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詩:原初的味道(節(jié)選)
于貴峰
1、 讓天光自然呈現(xiàn)
對一個詩人詩歌的記憶,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取舍,肯定來自最初的閱讀。我第一次讀到阿信,是在1998年底的那期《飛天》詩歌專號上,荒寒的草莖、圓木上的木耳、草原的野花以及風(fēng)中甩打的經(jīng)幡等,構(gòu)成了我眼中的阿信詩歌的基本外貌。《速度》一詩中,“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的敬畏,更讓我心生驚異。但慢并不是在語言上的精雕細琢,從那幾首最初讀到的詩中,就已經(jīng)可以看出,在阿信這兒,語言的秩序,仿佛是語言自己決定的,是那樣的自然。
“讓天光自然呈現(xiàn)/劈柴和牛糞垛子高大的輪廓”(《折合瑪》),不錯,自然呈現(xiàn),這就是阿信的秘密。這一點,在我那篇臧否甘肅詩歌(詩人)的《浮雕的凸凹》中,以及和阿信后來的聊天中,都反復(fù)提及。實際上,阿信對此也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隨筆《花與寺》中寫到:“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一處海子,甚或一只無感無知的甲殼蟲,都透著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仿佛等著你來發(fā)現(xiàn),又仿佛渾不在意,讓你更覺出世間生存的莊嚴和奇妙,以及置身其間的福分。因此,我所有的寫作,都帶有一種命名的意味——那只能是莊嚴和虔敬,而不會是其他。如果說詩人的寫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那么,我僅僅想通過漢語轉(zhuǎn)述我在這里所見和所聞的一切,不需任何修飾,而且心懷崇敬。
阿信說他在“轉(zhuǎn)述”,僅此而已。他說他忽略了房子的存在,忽略了世界,正俯身于一張白紙,而那紙上“漸漸有東西呈現(xiàn)”(《舊雪》)。
而誰又是那神秘的口授者?
2、初雪,提著潔白的裙子
讀到《初雪》這首時,還是想到了昌耀。但《初雪》已與昌耀的面貌相去甚遠,如同剔除了話語方式上的一些陰影后,阿信留存了昌耀的精神和風(fēng)骨,回歸到自己的內(nèi)心。最簡單的來說,在語言的使用上,阿信拋開了昌耀那些為保證詩意的準(zhǔn)確和陌生而熱衷的生僻字詞,回歸到了契合甘南自然風(fēng)貌和自己相對謙遜、低調(diào)的現(xiàn)實,但卻沒有失去驕傲、渾厚、高貴和莊嚴。他保留了諸如“初雪”、“冷峭”、“荒原”等等看似稀松平常的詞,卻做到了與抒寫對象渾然一體、音響和諧,常常使我忍不住反復(fù)誦讀品味,那些再普通不過的詞,是如何神秘鑿出一個個聲音的隧洞,吸引前往,陷入、流連。漢語言的魅力,在阿信的詩中,再次彰顯。不錯,在阿信這兒,已經(jīng)沒有了影響的焦慮。他“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 (昌耀《鷹·雪·牧人》)之后,進入了屬于自己的詩歌世界。“初雪,提著潔白的裙子”,“在匆匆經(jīng)過的人群中”,也辨認并選擇了阿信。沉重中的輕盈,寒冷中的晶瑩,荒涼中的從容,繁華中的淡定,我們將有幸從他的詩歌中一一目睹。
3、在星星的課堂上
和阿信初次見面,大約是在2004年底吧。那次,我說對他詩歌的一些看法,談到他由俯視到平視到仰視的視角變化,帶來的表達方式由發(fā)現(xiàn)命名到自然呈現(xiàn)的調(diào)整?,F(xiàn)在想來,他肯定是很不以為然。人世間的事物哪兒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呢,也由此決定對事物的認知方式、寫作方式不可能那么截然分明。新詩集《草地詩篇》,也在呈現(xiàn)著這個簡單世界的豐富性帶來的“呈現(xiàn)方式”的多樣性和“呈現(xiàn)”的艱難。我想無論多么前衛(wèi)或現(xiàn)代,詩歌都不是“照相”;即便是類似“自然主義”寫作,面對紛繁的大千世界和人間百相,敘寫如同“取景”、“構(gòu)圖”一樣,都是有選擇、取舍和瞬間的剪裁的。語言和詩歌,總是在呈現(xiàn)自己,即便是外在于自己的人、事和物,也都是作者自己。呈現(xiàn)只是一種表象,根本在于生命、語言和書寫對象的某種契合。這種過程,并不那么容易,因此,阿信的詩歌還是在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等不同的路徑上出沒,加上情感、氣息、自然、溫度、宗教等的滲透,構(gòu)成了一種冷寂、奇幻、壯麗而孤獨的詩歌風(fēng)景。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之間,有一種意識的自覺在里面起作用。在一個容易迷失的世界,只有發(fā)現(xiàn)了,才能呈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比呈現(xiàn)似乎就更重要。因此上,那種艱難并不是一種反復(fù),而是一種選擇;不是方式上的求變,而是生命有一個不斷展開的過程,是在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存在的兩難在起作用。詩歌的現(xiàn)代性在阿信這兒,不僅僅體現(xiàn)在了表達方式上,更體現(xiàn)在了對某種精神的持守上:比如自然性,比如對生命的尊重;尤其是生命意識在詩歌中頑強的存在,更散發(fā)出星光般的力量。按照阿信自己的話來說,是“苦寒的金屬”(《青?!罚窃诨暮小疤斓紫乱欢淙崛醯幕ǘ洹?“集美麗善良于一身”。
或許我們會說,這種“呈現(xiàn)”是不是一種“改造”呢,不,這種“呈現(xiàn)”,要由外到內(nèi),要立足在真誠,“端出”一個本真的我。
到底如何,只有阿信這個詩歌的魔法師知道。在甘南,在某個秘密的時辰,在星星的課堂上,他正做著神秘而復(fù)雜的“推演”(《秘密時辰》)。
4、借著一生的月光悄悄回來
從山坡鋪延至河灘的白雪還是需要有一點技術(shù)的。
看似隨意的空中姿態(tài),鳥兒們反復(fù)訓(xùn)練才能完成。
那時候我們把一簇小小的火苗從家里穿過河灘捧到學(xué)校。
幾十年過去:那些曲折路徑,依稀可以辨認。
阿信這首《練習(xí)曲》,核心是“路”:生活之路和藝術(shù)之路,兩相交融,有些分不出彼此。但不管怎樣,“依稀可以辨認”。
《練習(xí)曲》在《草地詩篇》卷四《舊情節(jié)》,應(yīng)該是其小時候的情景。記得我曾在舊文《鷹,或者夜露疼醒的阿信》中說過,似乎阿信只是“草原的阿信”,而不是其出生地“臨洮的阿信”,他似乎有意在詩歌中回避了一段生命的經(jīng)歷。仿佛作為回答,這次在《草地詩篇》中,關(guān)于其起初的“舊情節(jié)”有12首之多,且在網(wǎng)上貼出后一片叫好。粗略讀之,這些看似描寫鄉(xiāng)村物事的詩歌,沒有對記憶的背景進行“修改”,更沒有停留在一種廉價的喟嘆,而是客觀地呈現(xiàn)在一種艱難的困境中,那“一簇小小的火苗”穿過了時間,即便有光亮的明暗變化,但依然在生命深處頑強地搖曳;一邊是“我像掉在路上的一枚土豆/借著一生的月光/悄悄回來”(《夜》),一邊是從記憶的田野不斷“收割”,“忙著低頭裝車”(《玉米地》)——正是這些收獲,成為詩人一生的“口糧”??梢韵胍?,在不同時空的兩段生命經(jīng)歷之間,即便“幾十年過去”,即便路徑曲折,但生命的軌跡“依然可以辨認”:“金黃的玉米”和“迷茫的風(fēng)雪”,起初的依托和成長后必然的離開,構(gòu)成感激和空茫相互激蕩的人生風(fēng)景和詩歌的情感空間。
就是從這樣的一條路出發(fā),阿信來到了具有異域特質(zhì)的“甘南”。
5、一個異域,一個深不可測的自治區(qū)
甘南,單是阿信在詩篇中提及的許多寺廟,諸如郎木寺、拉卜楞寺、外香寺、年圖乎寺(以及外地的大金瓦寺、塔爾寺)等,足可證明其藏文化特點。記得一位藏族朋友說過,對于藏族人來說,云朵、草葉、樹葉、山巒、流水等等自然之物里,都有神靈,“神”無處不在。“神的腳下/人畜安居” (《扎尕那石城》)。因了對神靈的敬畏,這兒的人們和自然萬物的相處,是平和的共處、共存、共生。自然地貌,和沿襲的風(fēng)俗,都保留了“最初的味道”:荒寒、緩慢、明亮、冷寂、堅韌、翱翔、神秘、獨立、歌唱、遼闊、安靜、桀驁、虔敬等,如同時光一樣流過他們的肉體,浸入他們的靈魂。世世代代,他們很自然地面對這些,沒有想著要去改變,而是不知不覺中被浸染。他們,在渴望、在尋找著和神的“契合”。一輩子,都在“朝圣”的路上。這樣一塊自然的、生活的、生存的、文化的土地,“不驚不擾,幾百年過去了/不喜不悲,幾百年后亦復(fù)如是”。
這種質(zhì)地的環(huán)境,對于深受農(nóng)耕文明和漢文化深刻影響的阿信,必然在內(nèi)心有一個吸引\拒斥、甄選\融合、適應(yīng)\自治的過程。不錯,無論如何,對于阿信而言,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生存的焦慮就像《在塵世》一詩所寫的那樣依然無法去除,也必然有他為了保證生存必須遵從的秩序。《唐·一個詩人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阿信向我們透露的他自己的消息:
……青春作伴
美好的春天和詩酒歲月,在這里度過。
其余的日子,則形同夢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殘山剩水之間。
他過著一個普通人再普通不過的日子,為青春的流逝而失落,而頹唐甚或沉淪于更其簡單的牛奶、咸菜的日子,并在虛幻的“壯麗風(fēng)景”和堅硬的“現(xiàn)實生活”之間做著辨認且不斷掙扎:“決不”/“是的”(《這些簡單的日子》)。
那邊是“次仁家的牧場”,是閃著藍瑩瑩亮光的山峰(《降雪》)。而這邊是從一座村莊出發(fā)的求學(xué)、謀生、歷史、唐詩宋詞以及不斷重復(fù)的晨昏。是別人的日子和自己的日子擺在遼闊的草原上和逼仄的屋頂下。是本地人,和外地人,共同見證著對方,共同忽視著對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外在風(fēng)景,和陌生的恐懼。是民族性帶來的“異域”,又是文化“深不可測的自治區(qū)”(《午后》)。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以承認或不承認,支撐著各自的生活與時間(《他和我們》)。
在這種簡單而又艱難的日子中,阿信把一種看似“不可能的道路”——人生的和藝術(shù)的,變?yōu)榱丝赡?。他在甘南,已生活了?0年,懷揣的夢想變成“知天命”。一個漢人和外地人,變成了“西藏來的”和“本地人”。探身其中,會有藝術(shù)的影子近身前來:源自生活和精神的一種結(jié)構(gòu),在詩歌中得以衍變。
阿信詩八首
帳篷中的一夜
與一盆牛糞火靠得這么近,我想
火一旦熄滅,涼著的半邊身子
就會教導(dǎo)熱著的半邊身子:
什么是冷、無愛、邊緣的生活
什么是堅持的肌肉和驕傲的骨頭
與一對夫妻睡得這么近,我想
他們?nèi)舴?、發(fā)出響動
醒著的耳朵,就會教導(dǎo)茫然的眼睛:
對夜晚來說
什么是真正的看見和知道
與一座天空貼得這么近,我想
如果星星在閃爍,那它們就是在移動、
呼吸、交談和爭吵,它們會很忙、
很亂,也會沉思和懷念
當(dāng)然不會注意
躺在地上,望著它們的我
與一場霜降離得這么近,我想
霜要是落在我的鼻尖和額頭上
也不會融化——就像落在
那些花草、牛羊和安靜的岡子上一樣
只有山腳的溪水——它太冰涼
——會把霜融化掉
墓志銘
總會到來:讓我長臥在這片青草下面,與蟻群同穴。
讓風(fēng)雨蝕盡這些文字:我曾生活過。
我與世界有過不太多的接觸。近乎與世無補。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壞人太多的惡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個糟糕的匠人。
我緩沖的血流,只能滋養(yǎng)
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兒,
集美麗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總會到來:這清風(fēng)吹拂的大地,
這黎明露水中隱去的星辰……
風(fēng) 吹
風(fēng)吹靜靜的山坡
小紅花,正和穿金戴銀的姐妹們
說悄悄話。
彎下身子,我說:
“讓我也加入到談話中來吧。”
茫茫大草原,云層中
鳥在和鳴。
我抬起頭。但同時感到
作為一個人的孤單。
扎西的家
扎西的家:瑪曲河邊
一頂黑牛毛氈房。
落日爐膛中,一塊燃燒的焦炭。
他的阿媽:半口袋挪來挪去的糌粑。
他的妹妹:細瓷花碗中溢出清香的奶茶。
草 原(之三)
——兼答蘭州友人
我愛草原,我愛這四匹
不同顏色馬拉的車
四匹馬:春、夏、秋、冬
我愛這四匹馬,朝向
四個方向
我愛這兩扇巨大滾動的輪翼:太陽
和月亮。我愛這巨大滾動的輪翼上
鑲嵌沾滿風(fēng)雪的星辰
我愛這馭手。青銅馭手
被愿望照亮內(nèi)心
我愛這一切。你看我
從從容容,把自己的骨頭
搬上一掛遠行的馬車
我不回來。我不回來,因為
露水要打濕我被風(fēng)吹散的骨頭
金盞之野
金盞之野!
秋日薄霜中籽實飽滿的金盞之野!
長空雁唳下疾風(fēng)吹送的金盞之野!
藏羚羊白色的臀尾始終在眼前晃動。
由晨至昏,西部的大天空偶爾也允許
一陣突兀的沙暴在其間容身。
我感到有生的幸運——為能加入到
這自在從容者的行列。而座下的
越野吉普:是一只緩緩移動的甲蟲。
十 月
十月霜重
一個挨家挨戶分發(fā)新鮮牛奶的藏族婦女
用腰際叮當(dāng)作響的銀飾
把這個黎明提前喚醒了
——在她返回的路上
一只牧羊犬,正代替主人
把羊群趕進一條結(jié)著薄冰的小河
我寫下了十月的第一首小詩
并在爐盤上,替正在酣睡中的兒子
加熱一壺牛奶
暴雨中的玉米林
暴雨抽打墨綠的玉米林像抽打
暮年的大海。
暴雨抽打墨綠的玉米林像抽打
一架青春鋼琴。
當(dāng)我還是孩童的時候,暴雨抽打墨綠的玉米林
像抽打病中母親,一盞飄搖的燈……
詩探索介紹
《詩探索》創(chuàng)辦于1980年,歷時三十多年,是中國第一本新詩理論和新詩創(chuàng)作的研究性讀物?!对娞剿鳌穲猿指咂肺缓吞剿餍?,擁有中國詩壇專業(yè)有效的讀者群。
【投稿方式】
《詩探索·理論卷》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