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個幻覺,以為我家后院那條小水溝的半坡上,綠蔥蔥、紅艷艷的那一片辣蓼,才是普天下蓼草的起源。它像是我童年飼養(yǎng)的一群寵物,跟隨我人生的腳步,走南闖北,風美大千。它甚至與時俱進地玩起了穿越,跑到唐宋詩人們的田園,惹得雅人們吟詠不休。
小水溝連接著半畝方塘。塘邊有幾株高大的楓楊,垂著一串串小燕子。塘里有很多魚、青蛙和烏龜,有一些小魚小蝦也游到小水溝的淺水里。淺水中臥一塊青石,露出水面的部分,被時光刻出條條龜紋,像是輕風漾起的微瀾。我和兒時的小伙伴們,就以那塊青石做中介,在溝邊跳過來跳過去,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滿溝的辣蓼,抒發(fā)著世間最美的詩意。
那時候只知道我母親用它們來做酒曲,然后用糯米釀成清亮的酒糟,逢年過節(jié)用來煮糍粑或湯圓。酒糟就是而今通稱的米酒,風行華人世界。我們不知道它的嫩尖還可以做菜蔬,不知道它還是一種草藥,更不知道在中國古人眼里,它跟灞橋柳一樣,還是一種離別的象征。直到我寓居新加坡,在一些水岸花谷見到這童年的花草,借助識花軟件確認時,很驚訝地看到了這么一個故事:
有一位姓鐵的武官,要去遠方工作,臨別之時,他的文人朋友來相送。文人相聚好作詩,于是有人提出每人即興作一首詩,也不管人家武官會不會。輪到武官時,開句很俗:“你也作詩送老鐵,他也作詩送老鐵?!蔽娜藗?nèi)滩蛔婏垼蓻]想到武官峰回路轉(zhuǎn),佳句奪睛而出,竟致舉座驚嘆:“江南江北蓼花紅,都是離人眼中血?!?/span>
以前也見到過很多這樣的吟詩故事,大都是充滿諧趣的打油詩,前兩句是毫無詩味的大白話,后兩句來一個神轉(zhuǎn)折。這個故事也是這種套路,并無甚新奇處。但它說的是辣蓼,是我如此熟悉的一種花草,而且賦予了它一種令我感到陌生的特質(zhì)。于是我繼續(xù)搜索,竟然發(fā)現(xiàn)史上好多詩人都寫過它。有些我以前其實是看過的,卻沒有與我家后院的那種蓼對上號,就忽略了。
譬如《水滸傳》里宋江填的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逼┤纭都t樓夢》里薛寶釵寫的詩:“悵惘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逼┤缌赖摹赌河瓿跏铡罚骸芭R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边@種搜讀有一種特別的況味,就像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突然邂逅了童年的玩伴,還得知他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一個口吐蓮花的詩人。
古詩詞里的蓼,大都與離情別緒有關。究其原委,應該是蓼草在春天發(fā)芽綻葉,在秋天開花結(jié)果,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悲秋多與別愁相聯(lián)系;還因為蓼花也如所謂伊人,往往在水之湄,而古人欲行,蘭舟催發(fā),友人踏歌送行,一入蓼汀花溆,滿眼紅蓼弄影,自然觸景生情。
我讀著這些詩句,滿腦子都是兒時后院那一坡辣蓼。密密匝匝的葉子,簇擁著青青蔥蔥的長桿,舉起細細碎碎的花朵,一穗一穗的,紅紅紫紫中,凌雜著點點白蕊,像是彩色雜糧中霜雪般的米粒。而我與它們漸行漸遠,直到遠隔重洋,在不經(jīng)意間做了一次再難相逢的告別。
告別辣蓼,其實是告別童年,告別親人,告別故鄉(xiāng),告別校園,告別青春。這是一個告別的時代,我匆匆忙忙地被突變的風云裹挾著上路,千里萬里,顛沛流離,跌跌撞撞,無暇回望。直到這異國的蓼草將我人生的秋意喚醒,將我心中的離愁點燃,我才反復追問自己:我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境遇下作別那一坡辣蓼花的?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但我知道我記憶中的那坡辣蓼早就不在了,那條小水溝早就不在了,那一方水塘早就填平了,我家老屋早就拆除了,我的父母也早就過世了,生我養(yǎng)我的那一方水土上,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了。只有這異域的辣蓼,在我眼前搖曳生姿,只可惜這里無人拿它做酒曲,更無人為它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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