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就像雕刻匠要在最高溫的火與最冷冽的水之間鍛造一樣,“生與死”這對永恒的矛盾成了王家新永無休止的掙扎于其間的漩渦。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無論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莊子的“齊生死”,還是佛家的“生死不二”,都力圖化解這對最緊張的對立矛盾。相反,對于生與死的緊張感,則成為西方哲學(xué)與文學(xué)的關(guān)鍵特征之一,對此,最直接的代表也許就是王家新翻譯的策蘭,在我看來,他一直是在死亡的隧道中穿行,并用“死”來寫作,直到最后沉入塞納河,然后在河中浮起。
王家新對策蘭情有獨鐘,“如果策蘭仍活著,他會寧愿再次回到那個戰(zhàn)后的世界:在那里,生與死赤裸,而語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墻……”(《詞語》,1993)。對于策蘭的一句詩,他這樣理解,“‘你可以……用雪來款待我’,這真是一個‘走到人類盡頭’而又對死亡坦然相對的詩人才可以寫出的詩句?!睂τ诓咛m的死,他的描述也是那樣耐人尋味:“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1970年5月1日,策蘭的尸體在離巴黎十公里的塞納河下游被人發(fā)現(xiàn),像是一個最不費解的從他的詩中漂浮起來的詞。”“生與死”成為王家新后期寫作的常見語匯,這可以理解為詩人對生與死的天性敏感,也可以理解為西方精神譜系中兩極張力與靈魂拷問的呼應(yīng),“閱讀變得更困難了:我總是看到死者在詞語間挪動”(《另一種風景·閱讀》)?!袄щy”,這也是王家新詩學(xué)的一個關(guān)鍵詞,就像他自己常說的那樣,沒有難度,就沒有真正的藝術(shù)。
“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詞根”(《尤金,雪》),正是這種追求藝術(shù)與永恒的緊迫感,對死難與悲劇的巨大感受力,王家新詩中關(guān)于“生與死”的緊張對峙,幾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在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譜系中,死亡意象出現(xiàn)較多的是穆旦和海子,王家新明顯增多。我們甚至可以把孔子的話反過來形容王家新:“未知死,焉知生?”這里稍稍列舉一些:
突然,就在筆尖的沙沙聲中∕出現(xiàn)了死一樣的寂靜。(《瓦雷金諾敘事曲》)
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徹底地死。(《帕斯捷爾納克》)
在那里母語即是祖國∕你沒有別的祖國。∕在那里你在地獄里修剪花枝∕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倫敦隨筆》)
這死亡的愛撫∕勝于人類的手指。(《日記》)
你想到了死,而這無非是為某種比生命更偉大的想象力提供保證。但你真要這么做時,你并不能達到肯定。(《詞語》)
死亡彌漫著一切。他甚至說:“沒有死亡帶來的重創(chuàng),就不可能進入這詞的黑暗。”(《“走到詞,望到家鄉(xiāng)的時候”》)“詩人之死”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充滿隱喻性質(zhì)。王家新剝?nèi)サ模乾F(xiàn)實的俗念和茍活的意欲;留下來的,是對詩藝的追尋和靈魂的求索。在對于“生與死”的糾結(jié)中,詩人一步步逼近永恒的境地:“于是但丁就來到我們中間,帶來火和地獄”(《詞語》)。有時他仿佛抵達到這樣的境界:“醒來,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個死者,在讓我替他活著。”(《另一種風景·替換》)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王家新式的錘打與拷問,絕不是停留在自身,而是在一個更開闊的時間空間和精神層面上的,“大師的晚年是寂寞的。他這一生說得過多?,F(xiàn)在,他所恐懼的不是死,而是時間將開口說話”(《反向·晚年》,1991),這里他運用了時間的無情的尺度;“奧斯維辛”也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從那里出來的人,一千年后還在發(fā)問:我們是有罪的還是無罪的?”(《反向·奧斯維辛》),這種自我拷問就更加震動人心了。相對于中國的“恥感文化”,西方文化被稱為“罪感文化”,人生來就是有罪的,這種面對上帝與靈魂的懺悔往往要貫穿一生,這也造就了西方文學(xué)和詩歌的特有張力與縱深。另一個體現(xiàn)中西文明差異的是信仰問題。“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難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保ā蹲儼档溺R子》,2001),在這里,王家新真實地交出實底:信仰的“難度”。但內(nèi)心的磨折持續(xù)著,對于詩人而言,它帶來的推動力也許不次于信仰本身?! ∪?、質(zhì)地
希臘人使用過一個絕妙的詞兒稱謂笑:gelao,意即“照耀”。匠神赫菲斯托斯一邊給圓球人帶來痛苦,一邊給他們帶來對于靈與肉重合的渴望和沖動,以及合二為一時的笑和照耀。匠神留給自己殘疾和眼淚,也帶給奧林匹斯諸神以歡笑,“荷馬式大笑”。匠神劈開圓球人,鍛造除了堅實的男人,也鍛造了柔軟的女人,包括美艷絕倫的潘多拉。從藝術(shù)之維看,一個人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同時是孩子,三位一體,是最理想的天才式的組合;從詩歌技藝上講,一個詩人若能極堅硬,也能極柔軟,有時還帶著孩童式的天真與機靈。我不敢肯定地說,王家新是一位天才詩人,但他的詩歌富有張力,并呈現(xiàn)出了多種奇妙的氣質(zhì)。
我對王家新詩歌質(zhì)地的第一感是,堅硬。
孟德斯鳩曾不無戲謔地說,“你要剝俄羅斯人的皮才能使他有感覺?!边@段話讓人聯(lián)想到俄羅斯文學(xué)的特有氣質(zhì)。在廣袤的俄羅斯大地上,那里的一切可以被冰雪覆蓋而沉默不語,那里的人們似乎注定要經(jīng)受更多的更深重的苦難,他們不是感覺遲鈍,而是格外堅韌,沉寂著,積蓄著,一旦爆發(fā)就會震驚世界。從白銀時代的幾位大詩人身上都顯露出這樣的特征。作為他們的“對稱”,王家新的詩歌與精神性格也帶有類似特征。王家新聲稱帕斯捷爾納克和阿赫瑪托娃對他的寫作產(chǎn)生過影響,只是覺得“很奇怪,曼德爾斯塔姆,我承認他是天才,但他的詩卻喚不起我任何的創(chuàng)作沖動?!保ㄍ跫倚隆堆┑目畲罚?。即使這樣,我還是認為,王家新與曼德爾斯塔姆的凜冽氣質(zhì)存在著某種相似。讀曼德爾斯塔姆的詩作,讀得人心里發(fā)慌,顫抖。誰和曼德爾斯塔姆最接近呢?我們還是首先想到了王家新。當然,探尋他的詩歌氣質(zhì),應(yīng)該回到文本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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