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總要經(jīng)歷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氣，隨風(fēng)飄散，不留痕跡； 有的事情像水印，留得了一時留不也一世； 而有些事情則像木刻，刻上去了，永不消失。
小慈悲是同情心，是眼里冒出來的，觸景生情，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成流的，大慈悲是責(zé)任心，是心底長出來的，因緣而生，細(xì)水長流。
------麥家《人生海海》
近日網(wǎng)絡(luò)上都是賭王去世的消息，一代傳奇落幕的時候，有太多人圍觀，如同小時候見過敲鑼打鼓的殯葬隊伍游街走過時的陣仗，老人們會數(shù)著他們的親友，戴著各種顏色的帽子來鑒別這位故去的老人綿延了幾代，兒孫多寡，說得孜孜不倦，或許這便是國人所說的喜喪的一部分。所謂蓋棺定論，人的一生就這樣走完了，當(dāng)一切化為虛無之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什么也帶不走。
恰好讀完麥家的《人生海?！罚v觀似海一般的人生感慨萬千?！度松：！凡畈欢嗍且豢跉庾x完的，用了四個半小時，剛好是我跑一個全程馬拉松的時間，四個半小時是漫長的，長到可以囊括人的一生，馬拉松是艱難的，難到你時時都想放棄。細(xì)細(xì)想來，人生就如同跑了一場馬拉松，充滿了痛苦和艱辛，但它也流淌著許多歡樂。
這樣的人生，麥家寫了八年，八年的斷更，麥家并沒有封筆，而是寫了這樣一本不算長的長篇小說，人物不算復(fù)雜，時間跨度也不算長久，但是的的確確在寫人生。小說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來寫，這種寫法很像納博科夫的嵌套式元敘述寫法，這無疑是很難的一種寫作方式 。小說通過“我”的陳述，將那個時代大環(huán)境下人物的人生一點點鋪成開來，小說末尾也正是在“我”的感慨中落幕：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那么，人生吶，你到底是個啥？
《人生海?！防锏娜松且稽c點平鋪開來的，很多很多的人生拼圖，一個個小人物跌跌撞撞的人生鋪成開來組成真實的人生圖景，這是橫向的人生拼圖。然而每個人的人生又有太多的偶然，一個個重要的事件如同一小塊拼圖，構(gòu)成了人生的深度，這便是縱向的人生拼圖。如此這般，構(gòu)建了一個三維的拼圖世界，所有的人在其中行走勞作。
《人生海?！防锷闲o疑是一號人物，從某種意義上這本書就圍繞著他的一生展開的，上校本名蔣正南，他既是“上?！保彩恰疤O(jiān)”，村里人喜歡給人起綽號，似乎沒有綽號顯得這人沒斤兩，就不重要了，也就不完整。而上校獨占了倆，可見他的人生至少有兩面。但是人生又何止兩面呢？
上校是一個敏而好學(xué)之人，學(xué)什么都比別人快一手，有些手藝就像是天生長在身上的人，曾經(jīng)，他是一個木匠，心靈手巧，活干得出色。機緣巧合，他到了戰(zhàn)地，舍得下苦功練槍法，最終精致到百發(fā)百中，成了一個彈無虛發(fā)的神槍手，從而也為自己在戰(zhàn)場上贏得生命。后來因為受傷住院，他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醫(yī)術(shù)，憑借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和純金打造的手術(shù)刀，挽救了無數(shù)受傷戰(zhàn)士的生命，也為他贏得了“金一刀”的美譽。再后來陰錯陽差，他成了軍統(tǒng)特務(wù)流連在大上海的花花世界，最后時過境遷，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戰(zhàn)火中洗禮過的英雄，一個妙手回春救人無數(shù)的軍醫(yī)，擁有對家國忠誠的情懷的人，卻隱藏著屈辱往事的沉痛。
人生是漫長的，暗藏著諸多的危機和不幸，隨著時代的推進，上校開始置身于紅色大地上那段荒唐的特殊時期，他躲過了槍林彈雨，卻沒有躲過那場浩劫最終被逼瘋，開啟了落魄慘敗的人生。好在最終麥家給予他一個善終的結(jié)局，小說也因此少了些許批判的力道，多了一些溫情?；蛟S批判從來不是作者想要表達(dá)的，作者只想陳述人生，英雄的人生抑或是平凡人的人生。
上校這一生，有過榮光有過屈辱，他的一生有太多的偶然，甚至于達(dá)到荒誕的境地，比如他救治服毒自殺“小爺爺”所用的倒掛法，把小爺爺從鬼門關(guān)救了回來，再活一次的小爺爺重新獲得了耶穌像，同時也把“上?！狈顬樯衩?，逢人便說：“別把死掛在嘴上，死過的人知道，那罪不是人受的”。再比如，上校唯一次當(dāng)接生婆的經(jīng)歷，摟草打到兔子，在救治女軍官的時候，順帶將她7個月大的兒子的帶到人間。
這些經(jīng)歷不一而足，但這些近乎荒誕的情節(jié)讓上校變得傳奇。回顧上校波瀾壯闊的人生，他走過的每一步，都看似偶然，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或許人生就是如此，有太多的偶然，有太多的錯過。
如果沒有日本鬼子的毒液彈害得他爹渾身潰爛而死，上校也許不會不顧一切的上陣殺敵；
如果沒有在戰(zhàn)場上命根子受傷住院，他就不會無師自通學(xué)會醫(yī)術(shù)繼而當(dāng)上軍醫(yī)；
如果沒有救治那位堅忍的女傷員，他也就不會被調(diào)到上海當(dāng)上特務(wù)，
如果沒有特務(wù)身份的必需，他也就不會淪為女鬼佬的玩物，也就不會有屈辱而沉痛的傷痕；
如果沒有被女鬼佬在肚皮上刻字，想必他也不會逃避婚姻；
如果沒有逃避結(jié)婚就不會被遣返回家，也就不會落入小瞎子之流的手上，更不會被逼發(fā)瘋。
上校趕上了一個人可能的所有厄運，因此注定是一個悲劇，但是他沒有死于日本鬼子的炮彈之下，卻被同胞們無止盡的批斗和審問逼上絕路。是的，這是上校的苦難人生，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人生就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呈現(xiàn)的卓絕。
《人生海?！防镞€有其它一個個小人物的典型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拼圖，比如少校的妻子林阿姨，少校叫她“小上?！保∩虾Ｉ倥畷r代因為戰(zhàn)爭顛沛流離，意外地遇見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上校，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醫(yī)術(shù)精湛，而且風(fēng)趣幽默帥氣逼人的上校，她和上校共赴抗美援朝的前線，出生入死。
然則人生就是這樣一次次錯過，她誤以為上校忘恩負(fù)義而失去理智，最終被上校的競爭對手利用，毀了上校的前程，那個時代的荒唐事真是很多很多。這段歷史成了上校的人生污點，回到鄉(xiāng)里，上校成了愚昧鄉(xiāng)民的談資，那是《殺死一只知更鳥》式的偏見，它時時刻刻傷害著善良而正直的上校。《殺死一只知更鳥》里有兩只被誤認(rèn)為惡魔的無害的鳥兒，被偏見和愚昧吞噬，上校沒有在意。
然而當(dāng)她最終知道上校并不是不愛她，而是不能愛，她就千辛萬苦地來到已瘋了的只有七歲孩童心智的上校身邊，全心全意的陪伴照料，愛上上校是她一輩子不后悔的事情。
人生帶著生命的殘忍，也帶著時間的仁慈，化解所有的愛恨情仇。過去的五年時間，我深刻體會到時間的神奇，原本感覺疼痛的漸漸麻木，恨會消解，愛永不滅。無論是上校還是陪上校一起赴死的“小上?！?，他們都用一生的曲折經(jīng)歷詮釋了生命的柔軟和溫情。晚年的上校雖然失智，卻有一個深愛著他的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無怨無悔的陪伴，母親和妻子觀音般的照拂，讓他擁有人的體面最終得以善終，這便是人生最美好的希冀。特別是他專注于養(yǎng)蠶的瞬間，是那樣的柔軟和溫暖。
《千與千尋》里有一句關(guān)于人生的解讀，可以用在此處“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zāi)沟牧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走完。當(dāng)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后揮手道別。”小上海之于上校就是陪伴走完全程的美好存在。
馬爾克斯在他完美自傳中開篇寫道：“生活不是我們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樸實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樣子。”麥家引用了，他用人生海海告訴人們，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更是你堅信的美好生活的模樣。
小說里“我”的人生是一條明線，通過他的人生沿展到海外的拓荒者，這段人生體驗的描寫，讓我想起溫州籍加拿大華人女作家張翎同名小說《金山》，偷渡客或者移民的悲苦和孤零，他們的悲歡離合，是流亡者的內(nèi)心的刺痛?；蛟S當(dāng)年的納博科夫也曾有過這樣的飄零吧。爺爺說：“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孩子，像所有樹愛陽光一樣。”媽媽送我到船埠頭，抱著我咽咽地哭：“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來看我?！弊罱K他們都沒等到“我”回來，但足以支撐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們歸家的信念。
“我”的第一個妻子，也是一個因為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的苦命人，親人全都離她而去，只有一本羅曼·羅蘭的書支撐她有尊嚴(yán)地活著，好不容易找到一生所依，但卻在和“我”結(jié)婚才七個月，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生命，她用盡最后氣力，告訴“我”：“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strong>
這才是小說真正的主旨。
麥家在《人生海?！防镒⑷肓松钌钏廾?，比如“我”的爺爺綽號老巫頭，是一個能說會道之人，會講很多的大道理的人，可以說是一位智叟，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的智慧的格局太小了，小到只能容納他自己和家人，所以為了一已私欲，最終是他告發(fā)了上校，導(dǎo)致上校被抓被批斗被凌辱，最終被逼瘋，而“我”爺爺乃至整個家族背上沉沉的十字架，不堪流言最終自殺，人丁還算興旺的一家子就敗落了，其實這一點小說一開始就隱喻了，“我”爺爺一開始就居安思危，對家族命運深深地?fù)?dān)憂。然而最終他敗給他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在人生的輪盤里，聰慧如上校，他的人生之路上，也曾有過太多的羈絆，為了他的貓錯失了投誠的機會，還是為了他的貓無處遁形。爺爺說：“這就是命，事先講不清，事后都講得清。”
在人生的輪盤里，走到每一個節(jié)點，抉擇之時，即使再通透的人都無法真正理智地做出選擇，爺爺出于自私，出于對兒子，出于對名譽的維護，做出了自以為是的愚蠢選擇。
再如小瞎子的人生，也頗具輪回和宿命，兼具邪惡與悲劇。他的出身就是一個錯誤，他的名字就預(yù)示著他的命運，眼睛不盲心盲。小瞎子正是那個時代催生出來的產(chǎn)物，他被騙婚的老子創(chuàng)造出來，卻有爹生沒娘疼，本身就是悲劇人物，進而那個時代還催生了他的自私與邪惡，彰顯了人性之惡。最終小瞎子自食惡果，當(dāng)他觸碰到上校的底線的時候，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加悲慘。然而他的人生周邊有著太多的罪惡，也承載著救贖。
有時候人寧愿相信這種輪回的存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比如上校打鬼子的一次戰(zhàn)斗中，戰(zhàn)友們?nèi)缤咀右话?，一茬茬被割倒，千鈞一發(fā)之際，無數(shù)的馬蜂突然而至，朝鬼子身上撲，肉里蜇，前仆后繼，奮不顧身，最后鬼子們逃無可逃，躲無可躲，最后無一幸免，尸陳遍野，一個個像吹了氣的死豬，這些鬼子被馬蜂毒死和上校父親被鬼子的毒氣彈毒死，冥冥之中配好的，有一牙還一牙的意思。此處有荒誕的意味，有善惡相報的輪回，有冥冥之中的注定。這樣的設(shè)定，有時候讀起來很是過癮，這便是小說的力量，小說并不等于真實的生活，但小說是真實生活的放大。
是的，人生就是如此，一個故事套著一個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人生亦是一張張網(wǎng)，一塊拼圖連接著一塊拼圖，待到所有的人生拼圖都湊齊了，人生又重新幻滅，歸于虛空。此時，我似乎看到屏幕中，手指輕輕一點，所有的拼圖散開，變成粉末消為灰燼化為烏有，只道是曾經(jīng)來過。生即是命，命即是生，勇敢地活，雖然它處處是痛苦也流淌快樂。
小說落筆之處砸出了一個深坑，人生落幕。我喜歡這樣舒緩的尾聲，這是一本怎樣的小說呢？單看小說本身，褒貶不一。麥家從情報密碼轉(zhuǎn)向人性密碼，解讀人性百態(tài)亦不乏光芒。莫言讀過后贊不絕口，說這是一部“迷人”的小說；高曉松看過之后也感到驚喜，說這是麥家跨越了自己的一座高峰的大作。但我認(rèn)為它似乎還少了些深度，然而能夠在仇恨和欲望的狂風(fēng)暴雨中，在恥辱和恐懼的幽暗潛流里，依然讀到人性的光輝，依然可以觸摸到人性的細(xì)膩和柔軟，這就足夠了。
（全文完）
我是@珞歷，關(guān)注我！愿讀書的路上一直有你相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