著深深的無奈。
2001年我辭去浙江人民出版社的職務來上海工作后,為生活方便在新華路購置了一套公寓。王先生聽說我在上海安頓下來,特意提出要來我家里坐坐。我知道先生不是那種喜歡串門的人,平常有人想邀他去家里做客是一樁很難辦到的事情。但我考慮到自己在上海住所比較簡單,怕怠慢了先生,就一再推脫??墒窍壬鷰状翁岢鲆獊砜纯?,那年國慶時我便在家里備了飯請他過來。上午才買齊杯盤碗盞,下午就請他來了家里,同時還請了跟王先生相熟的褚鈺泉、陳子善作陪。果然,先生一進來就看出問題了。他說我的房子裝修得太簡陋,說地板的材料和門窗顏色都不太愜意。讓我詫異的是,那天先生居然給我講了許多關于裝修材料和裝飾風格方面的知識,他自己特別欣賞英國古典風格的室內(nèi)裝飾。以前在跟先生的交往中,他很少談及學術、文化和出版以外的話題。我也去過王先生的住所,他自己家里其實也很簡單,晚年更是由于某些原因,一直住在衡山賓館和慶余別墅的一間小客房里。像王先生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同時對生活品質(zhì)也是十分講究的人,晚年的物質(zhì)生活其實很簡樸,甚至還有幾分窳陋,真是不免令人唏噓。
這是王元化先生早年的照片,他本想用于《清園夜讀》卷首,后來根據(jù)編輯建議用了另一幀近照。
事前褚鈺泉說起王先生平日晚餐只吃一碗粥或是一小碗面條,囑我準備得簡單一些。但我考慮到難得在家里宴請王先生,總也不能搞得太草率,還是準備了一些菜肴。那天王先生胃口竟很好,吃了不少菜。有一道菜是我特意從杭州拿來的金華火腿做的,他尤其贊不絕口,說還是四十年代在金華吃過這樣的火腿。那天我還準備了螃蟹,席間我問先生還要不要上,他興致頗高地說自己還吃得下。他對我居所裝飾的評價和他的好胃口一樣讓我感到心酸。其實他是熱愛美食的人,平時之所以吃得簡單,只是因為夫人常年患病沒人給他做,他又得把有限的時間用于自己的學術著述,沒辦法講究而已。
在與王先生的私人交往中,有兩件事是我尚覺聊以自慰,也算是報答他對我的深切關懷,那就是曾給先生安排過兩次八十壽誕活動。一次是做“九”(虛歲),一次是做“十”(足歲)。
1999年,當他生日臨近時,我問他是否愿意到杭州來過八十大壽。那時我們已經(jīng)比較熟了,此前也曾安排過他來杭州西子國賓館(汪莊)度假,他相信我能辦好此事,便欣然答應。于是
先生很喜歡杭州,1993年以后的十多年間,我每年都安排先生去汪莊住上半個月。最后一次安排先生去杭州度假是在2006年,那次他還邀來了美國著名學者林毓生先生。我安排他們住在西湖國賓館(劉莊),兩位長者就在湖邊竟日討論學問。聽說那次他們相談甚歡,不過后來先生好像由于身體原因提前回了上海。后來他再也沒去過杭州。
安排先生往杭州小住其實很簡單,我只消給他訂好賓館就行了,他總是自己在賓館里就餐,只怕給我添麻煩,一切都簡單從事。除了為先生祝壽的那兩次,我在杭州正式宴請他只有過一次,印象也很深。那是1993年,當時我還沒有提前訂座的意識,我們先去了一家我比較喜歡的飯館,結果那兒正在舉辦婚宴,沒有餐桌了,無奈之下我們只得轉而打車去另一家飯館。這個意外的插曲把陪同先生而來的傅杰搞得很緊張,怕先生責怪我們不會辦事。先生倒是樂呵呵地說,“那就讓他們結婚結得高興些,我們另找一個地方去高興吧”。那天吃飯時有一道菜是杭州做法的蹄,特別酥嫩,王先生夫人張可女士挺愛吃。王先生擔心她的膽固醇什么的不肯讓她多吃,張可偏要吃,老倆口僵持一陣后先生只好挾給她一小塊,還一邊叮囑說不準再吃了,可是過一會兒張可又像小孩似的討著吃……
許多人都知道先生與張可之間相濡以沫的關愛之情,我親眼目睹那些場面可不止一次兩次。有一天,記不得是2002年還是2003年,我去衡山賓館看望王先生,剛好是午飯時間,我請先生到賓館的西餐廳就餐,張可老師也來了,那時她的病情已加重,都很難將湯匙送入自己嘴里。雖說手腳不靈便,可她還是顯出想要多吃的欲望,王先生就很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她,整個過程中王先生就像是在呵護一個孩子,很注意這個該吃,那個不該吃。張可早年是上海灘有名的美人,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中有一段專門寫到她,那時候她翻譯奧尼爾,參加戲劇運動,是非常出色的女性。后來王先生還跟她合作出版了《讀莎士比亞》。提起張可他總是很自豪。難怪張可一走,王先生很快就病倒了。
先生今年該滿八十八歲,俗稱“米壽”,本來我們還在琢磨怎么給他做壽,不料他卻遽然而去。記得去年11月30日那天,朋友們都想給他祝賀一下,但那時先生的病情漸重,他的老姐姐建議他在生日前一天住進醫(yī)院“避壽”,以免屆時來客太多太嘈雜使他精力不支。事后聽說那天只是醫(yī)生和護士給他買了蛋糕,做了一碗面條,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過了。當時我們由于擔心前往探視會攜帶感冒病菌之類對他身體不利,也沒有前去拜賀。想不到那竟是他的最后一個生日。
?。ㄕ浴稌恰?/span>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