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八十回后曹文考古復原》81至85回(鵝毛體詩人唐國明作品)
第八十一回 悲迎春一泣而淚下 憐怡紅二番入家塾
且說迎春歸去之后,邢夫人象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yǎng)了一場,正在房中嘆息,見寶玉走來,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待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么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二姐姐這種光景,咱們索性回明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頑,省得受孫家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回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豈不好!”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fā)了呆氣了,混說胡道,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嫁到人家去,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旎貓@看你的書去,不要再在這里為你二姐姐的事瞎耽誤工夫,仔細老爺又問你書?!眹樀脤氂癫桓以僮髀?,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便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怎么這般死人的傷起心來?”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我如今快叫他們弄成一個負心的人了!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為什么人家養(yǎng)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變,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著做什么?!摈煊衤犃诉@話,低頭不語,一頓工夫后才說道:“當心別人聽了去,你真正傷了心,也犯不著拉著別人也跟你傷心!”寶玉道:“也并不是我傷心,我告訴妹妹,妹妹也不能不傷心。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
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jīng)大變。再過幾年,又不知怎么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fā),嘆了口氣,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急道:“老太太那里叫呢?!睂氂癖闱飞砥饋恚匆婘煊竦膬蓚€眼圈兒已經(jīng)哭的通紅,便嘆息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么?”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襲人聽后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
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已經(jīng)歇晌,只得回了怡紅院。到了午后,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隨手翻來,看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句,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癡癡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問道:“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看著。忽見寶玉站起來,嘴里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里逛逛,也省得悶出病來。”寶玉只管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
一時走到紫菱洲,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溆一帶欄桿上靠著,有幾個老婆子蹲在地下說道:“怨不得人說這林姑娘和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么人擎受的起?!睂氂衤犃?,一時興起,想往瀟湘館去,又記掛起賈母不知叫他有何事,便又往賈母房中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呢。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忽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東西,請?zhí)藕蛄死咸娘埻炅?,去找一找呢?!辟Z母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留下鳳姐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jīng)回去了?”王夫人道:“走時,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兇橫的了不得?!辟Z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賈政嘆息了一回。王夫人道:“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里來,說了一氣孩子說的話?!辟Z政道:“他說什么?”王夫人把寶玉說的話說了一遍。賈政聽后說道:“寶玉這孩子天天放在園里,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終究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系非淺。前日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學問人品都好,又是南邊人。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府里的小孩,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膽子又大,老輩子的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學問中平,還彈壓的住這些孩子,不至以顢頇了事。仍舊得叫寶玉家塾中讀書去。”王夫人道:“自從老爺外任,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是該去家學里溫習溫習了?!辟Z政點頭,又說了些閑話。
寶玉次日起來,早有小廝們傳進賈政的話來。寶玉忙整理了,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賈政道:“你近來作些什么功課?聽說你越發(fā)比頭幾年散蕩了,常聽見你推病不肯念書。如今可好了,天天在園子里和姐妹們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jīng)事,總丟在腦袋后頭。做得幾句詩詞,有什么稀罕處!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應試八股。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愿有你這樣的兒子?!彼旖欣钯F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念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里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睂氂衤犃耍肴諢o一言可答,回到怡紅院來。襲人正在著急,見了他,要人即刻送信與賈母。賈母得信,便命人叫寶玉來,告訴他說:“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么難為你,有我呢?!?br>次日一早,寶玉換了衣服,打發(fā)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二門上伺候,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才拿著書籍等物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睂氂衤犃?,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賈政著人來叫,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寶玉上了車,焙茗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一路上,寶玉想起以前跟風云月露的秦鐘同來上學的事,心上凄然不樂。又怕賈政發(fā)覺,心中亂跳,不知如何是好。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帶寶二爺來上學了?!贝逭酒鹕韥?,賈政與寶玉早已走入,互相請安問了好,然后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yè),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闭f畢,站起來作了一個揖,然后說了些閑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才回身進來。
寶玉站在家塾西南角靠窗戶擺著的一張花梨小桌邊,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進抽屜里藏著?;厣碜聲r,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又想起秦鐘來,見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凄然不樂,便悶頭對書亂翻。好容易捱到下學回來,見了賈政。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就高聲叫道:“妹妹,我回來了!”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么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一日三秋?!摈煊竦溃骸澳闵项^去過了?”寶玉道:“都去過了?!摈煊竦溃骸皠e處呢?”寶玉道:“沒有。這會子懶待動了,只想和妹妹坐著說一會話。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nèi)ァ!摈煊竦溃骸澳阏撔ァ!睂氂竦溃骸拔覑灥没?。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你別倒催的我緊,該走時我自己知道該走。橫豎是再見就完了。”黛玉微微一笑,叫紫鵑:“給他沏一碗茶。他如今念書了?!弊嚣N笑著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說道:“還提什么念書,一火焚之,方為干凈。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圣賢立言立功立德。好些的,不過拿些經(jīng)書湊搭湊搭,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么,東拉西扯,弄得滿肚牛鬼蛇神。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學那個,你這會子還提。什么國賊祿蠹,我忍著十日嘔,勉強去見他!這滿園子里,我只想著你還近情近理,清微淡遠。這下子妹妹該不會也說起那些不甚入耳,勢欲熏心的混賬話來?我連坐的說話的地兒都沒了?!闭f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見是秋紋和紫鵑。黛玉正想對寶玉發(fā)作,也只有作罷。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誰知在這里?!弊嚣N道:“我們這里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我?!鼻锛y未及答言,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鼻锛y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門口,才回房里來。想起剛才寶玉之言,又是笑又是氣的傷心了半天。
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見襲人從里間迎出來,問:“回來了?”秋紋應道:“早回來了,在林姑娘那邊呆著?!币u人說道:“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fā)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頑笑,都要趕出園子。我想,伏侍你一場,真要被趕出園子,賺了這些,也沒什么趣兒?!闭f著,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好生念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你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也用不著他們來伏侍。”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不知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頭似乎明白,細諳起來,又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了?!弊l(fā)起呆想來。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一時半會?!睂氂褡炖镏还芎鷣y答應。麝月襲人才伏侍他睡下,兩個才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還是翻來復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別混想,養(yǎng)養(yǎng)神,明兒好念書去的?!睂氂竦溃骸拔乙彩沁@樣想,只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罷。”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睂氂竦溃骸拔倚睦餆┰甑暮??!北阕詫⒈煌氏?。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fā)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fā)燒了?!睂氂竦溃骸翱刹皇??!币u人道:“這是怎么說呢!”寶玉道:“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明兒好了,到學里去就完事了。”襲人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互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里來了。
第八十二回 花襲人借語說香菱 林黛玉癡魂驚惡夢
且說寶玉上學之后,怡紅院中甚覺清凈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工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jīng)]有結果呢?想著,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寶玉的為人,他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賈母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計放下,來探視黛玉。
黛玉正在那里看書呢,見是襲人來了,忙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略好些?!弊嚣N便上來問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襲人道:“閑的慌,便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紫鵑說著拿上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坐罷?!庇终f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里說我們什么來著?!弊嚣N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慌。”襲人道:“你還提香菱,真真的苦呢!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里頭差些?!摈煊駨牟宦勔u人背地里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币u人道:“做了旁邊人,心里先怯了,那里敢去欺負人?!闭f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里問道:“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么?”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fā)來給這里林姑娘送東西的?!毖┭氵M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么,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么呢?”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被仡^又瞧見了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里的?”襲人笑道:“媽媽怎么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闭f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真真是天仙一般人品?!弊嚣N在旁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里忙,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闭f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見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么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你們姑娘費心了?!崩掀抛舆€只管嘴里咕咕噥噥的說:“這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么人擎受的起?!摈煊裰谎b沒聽見。對襲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來,就只剩混說白道的了。”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紀又大了。心內(nèi)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象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也不理誰,和衣睡下了。
不知不覺,只見一個小丫頭走來說道:“與姑娘道喜了?!闭f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拿我開什么心?”鳳姐道:“把你一個美人燈撂在這里,不成事體,托人作了媒,將你許了人,就要接你過去,怕道上沒人照應,你璉二哥哥送你呢?!闭f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心上急著硬說道:“都是鳳姐姐混鬧?!敝灰娦戏蛉讼蛲醴蛉耸箓€眼色兒說道:“他還不信,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摈煊褚宦犨@話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獨不見寶玉呢?”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黛玉便對他說:“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這般無情這般無義了?!睂氂竦溃骸拔沂菬o情我是無義?妹妹既有了人家,咱們各自干各自的。我待你是怎么樣,你心里難道不明白?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闭f著,就取下那佩戴的玉往胸口上猛的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哭道:“你先殺了我,大家干凈!”寶玉道:“好妹妹,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闭f著把手在劃開的地方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闭f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原來是一場夢。又想夢中光景,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么樣好!又哭了一回,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又躺了下去。翻來復去,那里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象風聲,又象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矇眬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被他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又咳嗽起來,想是著了風。這會窗戶紙發(fā)清了,歇歇,養(yǎng)養(yǎng)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黛玉道:“我睡不著。你睡你的?!闭f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么?!弊嚣N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里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盒子,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紫鵑唬了一跳,不覺失聲。黛玉在里面接聲而問。紫鵑自知失言,說著話時,心中一酸,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黛玉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凄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里凄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醋嚣N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好好的,哭什么?”紫鵑笑道:“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早,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摈煊竦溃骸霸揭?,越睡不著?!弊嚣N道:“這怎么得了,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他的脊梁,黛玉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只得在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支雪雁去叫人。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道:“林姑娘怎么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毖┭氵B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嚇了一跳,說:“這是什么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頑的!你們怎么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雪雁道:“我這里才要去,你們就來了?!闭f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黛玉見了他二人說道:“好好著,你們怎么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不是什么大病,不過覺得身子軟,躺躺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云姑娘,飯后若無事,倒是請他們來這里坐坐。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贝淠值溃骸皩毝斶@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里還能象從前那么亂跑呢?!摈煊衤犃?,默然不語。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云便先問道:“林姑娘怎么不來呢?”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碧酱郝犃嗽尞惖溃骸斑@話真么?”翠縷道:“怎么不真?!贝淠溃骸拔覀儎偛胚M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這么著,怎么還能說話?!碧酱旱溃骸霸趺茨氵@么糊涂,不能說話不是已經(jīng)……”說到這里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碧酱旱溃骸凹冗@么著,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太醫(yī)進來瞧瞧?!毕Т旱溃骸敖憬銈兿热チT,我怕見他那樣子的?!庇谑翘酱合嬖品隽诵⊙绢^,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只見來了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心里是如此,臉上礙不過去,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云都坐在炕沿上,一頭一個??戳索煊襁@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么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痰盒兒。湘云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聽湘云這么一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心灰了一半。探春見這般形景,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點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云丫頭,不拘什么!”湘云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yǎng)養(yǎng)神,我們?nèi)ダ咸沁吇貋碓偾颇恪!摈煊顸c點頭應了。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弊嚣N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么東西,來這園子里頭混攪!”黛玉聽了,長嘆一聲道:“這里住不得了。”便一手指著窗外,兩眼淌淚翻白的倒了下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竟象專罵著自己。在別人,是一句貼不上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里委屈得來,便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叫。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那只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干不凈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里的,你作什么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边@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里,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fā)沒了王法,這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怕他鬧,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這里罵人?!碧酱旱溃骸安挥枚嗾f了,快給我都出去。這里林姑娘身上不安,還不快去呢?!崩掀抛哟饝藥讉€“是”,說著一扭身去了。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云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問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黛玉只搖搖頭。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么避諱?!摈煊衤犃?,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姐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毕嬖频溃骸翱墒侨憬阏f的?”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里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那里就想到這里來了。你好生歇著,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么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摈煊窳鳒I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說我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碧酱捍饝溃骸拔抑溃阒还莛B(yǎng)著。”說著,才同湘云出去了。
這里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在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著?覺得園里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遠遠的又象孩子們的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便叫紫鵑放下帳子。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后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了。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么?”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悄悄說道:“姐姐屋里坐罷?!币u人悄悄問道:“姑娘怎么著了?”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fā)我來看看是怎么回事呢?!闭f著,只見紫鵑從里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是襲人,點頭兒叫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蹙著眉道:“終久怎么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弊嚣N忙問怎么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的,誰知半夜里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里只說好象他的玉割開了他什么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zhí)t(yī)來看呢?!闭f著,只聽黛玉在帳子里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還是躺著罷?!摈煊竦溃骸皠偛耪f誰半夜里心疼起來?”襲人道:“除了他還會有誰,現(xiàn)好好的,不怎么樣了?!摈煊駮?,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的趁勢問道:“不聽見他還說了什么?”襲人道:“也沒說什么?!摈煊襁t了半日,才嘆了一聲,說道:“你們別告訴他說我不好。”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摈煊顸c了點頭兒,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后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么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探家事薛寶釵吞聲
且說探春湘云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囑咐湘云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象剛才那樣失語丟言的了?!毕嬖泣c頭笑道:“知道了,我頭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闭f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太醫(y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屋里去?!兵x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里探春湘云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后同回園中。
到了次日,太醫(y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里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太醫(y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忙著給黛玉蓋好被,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里的東西。一時賈璉陪著太醫(yī)進來了,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回避?!崩掀抛哟蚱鸷熥?,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對站在旁邊的紫鵑道:“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蓖跆t(y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來,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王太醫(yī)診了好一回兒,又換那只手也診了,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里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平日郁結所致?!闭f著,紫鵑也出來站在里間門口。王太醫(y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王太醫(yī)道:“既這樣就是了?!闭f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yī)吃了茶,提筆先寫道:“六脈弦遲,素由積郁。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yǎng)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庇謱⑵呶端幣c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么?”王太醫(yī)笑道:“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yǎng)肝陰,制遏邪火?!秲?nèi)經(jīng)》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辟Z璉點頭道:“原來是這么著,這就是了?!蓖跆t(y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么著了?”王太醫(yī)道:“寶二爺?shù)箾]什么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闭f著,上車而去。
這里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太醫(y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說道:“你回二奶奶,我還有事要辦?!闭f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在鳳姐面前回完了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xiàn)在病著,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里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官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掖饝怂嫠麃砘啬棠?。”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我送他幾兩銀子使,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如何使得。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經(jīng)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了!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還說這些個混賬話。”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外頭的人還更糊涂。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諒著咱們府里不知怎么樣有錢。也有說‘賈府里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灿姓f‘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了一半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他帶了幾車金銀回來,家里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里還愿,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腥诉€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園子里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只剩下一個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里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伏侍的人。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頑的?!€有歌兒,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里,猛然咽住。原來那句歌兒說的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里,忽想起這話不好,咽住了。鳳姐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廟里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shù)男〗瘅梓雰?。后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不是可笑,倒是可怕。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么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么樣呢?!敝苋鸺业牡溃骸澳棠虘]的也是。只是滿城里茶坊酒鋪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眾人的嘴?!兵P姐點點頭,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他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他自然明白。我得了空,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了。
再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辟Z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里頭傳了一個太醫(yī)院御醫(yī)去看病,這幾天娘娘宮里有什么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辟Z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yī)院里打聽打聽才是?!辟Z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y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問道:“是那里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往太醫(y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的?!庇谑莾蓚€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闭f著,賈赦也過來了。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nèi)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辟Z赦道:“請進來?!遍T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里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里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余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準于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還有一個?”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辟Z赦賈政答應了出來,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余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nèi)チT?!鄙庹韧顺觥_@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辈灰粫r,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后。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話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回兒,有兩個內(nèi)監(jiān)出來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令在內(nèi)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遍T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nèi)監(jiān)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后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nèi)監(jiān)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辟Z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痹窒蛐戏蛉送醴蛉藛柫撕?,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痹溃骸斑@幾年來難為你操心?!兵P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zhèn)髦I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辟Z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辟Z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痹溃骸斑@樣才好?!彼烀鈱m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jiān)引了到一座宮里,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
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纯匆呀铣?,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nèi)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jiān)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伙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再說薛家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日間拌嘴沒有對頭,香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后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睂汅傅溃骸拔夷抢镏?。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么有勢力,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就大家清凈了!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兒?!睂汅嘎犃诉@話,那里受得住,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話說給別人聽去!奶奶不敢惹人家,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正經(jīng)的,奶奶又裝聽不見?!闭f著,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fā)性起,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半點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寶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會他半點兒。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睂氣O道:“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更是火上澆油?!毖σ虌尩溃骸凹冗@樣,我自己過去?!睂氣O道:“媽媽也不用去,由著他們鬧去。”薛姨媽道:“這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不要跟著過去,好好呆在這里?!蹦概两鸸鸱块T口,聽見里頭正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么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象個家兒嗎!矮墻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苯鸸鹞堇锝勇暤溃骸拔业古氯诵υ?!只是這里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賬世界。我們夏家門子里沒見過這樣規(guī)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般委屈!”寶釵道:“大嫂子,媽媽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么的。先把事情說開,你再問,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苯鸸鸬溃骸昂霉媚?,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象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我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里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里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忍了氣說道:“大嫂子,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拍著床沿大哭起來,說:“我那里比得秋菱的,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別修的象我嫁個糊涂漢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xiàn)了眼了!”薛姨媽聽到這里,萬分氣不過,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句句壓他的。你有什么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睂氣O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庇址愿缹汅傅溃骸澳憧蓜e再多嘴了?!闭f后便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里,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香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里來,老太太身上可好?”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睂氣O道:“你多早晚來的?”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毖σ虌屃纤溃t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里鬧得也不象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的。”丫頭道:“姨太太說那里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那是姨太太多心?!闭f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闭f著,便向炕上躺下?;5脤氣O香菱二人手足無措。
薛姨媽是一時被金桂這場氣逼得肝氣上逆,左肋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原故,也等不及醫(y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幾錢藥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他母親吃了。又和香菱給薛姨媽捶腿揉胸,停了一會兒,略覺安頓。這薛姨媽只是又悲又氣,氣的是金桂撒潑,悲的是寶釵有涵養(yǎng),倒覺可憐。寶釵又勸了一回,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氣也漸漸平復了。寶釵便說道:“媽媽,你這種閑氣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幾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兒散散悶。家里橫豎有我和香菱照看著,諒他也不敢怎么樣?!毖σ虌岦c點頭道:“過兩日看罷?!?br>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huán)重結怨
且說賈府這邊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幾日,有幾個老公走來,帶著東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楚。賈赦賈政等稟明了賈母,一齊謝恩畢,太監(jiān)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說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緊的話?!辟Z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辟Z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里賈母和賈政道:“娘娘心里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特的問起他來。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兒吃的’?!辟Z政聽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大了,你們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就行?!辟Z政道:“老太太吩咐的是。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反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辟Z母聽了這話,心里有些不喜歡,說道:“論起來,現(xiàn)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沒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睅拙湓捳f得賈政不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既說他有造化,想來不錯。只是兒子望他成人性兒太急,倒是‘不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話把賈母逗笑了。賈母說道:“你這會子也有了幾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歷練越老成?!闭f到這里,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年輕的時侯,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兒的話兒來了?!闭f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侯下了。”賈母便問:“你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么?”鴛鴦笑著回明了。賈母道:“那么著,你們也都吃飯去,單留鳳姐兒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辟Z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應著,伺侯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自散了。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說道:“老太太這樣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也不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兒。”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該當?shù)??!辟Z政因著個屋里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叫寶玉放學吃飯后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崩钯F答應了“是”。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請安,只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再過去,聽見還有話問二爺。”寶玉聽了這話,來見過賈母,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nèi)書房坐著,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陣子我心上有事,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師父說就要給你開筆,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做過三次。”賈政道:“既如此,我要你另換個主意,是什么題目不打緊,不許雷同了前人,當著我的面只做個破題也使得?!睂氂裰坏么饝?,低頭搜索枯腸。賈政背著手,也在門口站著作想。只見一個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賈政問道:“作什么?”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叫預備飯?!辟Z政聽了,也沒言語。小廝自去了。
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聽見薛姨媽來了,只當寶釵同來,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不知好不好?!辟Z政道:“你念來我聽?!睂氂衲罱o賈政聽了,賈政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后作文,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筆。你來的時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你去罷?!睂氂翊饝藗€“是”,慢慢的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老太太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后頭趕著叫,寶玉那里聽得見。剛進得門來,便聽見王夫人、鳳姐、探春等笑語之聲。
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簾子,寶玉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給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問:“你今兒怎么才來?”寶玉悉把賈政問文章并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面。寶玉問眾人道:“怎么不見寶姐姐?”薛姨媽笑道:“你寶姐姐沒過來,家里和香菱作活?!睂氂衤犃?,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見說著話兒已擺上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媽道:“寶哥兒呢?”賈母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睂氂窕氐溃骸邦^里散學時李貴傳老爺?shù)脑?,叫吃了飯過去。我趕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老太太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辟Z母道:“既這么著,鳳丫頭過來跟著我。你太太才說他今兒吃齋,叫他們自己吃去?!庇谑区P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zhí)壺斟了一巡,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賈母問道:“剛才姨太太提香菱,我聽見前兒丫頭們說‘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薛姨媽滿臉飛紅,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兒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的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他幾次,他牛心不聽說,我也沒那么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只好由他們??刹皇撬舆@丫頭的名兒不好改的?!辟Z母道:“名兒什么要緊的事?”薛姨媽道:“說起來也怪臊的,老太太這邊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為這名兒不好,聽見說是寶丫頭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辟Z母道:“這又是什么原故?”薛姨媽拿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如今這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斗氣。前日老太太打發(fā)人看我去,我們家里正鬧著。”賈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兒聽見姨太太肝氣疼,要打發(fā)人看去,后來聽見說好了,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侯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贊嘆了他一會子。都象寶丫頭那樣心胸脾氣,真是百里挑一。給人家做了媳婦,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那個不服?!睂氂褚呀?jīng)聽煩了,推故要走,及聽見這話,又坐了呆呆的往下聽。薛姨媽道:“不中用。他雖好,到底是女孩兒家。養(yǎng)了蟠兒這個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頭喝點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里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兒,我還放點兒心?!睂氂衤牭竭@里,接口道:“姨媽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jīng)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面的,那里就鬧出事來?!毖σ虌屝Φ溃骸耙滥氵@樣說,我就不用操心了?!闭f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晚間還要看書,便自個去了。
這里丫頭們剛捧上茶來,只見琥珀走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賈母便向鳳姐兒道:“你快去瞧瞧巧姐兒。”鳳姐聽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兒打發(fā)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身上不大好?!辟Z母說道:“你快去,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你先過去,我就來。小孩子家魂兒還不全,別叫丫頭們大驚小怪的,屋里的貓兒狗兒,也叫他們留點神兒。盡著孩子貴氣,偏有這些瑣碎?!兵P姐答應了,然后帶了小丫頭回房去了。
這里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只是心重些,身子就不大結實。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么,要賭寬厚待人里頭,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除了寶玉,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毖σ虌層终f了兩句閑話,便道:“老太太歇著。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邊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兒?!辟Z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紀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說給他們,也得點主意?!毖σ虌尭孓o,同著王夫人出來,往鳳姐院里去了。
且說賈政試了寶玉一番,心里喜歡,走向外面和那些門客閑談。說起方才的話來,便有新近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據(jù)我們看來,寶二爺?shù)膶W問已是大進了?!辟Z政道:“那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學問’兩個字早得很?!闭补獾溃骸斑@是老世翁過謙的話。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定要高發(fā)的?!辟Z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蓖鯛栒{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辟Z政道:“什么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與,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資巨萬。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shù)娜似穼W業(yè),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賈政道:“寶玉說親也是年紀了,老太太常說起。只張大老爺素來尚未深悉?!闭补獾溃骸巴跣炙釓埣遥砩仓?。和大老爺那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辟Z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聽得這門親戚?!闭补獾溃骸袄鲜牢淘瓉聿恢?,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辟Z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坐了一回,進來了,要同王夫人說知,轉問邢夫人去。誰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媽到鳳姐那邊看巧姐去了。
那天已經(jīng)掌燈時候,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又問巧姐兒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驚風的光景。看著是搐風的來頭,只還沒搐出來?!辟Z政聽了,便不言語,各自安歇。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一面回賈母,一面問邢夫人。邢夫人道:“張家系老親,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fā)老婆子來問安,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有個姑娘,托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聽見說只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yǎng),也識得幾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兒,常在房中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只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辟Z母聽到這里,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倒給人家當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賈母向王夫人道:“你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作不得的?!蓖醴蛉舜饝?。賈母問:“你們昨日看巧姐兒怎么樣?頭里平兒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毙贤醵蛉说溃骸袄咸m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辟Z母道:“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兒。”說著,便吩咐道:“你們吃飯去,回來同我過那邊?!毙贤醵蛉舜饝鰜?,各自去了。
一時吃了飯,都來陪賈母到鳳姐房中。鳳姐連忙出來接了進去。賈母同邢王二夫人進房來看,只見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兒裹著,臉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動意。賈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巧姐,便出外間坐下。正說間,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鳳姐道:“老爺打發(fā)人問姐兒怎么樣了。”鳳姐道:“替我回老爺,就說請?zhí)t(yī)去了。一會兒開了方子,就過去回老爺?!辟Z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你該就去告訴你老爺,省得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說:“張家,難和咱們作親,沒的玷辱了寶玉。”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辟Z母接著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xiàn)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辟Z母笑問道:“在那里?姑媽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提?”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那里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辟Z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說著人回:“太醫(yī)來了。”賈母便坐在外間,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太醫(yī)同賈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方進房中??戳顺鰜恚驹诘叵鹿砘刭Z母道:“妞兒一半是內(nèi)熱,一半是驚風。須先用一劑發(fā)散風痰藥,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來得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賈母道了乏,太醫(yī)同賈璉出去開了方子,去了。鳳姐道:“人參家里常有,這牛黃倒怕未必有,外頭買去,只是要真的才好?!蓖醴蛉说溃骸暗任掖虬l(fā)人到姨太太那邊去找找。他家蟠兒向與西客們做買賣,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問問?!闭f話間,眾姐妹都來瞧,坐了一回,也都跟著賈母等去了。
這里煎了藥給巧姐兒灌了下去,只聽喀的一聲,連藥帶痰都吐出來,鳳姐才略放了一點兒心。只見王夫人那邊的小丫頭拿著一點兒的小紅紙包兒說道:“二奶奶,牛黃有了。太太說了,叫二奶奶親自把分兩對準了?!兵P姐答應著接過來,叫平兒配齊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稱了,攙在里面,等巧姐兒醒了好給他吃。只見賈環(huán)掀簾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姐兒怎么了?媽叫我來瞧瞧他的?!兵P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賈環(huán)口里答應,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問鳳姐兒道:“你這里聽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么個樣兒,給我瞧瞧。”鳳姐道:“你別在這里鬧了,妞兒才好些。牛黃都煎上了。”賈環(huán)聽了,伸手去拿铞子瞧時,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铞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huán)見不是事,自覺沒趣,連忙跑了。鳳姐急的火星直爆,罵道:“那一世的對頭冤家!還來弄鬼!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兒。我和你幾輩子的仇!”一面罵平兒不照應。正罵著,只見丫頭來找賈環(huán)。鳳姐道:“你去告訴趙姨娘,說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兒急忙在那里配藥再熬,丫頭摸不著頭腦,悄悄問平兒道:“二奶奶生什么氣呢?”平兒將環(huán)哥弄倒藥铞子說了一遍。丫頭道:“怪不得他不敢回來,躲別處去了。這環(huán)哥兒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罷。”平兒說:“幸虧牛黃還有一點,如今配好了,你去罷?!毖绢^道:“我一準回去告訴趙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說嘴?!毖绢^回去果然告訴了趙姨娘。趙姨娘氣的叫:“快找環(huán)兒!”環(huán)兒在外間屋子里躲著,被丫頭找了來。趙姨娘罵道:“你這個下作種子!你為什么弄灑了人家的藥,招的人家咒罵。我原叫你去問一聲,不用進去,你偏進去,又不就走,還要虎頭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爺,打你不打!”這里趙姨娘正說著,只聽賈環(huán)在外間屋子里更說出些驚心動魄的話來。未知何言。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禍放流刑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賈環(huán),只聽賈環(huán)在外間屋里發(fā)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铞子,灑了一點子藥,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里遭踏。等著我明兒還要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么著!只叫他們提防著就是了?!壁w姨娘趕忙從里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只管信口胡唚,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過了幾天,巧姐也好了。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了一層。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shù)氖鞠??!辟Z政吩咐道:“按向年舊例,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說定帶賈珍、賈璉,寶玉去與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里面出來一個太監(jiān),手里掐著數(shù)珠,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辟Z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太監(jiān)道:“王爺叫請進去呢?!庇谑菭攦何鍌€跟著太監(jiān)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里面方是內(nèi)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太監(jiān)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里門上小太監(jiān)都迎著問了好。一時太監(jiān)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久不見你,很是惦記。”又問道:“你那塊玉兒可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兒回道:“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么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闭f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先進去,然后賈赦等躬著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說了兩句謙辭,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北靜王吩咐了太監(jiān)去好生款待,單留寶玉在這里說話,賞了坐。正說著,小太監(jiān)進來回,呈上謝宴并請午安的帖子來。北靜王略看了一看,遞給小太監(jiān),笑了一笑。小太監(jiān)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命太監(jiān)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頑罷?!泵√O(jiān)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后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jiān)跟出來,才同著賈赦等回來了。
這里賈政帶著他三人回來見過賈母,請過了安,說了一回府里遇見的人。都退出來了,獨有寶玉在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一塊北靜王送他的與他戴著的那塊一模一樣的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命人:“給他收起去,別丟了?!庇謱氂裾f:“這玉也是你將來的命根子,也是我們這個家的命根子。你那塊玉好生帶著,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說:“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那里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里,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辟Z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檐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里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他?!毙贤醵蛉嗣蛑煨ΑxP姐道:“這是喜信發(fā)動?!睂氂竦溃骸笆裁聪残??”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鬧了一天,你歇歇去,別在這里說呆話?!睂氂裼终玖艘换貎?,才回園中去了。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币u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正說著,只聽外間屋里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么?”麝月道:“我們兩個斗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睂氂裥Φ溃骸皫讉€錢什么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闭f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里襲人打發(fā)寶玉睡下。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謱氂衩坑邪V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么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fā)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畢,慢慢的走到瀟湘館來。紫鵑正在那里掐花呢,見襲人進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著罷?!币u人坐下道:“妹妹掐花兒?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弊嚣N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里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象姑娘這樣,豈不好了?!摈煊裥χ褧畔隆Q┭阋涯弥鴤€小茶盤,盤里托著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后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多心,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里站著。襲人不便往前,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是鋤藥,問:“你作什么?”鋤藥道:“剛才蕓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里候信?!币u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么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币u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蕓,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蕓,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去?!辟Z蕓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里襲人已背臉往回里去了。賈蕓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蕓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么?”襲人道:“他有個帖兒給你?!睂氂竦溃骸霸谀抢??拿來我看看?!摈暝卤阕呷ピ诶镩g屋里書架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么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又是怎么了?”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二字?!币u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認你作父親?你正經(jīng)連個——”剛說到這里,臉一紅,微微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入心,才這么著,他不愿意,我還不希罕?!闭f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笑道:“小蕓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么時候又要看人,什么時侯又躲躲藏藏的,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帖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又搖搖頭,后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么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帖子已經(jīng)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蕓兒這孩子竟這樣混賬?!币u人見他答非所問,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么事?”寶玉道:“咱們吃飯。吃了飯歇著,心里鬧的怪煩的?!闭f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來,把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騙催他,他吃了一口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么?都是什么云兒雨兒的,不知什么事弄了這么個浪帖子來,惹的這么傻了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叫人怎么受得住?!闭f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勸道:“好妹妹,你也別罵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么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鬼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么。要那么說,只怕倒與你相干?!币u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別鬧了。明日我還得起早念書去。”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么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蕓兒來了,告訴他別在這里鬧,再鬧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摈暝麓饝恕氂褶D身,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蕓慌慌張張往里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睂氂窆懒恐亲蛉漳羌?,說道:“你也不管人心里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辟Z蕓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寶玉一聽,越發(fā)急了,說道:“這是那里的話!”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蕓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fā)心里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guī)矩,這是什么地方,你們在這里混嚷?!蹦侨舜鸬溃骸罢l叫老爺升了官,怎么不叫我們來吵喜。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吵呢?!睂氂衤犃?,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人來報喜的。連忙要走時,賈蕓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辟Z蕓把臉紅了道:“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么?”賈蕓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放你一天假。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奴才才要到學里請去。剛才老太太打發(fā)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只見滿院里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睂氂裥χM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右邊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聽說你身子也不安?”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心里忽然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也沒得空過去看妹妹?!摈煊癫坏人f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里象天天在一處的,倒象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闭f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才說道:“你懂得什么?”眾人越發(fā)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蕓兒這種冒失鬼?!闭f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里說起?!摈煊褚裁恢^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寶玉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睂氂翊饝藗€“是”,才出來了。
這里賈母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舅太爺那邊說,后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庇中χf道:“日子好,還該是好日子?!闭f著這話,瞅著黛玉笑。王夫人道:“什么好日子?后日莫不是外甥女兒的生日?”賈母想了一想,說道:“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既這么著,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闭f的大家都笑起來,鳳姐說道:“老祖宗說句頑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么怨得有這么大福氣。林妹妹的生日可是明年二月十二日,同襲人是一日的,還早著呢。”賈母一聽這話,便說:“就當是跟他舅舅一起隨喜,趕一塊兒提前過一個生日,湊個雙喜臨門不是更好?!闭f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fā)樂的手舞足蹈。鳳姐在心內(nèi)嘆息道:“老祖宗莫非忘了我前兒提的‘天配姻緣’的話?!庇窒氲溃骸澳鞘俏艺`解了老祖宗的意思,要真是如此,我也不敢再自作主張,也只怪老天對這癡情兒女不公了?!?br>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熱鬧自不必說。飯后,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里磕了頭,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出去拜客去了。這里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穰穰、車馬填門。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們都穿著宮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余桌酒。見賈母高興,將琉璃戲屏隔在后廈,里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云、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毖σ虌屨酒饋韱柕溃骸敖袢樟止媚镆灿邢彩??”賈母笑道:“是前兒大伙一句頑笑話,今兒讓他沾他舅舅的喜氣,給他提前多過一個生日?!毖σ虌尩溃骸霸醪桓嬷乙宦?。”走過來說道:“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大家坐了。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問道:“寶姐姐可好?”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無人看家,所以不來給你祝壽了?!摈煊窦t著臉微笑道:“姨媽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待來。我倒怪想他的?!毖σ虌屝Φ溃骸半y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姐妹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敘?!闭f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乃至第三出,只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眾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里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滿汗闖將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并里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家中有要事?!毖︱虻溃骸笆裁词??”家人道:“家去說罷?!毖︱虿患案孓o就走了。薛姨媽見里頭丫頭傳進話去,駭?shù)妹嫒缤辽疵ζ鹕?,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nèi)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里打發(fā)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關切的?!北娙舜饝藗€“是”。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里伙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闭f著,薛姨媽已進來了。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知是薛蟠之母??匆娺@個勢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
薛姨媽走到廳房后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見寶釵迎出,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著寶釵進了屋子,頭里進門時已經(jīng)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面哭著,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么辦才好?!毖σ虌尶拗鰜淼溃骸斑€有什么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里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了結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fā)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毖σ虌尩溃骸澳銈冋抑羌易?,許他發(fā)送銀子,再給他些養(yǎng)濟銀子?!睂氣O在簾內(nèi)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兇,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里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睂氣O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里叫人“快同二爺辦去”。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么信打發(fā)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里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們只管夸他們家里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侯我看著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干你們的去,撂下我一個人受罪便宜罷了!”說著,又大哭起來。這里薛姨媽聽見,越發(fā)氣的發(fā)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fā)大丫頭過來打聽。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里拿了去,也不知怎么定罪。剛才二爺才去,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丫頭答應著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事故首尾。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后,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么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睂氣O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币幻娲虬l(fā)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問小廝道:“你把大爺?shù)氖?,細說與我聽聽?!毙P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涂了?!蔽粗P說出什么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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