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有一個誤解,認為道家是出世的,是勸人離群索居,去做隱士。事實上,道家的理想人格是“游”不是“隱”,這是需要著重強調(diào)的。
事實上,道家對隱士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莊子在《刻意》篇中,對隱士有一段很文學化的描述:“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鼻f子不認同這種人,他認同的是“無江海而閑”,這顯然是一種“游”的人生態(tài)度。莊子在《外物》中說 :“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鼻f子反對隱士,在這句話中看得很分明。
莊子在開篇《逍遙游》中,就提綱挈領(lǐng),提倡“游”的世界觀。所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正是莊子的人生理想。要實現(xiàn)這一人生理想,關(guān)鍵是“無待”,也就是身心的絕對自由,不受半點羈絆,這就是莊子所說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p>
莊子講過一個“庖丁解?!钡脑⒀怨适?,這個故事中產(chǎn)生了一個成語“游刃有余”?!坝稳杏杏唷边@個成語,可以拿來證明莊子是反對隱士的。如果隱居山林,完全拋棄世間的一切矛盾,就不會有“族”,也就是筋骨交錯聚集的地方,“刃”也就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正因為莊子是立足世間的,所以他的哲學,是入世的哲學,而不是隱士的哲學。
“游刃有余”是莊子解決世間矛盾的一種創(chuàng)造,而不是簡單地一跑了之。面對錯綜復(fù)雜的世間矛盾,莊子發(fā)明了“游刃有余”,其出發(fā)點是“明哲保身”,但其結(jié)果卻是“如土委地”。畢竟那頭難解的牛,被他漂亮地剖開了,莊子的“游”,在直面現(xiàn)實方面,顯得足智多謀,比起隱士簡單地一跑了之,其高下之別,不可同日而語。如果用在戰(zhàn)略上,莊子的“游刃有余”,是既保全了自己,又消滅了敵人,這自然是最高的智慧。
莊子的文章,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是我認為,“游刃有余”作為解決錯綜復(fù)雜的世間矛盾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是值得肯定的,也是值得提倡的。莊子的立足點是解決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這是非??隙ǖ摹6硪环矫?,莊子是用回避矛盾的方法解決矛盾,這看起來有點玄,但想通了,卻令人拍案叫絕。“游”的前提是罅隙,也就是通常說的“空子”,骨頭與骨頭之間有空子,世間各種矛盾也有空子可以鉆,善于找到這個空子,鉆過去,矛盾就解決了。解決矛盾,以卵擊石不可,以石頭擊石頭也會兩敗俱傷,若能找到矛盾一方的罅隙,那就可能會四兩撥千斤,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歷史上著名的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不都是這樣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做人,處理人際間的糾葛,針尖對麥芒,絕對失敗,而善于在人際間尋找罅隙,哪兒涼快往哪兒鉆,人不就活得風生水起,逍遙自在?
面對塵世糾葛、人際矛盾,莊子主張“游刃有余”;而對治國理政,莊子強調(diào)“游心于淡”。這里又有一個誤解,那就是莊子只管自己逍遙,不顧國家死活,這又大錯特錯。莊子對統(tǒng)治者批判之烈,絕不亞于孟子。他說“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把統(tǒng)治者直接罵成盜賊,這是需要超量膽識的。莊子的治國理念直接繼承了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無為”思想,他在《應(yīng)帝王》中談為政之道時說:“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比蚊褡詾?,不加干涉,確實是有道理的。漢初以黃老思想治國,迅速形成一個“文景之治”的好局面,為漢武帝擊潰匈奴奠定一個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社會基礎(chǔ),很能說明問題。就是今天,我們提倡簡政放權(quán),管理者“游心于淡”,打消權(quán)力欲望,提高服務(wù)意識,也是不二法門。
而莊子思想中最高的部分,也就是人與宇宙關(guān)系中,莊子強調(diào)“天游”,他說:“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這里的“天游”,我的理解,就是莊子《天下》篇中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天游”與《莊子》開篇的“逍遙游”兩兩照應(yīng),顯示出莊子的文章,既汪洋恣肆,又針腳綿密的特點,真是大家氣象。
莊子揚“游”抑“隱”,這一點與孔子非常一致??鬃臃磳﹄[士,認為他們“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批判是很嚴厲的,這里就不多說了。需要說明的,孔子也提倡“游”,他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弊匀?,孔子的“游”,有“寓教于樂”的意思在,是為其政治理想服務(wù)的,但不可忽視的是,儒家人格的幸福感,估計正在這“游于藝”之中吧。儒家人格,有剛毅果敢的一面,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也有雍容圓潤的一面,“游于藝”,直接培育了儒家人格的內(nèi)在張力。沒有“游于藝”的一面,儒家人格,就缺乏韌性,也過于悲涼了。我想,儒家倡導(dǎo)的中庸之道,恰恰就是“志于道”與“游于藝”的中和。甚至可以這樣說,“游于藝”是“內(nèi)圣”,“志于道”是“外王”,兩相契合,才是完整的儒家人格。
其實,道家不是出世的,恰恰是入世的,這一點與儒家沒有區(qū)別。道家倡導(dǎo)“游”,儒家也倡導(dǎo)“游”,儒家的“游”,是為“外王”做準備的,道家的“游”,其實也是為“外王”做準備的,只不過,道家的“王”,是擴大了的“王”,其范疇直抵天地宇宙。道家表面上,雖與儒家不同,強調(diào)“無功”,但“無功”不是不做功,而是做了功不自詡,“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儒道殊途而同歸,于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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