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聽說有猛論，認為“百分之九十的語文教師要回爐”，不覺狐疑：這是批評語文界水土空氣不良呢，還是批評大學教學質(zhì)量太爛？既然“爐子”煉不出火眼金睛，老師們就不必再進爐受罪了。
“語文素養(yǎng)”從哪里來？是安安靜靜地“養(yǎng)”出來的，如同吸新鮮空氣，少吸或不吸霾；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不爭不搶，不狂吃濫補。哪里要靠“刻苦訓練”，哪里用得著“面壁十年”那樣的苦修？“素養(yǎng)”，多準確的一個詞！
可惜的是教學始終無法安靜。初一語文測試，布局就模仿中考卷；高一教學，就盯住高考。據(jù)說其他學科的起始課，也很注意動員備考。所以，整個“教學”，其實是“教考”；主要任務(wù)，是追求學生畢業(yè)時的“含分量”，至于“含人量”，那張試卷不考。等考進了大學再去教他們?nèi)绾蚊鎸ι鐣?、如何做人的基本常識，他們認為不晚。
有編輯擔心我孤陋寡聞，告知近期熱點，試圖誘導我關(guān)注，讓我參與。其實我到了自甘落伍的年紀，節(jié)約生命，茍延殘喘，不好玩的事堅決漠不關(guān)心，更不敢多嘴多舌。再說，有些事，先前努力過了，人家并不在乎，也只能由他們在泥淖中舞蹈；若一味苦苦勸諫，或恐被誤認為有所冀求，徒遭猜忌。
比如，我的確不太關(guān)心每年的語文高考試卷，早先曾抱有的期望，也冷下去了。主事者未必沒有改變的愿望，但是齒輪久久不動，銹住了，社會適應(yīng)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教師也逐漸適應(yīng)了應(yīng)試教學（看上去很苦，其實非常容易混，不過是耗費生命）。每年命題一點點小變化，語文界都有組織地或無組織地炒作，捕風捉影，無限放大，爭議呼嘯，如此小題大做，哪里敢指望全面革新？那么多積弊（以及新弊）無人關(guān)注，某一道題小小的一點變化，被渲染放大，連篇累牘地分析重大意義?？赡苁俏也幻舾校簮灹硕炅?，至多不過試探打算開一小孔，憑什么要我裝得欣喜若狂、熱淚盈眶？
語文教學遭受的批評比較多，因為批評者多，媒體也最愛收集、報道觀眾的噓聲。批評語文教學是“既英雄又穩(wěn)當”的活計，而且比批評其他科目更有轟動效應(yīng)。學校搞教科研活動，要考勤，教職員工于是都來聽語文課，為什么？因為大家以為“這個聽得懂”，可以說三道四。全國中小學語文教師，約百萬，因為教的不過是“聽說讀寫”，就成了“百萬弱師”了。語文科被批評得多，原因并不在語文，聽說讀寫，關(guān)鍵在培育“想”；中國的好多事，有時真的經(jīng)不起“想”，也無法往深處想。如語文教育何以至今仍然糾纏在簡單的知識上，未必真是教師不思進取、業(yè)務(wù)能力差。業(yè)內(nèi)業(yè)外，討論問題，不能低估教師的職業(yè)精神，——他未必不想把這個當成一生的事業(yè)，他謀這個職業(yè)未必只圖混一口飯吃，他未必認為目前的狀態(tài)是他的理想人生，但是，在應(yīng)試教育的大環(huán)境下，在社會重壓之下，他竭盡努力，只能做到多少？他本以為自己是個“教語文”的，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定成一個“教考語文”的，其他學科也差不離：以為自己當?shù)氖恰敖處煛?，卻不知不覺地異化成了“教考師”。他甫出大學校門，未嘗不心雄萬夫，可是，學校用高考中考“平均分”考核他，教育行政部門用這個“平均分”和“排名”考評他，社會則用中考、高考成績測量他，他很快就成了個“幫人考試的人”，每個學生只需要利用他一次，考過即廢，你說他能有什么“社會地位”？如果他實際上已經(jīng)順應(yīng)官意和民意，在社會性的焦慮中被迫或自覺地淡化個人愿望，成了一名“教考師”時，那公眾是否有足夠的理由指責他“技術(shù)含量不高”呢？
其實，我們中國的各行各業(yè)，職業(yè)技能總體狀態(tài)和勞動量不如教師和醫(yī)生的，多的是，人們唯獨對教育和醫(yī)療衛(wèi)生職業(yè)要求高，顯示了基本的生命意識，總體而言還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說到提升職業(yè)待遇，大鍋飯主義就冒出來了。千金市死馬骨一類的求才權(quán)謀，是策士們的混飯美夢，根本不可能，編的。中國人寺廟祈福，多為五毛一元，視佛如丐；“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兒王”，也是“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時當中小學教師的，絕大部分生于平民家庭……這些，都是很值得琢磨的現(xiàn)象。二十多年前，有文化名人宣稱“優(yōu)秀的人不當教師”，我覺得文明社會，以他的官位，憑這一句話，足夠謝罪辭職。那時尚允許辯駁，遂寫過一文講道理。見報后某公出面代為緩頰，說或許有語境的，可是我認為他那句話被一些人到處引用，他怎么就能麻木不仁？可想正是其人內(nèi)心。當然，我不至于以“不當教師的人未必不優(yōu)秀”之類的廢話去畫蛇添足。
我向一些學人介紹中學語文教學的實際情況，大家都覺得不容易，以前有誤解，“看人挑擔不吃力”，于是才知道語文課改恐怕不是一兩代教師解決的事。我覺得，廚師跟食客較勁，說“你來做一盤試試”固然不妥，但語文教學是另外一回事，要是行家嫌中小學語文教師水平差，在健康狀態(tài)允許的情況下，大可以取而代之，到中小學待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最好帶兩屆高中畢業(yè)班，然后讓老師們口服心服，做出榜樣，那才是幫忙不幫閑。IT行業(yè)修得的福分“996”已經(jīng)違反勞動法規(guī)，可是現(xiàn)在教育界必須糾正的是相當一批中學的“777”，媒體卻從不報道。
在學校，老師們的思維判斷力喪失了嗎？他們完全不懂教育教學的常識？他們真的不具備思考懷疑批判創(chuàng)新的能力？他們真的準備一生圍著那張高考試卷轉(zhuǎn)？的確存在一些落后現(xiàn)象，但畢竟只是一部分，多數(shù)老師處在困惑或等待中。好多中青年同事，他們的思考和實踐鼓舞過我，我至今不忘他們站立的姿態(tài)。他們遠離名利場，不屑于無謂的爭論，盡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地去斫路，“能做多少是多少”，安安靜靜地站在講臺邊，引導學生做有意義的事。
這回聽說有猛論，認為“百分之九十的語文教師要回爐”，不覺狐疑：這是批評語文界水土空氣不良呢，還是批評大學教學質(zhì)量太爛？本來合了格才能畢業(yè)出爐的，沒幾年回爐率達到百分之九十，要“召回”，這是不是暗諷那個“爐”只會粗制濫造賣文憑？論者能這樣尖銳不留情面地批評高校教育，必有切膚之痛，要下很大的決心。然而，既然“爐子”煉不出火眼金睛，老師們就不必再進爐受罪了。我理解批評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懣，語文教師要理解批評者的善意，盡早從“教考師”的職業(yè)困境中掙脫出來。
教師最重要的職業(yè)特征，可能在于“比一般人會學”，具備這種能力是職業(yè)愉快。當我在工作中感到知識和智慧不足時，我從沒想到過“回爐”，也不相信大師能為我指點迷津，我知道只有不停地學。我在教育教學中犯過不少錯誤，我的知識能力都是有限的，我沒有什么能力去影響語文教學，也沒能力營造好的環(huán)境，我唯一能做的，是改造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比較會學的人，并時刻記得自己是教師，而不是“教考師”。
無論有多少令人沮喪的現(xiàn)象，老師們多多少少還有著期待，所以我也愿意啰唆幾句。
——《語文學習》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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