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在國內上映,一片贊譽聲里,皆是泛濫的溫情論。以至于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全球范圍內政治正確的煽情的小清新電影。我的看法與此恰恰相反,因為影像語言的含蓄與舒緩,是枝裕和并未在鏡頭里將一切坦呈裸露。很多人未曾看出影片脈脈溫情下遮蔽著的巨大的存在寒冰。這其實是一部問題電影,一部模糊掉人類社會一切既定界限的問題影片:善與惡的界限、血緣與家庭的界限、道德與非道德的界限等等。即若在影片的結尾,小女孩由里獨自在塑料板圍堵而成的空間里玩耍,亦是在提出一個關于善與惡互相轉換的問題:善的動機就一定能導致善的結果嗎?哥哥祥太的善意(故意讓自己被抓,免得妹妹再做小偷),對妹妹由里真是好的嗎?顯然,孤零零的妹妹仍舊要在日常生活里獨自面對虐待成性的親生父母。
影片塑造了一組邊緣人群像。這是由六個身處社會邊緣的人,組成的一個專門以偷為生的邊緣共同體。他們都是被虐待(信代和由里這一對非血緣母女)、被遺棄(老奶奶和亞紀這一對非血緣祖孫)、不被人珍視(阿治和祥太這一對非血緣父子)的人。漢語里有一個詞叫“茍且偷生”,這是六個真正的所指與能指毫無剝離的“偷生”之人:老奶奶被前夫遺棄,信代被前夫虐待,亞紀被父親和繼母拋棄,祥太和由里更是被親生父母當做生存包袱而遺忘。他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遠遠多過身體創(chuàng)傷。他們對彼此的認同,是建立在情感創(chuàng)傷之上的認同,而非血緣身份的認同。
這個建立在情感創(chuàng)傷認同的家庭,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利益而生存,而非僅僅為了愛或者溫情。他們彼此互愛,首先為的是滿足自身的基本欲望,而非一些觀眾所理解的單一溫情論:老奶奶想擁有天倫之樂,然而她早早的被前夫遺棄。她只能依靠自己的養(yǎng)老金,偷來一個可以伴她度過余生、互相取暖的臨時家庭;偷情的信代和阿治聯(lián)手殺死虐待信代的前夫,作為一對身背罪案的情人,他們不但偷盜,還覬覦老奶奶的養(yǎng)老金。他們更想為人父母,然而因不能生育,只能“撿拾”別人的孩子,來取悅自己的人生;從事色情服務業(yè)的亞紀,想成為被父親寵愛的妹妹,工作的時候,她不但給別人施予自己無法從父親那里獲得的愛,還盜用妹妹的名字,藉此獲得被男性寵愛的幻象;祥太在目睹常去光顧偷盜的零售店,因治喪而關門的那一瞬間,其實已經決定了后面所要做的一切。他家里的老奶奶也死了,不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且人不知鬼不覺的被偷偷掩埋。這一“偷死”之舉,讓他徹底意識到他生活在一個非正常的群體之中。他故意讓自己被抓,一方面是免得妹妹由里以后繼續(xù)以偷竊為生,另一方面則是在力所能及的進行自救……
拉康將人與人之間的認同,分為想象性認同與符號性認同。想象性認同是指“我”作為主體想成為什么樣的人,符號性認同是別人對“我”對某一身份的認同。影片里的六個人,顯然是六個無法達成符號性認同,只有想象性認同的人。他們都無法成為真正的奶奶、媽媽、爸爸、姑姑與哥哥,他們擁有的都是偷來之物:偷來的家庭、偷來的愛、偷來的生活用品,甚至偷來的姓名——這是一群在符號層面完全被抹去的人。每一個人都在躲避自己原有名字,阿治、祥太、由里是三個為了生存下去,而擁有的全新命名。亞紀更是直接盜用被父母寵愛的妹妹紗香的名字。一切皆是偷來的。他們不但偷生,亦偷死。即若老奶奶的死,亦是偷偷的埋葬在自己的屋宇之內。在影片快要結尾的時候,公交車上的祥太,悄悄的喊了一聲遠在車尾的阿治一聲爸爸,其實是從想象性認同到符號性認同的轉變。這個處于發(fā)育期的男孩子,對信代和阿治的所作所為,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但到最后,他的內心深處,開始默認這個曾經給予過他快樂的家庭,默認這位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男人,是他的父親。
影片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呈現(xiàn)出極大的反差。前半部分在交代這個七巧板一般拼湊而成的家庭的愛與溫情,后半部分卻在祥太被抓之后,暴露出這個臨時家庭蓄意隱藏的諸多罪惡。只是是枝裕和含蓄的影像語言,導致很多觀眾未曾看出這一反差。他們所做的一切,都處于善與惡、血緣與家庭、道德與非道德的混沌地帶。你說他們是善的,然而他們在作惡,他們不時的偷盜,并以此為樂;你說他們是一個家庭,但他們彼此之間卻無有任何血緣關系;你說他們是道德的,老奶奶時不時跑到奪夫之恨者所生的兒子的家里,蹭錢不說,還故意揭開他們自身不忍直視的疤痕。偷情的信代和阿治不但涉嫌殺人,更為了養(yǎng)老金,偷偷的埋了老奶奶,踐踏著既成的法律規(guī)則。在這個邊緣共同體里,我們看不到善與惡、血緣與家庭、道德與非道德諸如此類人世間原本輪廓分明的事物之間的界限。他們抹除了一切邊界,亦將觀眾置于奇特的混沌地帶。
正如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所言,真正的藝術“是晦暗不明的事件”本身、“是存在的非真理”。是枝裕和的這部影片,恰恰是通過一個非血緣家庭的邊緣群體,來呈現(xiàn)存在的諸多模糊地帶,呈現(xiàn)“存在的非真理”。上乘的藝術電影,恰恰不是好萊塢商業(yè)大片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價值觀,亦非我國主旋律電影一味的歌功頌德,而在于揭示人類社會目前無法解決的倫理、道德以及法律困境。這也是卡夫卡的作品,比別的作家更能打動哲學家與批評家,而大眾常常讀的一頭霧水的緣故:卡夫卡所有的小說,都是關于存在的困境小說??ǚ蚩ǖ拈L篇小說,基本上都是未完成之作。即若他已經完成的短篇,讀完之后,仍舊不會有確切的答案,而是拋出一個有待解開的復雜謎團。
相較于是枝裕和以前的作品,這是一部自我超越之作。《小偷家族》里,一貫擅長溫情巫術的是枝裕和,影像語言不但更擅長打太極,還更綿里藏針。最終,是枝裕和成功的拋給觀眾一個晦暗不明的謎團:這個邊緣群體,這個臨時家族,在偷盜一切的同時,亦偷取了我們腦海中既成的倫理判斷。我們無法用簡單的倫理二分法判定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善還是惡,是道德還是不道德......他們的存在之謎,因此成為我們的存在之謎。這是一部值得二次觀看的影片。因第一次觀影,大多數人看到的僅僅是溫情之愛的表象,卻無法窺見存在的寒冰,亦無法明白影片真正的用意之所在。
本文圖片皆為《小偷家族》海報
上傳與管理:杰夫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