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的《遣悲懷》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哦謝家最小,最受憐愛的小女兒,
不幸嫁給了我這一文不名的書生
今天,他們付了我十萬薪酬——
而所有我能帶給你的,
只是一次祭奠
而我睜開眼整夜都能看見
你那一生的苦愁鎖在雙眉間
只數(shù)句。一次次讀。心中的震撼,難以表達。如此徹骨。逃無可逃。
有如天降,這是美國詩人賓納的翻譯。如此體貼的譯詩。仿佛,這是它們原本的樣子。仿佛第一次讀,元稹這些寫給亡妻的詩。一首新的詩,誕生了。是翻譯創(chuàng)造了它??伤鼈?nèi)绱嗣懿豢煞郑鼈兪峭皇自?。沒有因翻譯產(chǎn)生隔閡。
這翻譯,竟出自一個外國人之手。我心生羞愧。為什么我們的譯詩,連影子都算不上?我們何曾強調(diào)過古詩翻譯的詩性呢?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的詩句在這里。
《遣悲懷》三首,這只是其中很少的部分。仿佛斷簡。因其殘缺,更顯珍貴。片言只語,已足夠我反復(fù)回味。
好的譯詩者,“有一種直取事物本質(zhì)的敏銳眼光。他以這種方式從詩中擇取,創(chuàng)造了另一首詩,而又盡顯原詩的精華,甚至,使局部勝過了整體?!?/span>
這樣的古詩譯法,消彌了一首詩的時間存在性。在這樣的展開和重述中,一首古詩獲得了現(xiàn)代詩的意味。我們得以更近地觸摸它。在我們的意識中,古人的詩詞是富有神性的,而今,我們通過這些譯詩,拉近了與古人的距離。感受到了這些文字當(dāng)中閃現(xiàn)著情同今人的光澤。
我們再來看美國詩人雷克斯洛斯對杜甫的翻譯?!堵靡箷鴳选罚ā凹毑菸L(fēng)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保?/span>
旅途夜思
沿著江岸,微風(fēng)沙沙地
吹拂葦草。我的
孤舟的桅桿聳入
夜空。繁星在荒漠的
水上綻開,月光隨著
洶涌江水奔流。我的詩
使我成名而已
衰老,多病且疲憊,來回
漂蕩;我就像一只鷗鳥,
迷失在天地間。
危檣的巨大孤獨,繁星的無窮美意,鷗鳥般的迷茫,盡顯無遺。
還有《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另一個春天
白色的鳥兒掠過灰色河流。
緋紅花朵開在翠綠山坡。
我看著這春天流逝而詫異。
如果我可以回到故鄉(xiāng)。
”如果我可以回到故鄉(xiāng)。“
可以嗎?反問譯成陳述后,語義表達并未減弱。獨語的憧憬與無望,反而增強了凄涼感。
古詩中的”我“避而不現(xiàn)。盡量讓讀者透過物態(tài)去感受,體悟詩人的情感。而在現(xiàn)代的譯詩中,始終是有”我“之境,”我“在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與讀者直接對視,交流,獲得更多的共鳴。我無法不喜歡這樣的譯詩。
美國詩人默溫說,“到如今,不考慮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就難以想象。這種影響已成了美國詩自己傳統(tǒng)的一部分?!?/span>
當(dāng)我們遠離古詩詞的時候。不曾想,美國人,卻已把中國古典詩,納入了自己詩歌的傳統(tǒng)。中國古詩詞,已溶入了美國詩的血脈。我們,卻摒棄傳統(tǒng)。這是多么昂貴的荒蕪和浪費。
外國人有多迷戀中國詩人和中國詩呢,這是挪威詩人豪格寫給中國古代詩人們的詩。
陶潛
假如有一天
陶潛來看我,我要
給他看看我的櫻桃樹和蘋果樹。
他最好春天來,
在果樹開花的時候。然后
我們在陰涼處坐下,喝一杯蘋果酒。
我可能給他看一首我的詩
--假如我找得到他喜歡的詩。
今日飛龍在天,留下毒物與濃煙
在他那個時代,龍飛的聲音更輕些,
有更多的鳥兒啾啾叫。
我這里沒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事物。
他可能想隱居在這樣的小果園,
但不知他是否會避世而問心無愧。
讀陸機,寫首詩
讀陸機,寫首詩。
他不說應(yīng)該怎么寫。
早先,許多人畫過橡樹。
可是蒙克又畫了一棵。
致李白
李白,做那個神圣王國的皇帝
無疑吸引了你。
可當(dāng)你沉醉,你就不曾擁有整個世界,
風(fēng)和云,還有幸福?
李白,那依然更偉大的
是掌控自己的心。
這些詩,親切得就像是寫給自己的師長,或者朋友。豪格讀懂了陶潛,讀懂了陸機,也讀懂了李白。這些中國詩人,跨越時空,與他同在。時間消失了,國度消失了。
他與陶潛,擺脫了語言的束縛,他們相談無礙。詩歌與隱居,菊花與果樹,是他們共同的話題。他熱切地渴望得到陶潛的認可。陶潛,是他苦苦尋找的南山。
陸機,”嘉樹生朝陽,凝霜封其條。執(zhí)心守時信,歲寒不敢凋。“,他們的樹,站在一起。陸機的嘉樹,給了他光芒,告訴他詩的堅守。
而李白的自由無羈,讓他嘗到了風(fēng)和云的幸福,嘗到了詩人的幸福。
可我們仰望古人,就像仰望仙人。他們在天上,我們在人間。
著名詩人西川說 “作為一名中國詩人和詩歌讀者,豪格的詩歌讓我感到親切。在讀了他一定數(shù)量的詩歌以后,我把他看成我們中間的一員。而他自己似乎也這樣看?!碑?dāng)然,這是在他讀到豪格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與中國古詩有血緣關(guān)系的詩時,發(fā)出的慨嘆。我們在外國詩人身上,找到了自己國家古代詩人的影子。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認為,我們的古詩詞與現(xiàn)代詩,是截然不同的詩歌言說方式,是涇渭分明的兩種詩學(xué)分支。我們認為古人的情懷和詩意已遠去,今人怎可復(fù)制?我們無法相信古詩詞會以現(xiàn)代詩的身份出現(xiàn)。活生生的,這千古如一的情感。古人,亦今人。今人,亦古人。
“把詩歌譯成詩歌是一種飽含同情的行為——以一個人自己來體認另一個人,以自己的言說來傳遞他的聲音。”雷克斯洛斯,在他的《詩人作為譯者》的講演中,如此定義詩歌翻譯。如果我們也能如此翻譯古詩,把詩翻譯成詩。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更愛讀古詩。
同豪格一樣熱愛中國古典詩的美國詩人斯奈德。他翻譯了整本的,詩僧寒山的詩。他的一生,他的詩,似乎也與寒山,共坐白云中。
我讀到了他翻譯的一些唐詩。《春曉》,《江雪》,《楓橋夜泊》。這些詩,如此熟悉,以至我們已忘卻了它們是詩??墒?,斯奈德喚醒了我,我耳中都是鳥鳴。都是落雪聲。都是寒山寺的鐘聲。
春天的早晨
在春天睡覺,而醒來時就到了早晨
我耳中都是鳥鳴
一個晚上始終有風(fēng)和雨的聲音
誰知道 多少花落了
江上的雪
成千的山峰阻斷了鳥的遷徙
在所有小徑上,人類的蹤跡都消失了
只有一只船——一件蓑衣——一頂斗笠——一位老人
獨自 釣著 寒冷 河中 的雪
夜晚停泊在楓樹橋邊
月亮落下,烏鴉叫著,
天空中都是白霜
河水,楓樹,漁人的篝火
與我苦悶的睡眠交疊。
在蘇州城墻之外
從寒山寺院里
午夜的鐘聲一直
傳到我的船中
《江雪》中的破折號尤其令人驚嘆。
我們竟可以通過現(xiàn)代漢語,再現(xiàn)古詩詞的至境。
這樣親近的翻譯,賦予了我們一種方向和勇氣。待孩子們讀過這些譯詩。從驚奇到心領(lǐng)神會。到躍躍欲試。
我們從平白如話的古詩譯起。三節(jié)課,《夜宿山寺》,《遺愛寺》和《闕題》。
某夜住在山寺中
好高啊,這座寺廟
足有上百尺。
一伸手,仿佛
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
我在“空中”,不敢
高聲說話。
我擔(dān)心驚擾到
天上的
仙人。
開始時,老師引路。
“這座寺廟,好高啊”,與“好高啊,這座寺廟”。
選哪個呢?
孩子們不約而同,選第二個。古人經(jīng)常采用的詞句倒置。而外語,與漢語表達語序有差別。可喜的是,在這點上,中外詩歌的語詞組合方式,倒不謀而合了。經(jīng)常接觸詩歌的孩子,對語言,有一種敏感和直覺。他們自然明白,這從先入為主,給人印象深刻。
“好高啊”,放在最初,一語,籠罩全詩。
“仿佛……”,段嘉昊脫口而出?!胺路稹背霈F(xiàn),又進行了分行,從一個緩沖,到另一個,詩歌的修辭,夸張手法,經(jīng)“仿佛”的點染,并沒有弱化,而是順利過渡到現(xiàn)代詩的表述方式。精簡到極致的古詩,被悄悄拉長了,詩歌的節(jié)奏稍慢下來,但詩意未削弱。很明顯,這是現(xiàn)代詩的語感。翻譯,不是原詩的翻版,這是絕無可能的。翻譯,重在譯,尤其是從古漢語到現(xiàn)代漢語,它要描述,一字,變成一詞。一詞,變成一句。一句,又變成數(shù)句。只要我們的表達是遵從原詩,是從詩意到詩意。
“我在'空中’”,是周佳宇的“想象”。
看似額外的發(fā)揮,但沒有過度。是天賜之筆。不對,是原詩所賜。這一句,是原詩情境的自然生發(fā)??刹皇菃幔吭娙嗽谀且豢?,覺得伸手即可觸到星辰,不是在空中,又是在哪里呢?
好一個“空中”的周佳宇。了得……
遺愛寺
我坐在溪邊,把玩著
一粒粒小石子。
繞著寺廟行走,尋找
開放的鮮花。
每時每刻,鳥鳴聲
環(huán)繞著我。
天地間,是美妙的泉聲
而我
沉醉其中。
”玩?!?,”玩賞“,”把玩“,三選一,到底哪一個呢?
玩耍,是孩童行為,詩人當(dāng)時不是小孩。玩賞,重在賞,對石頭,太專業(yè)了。把玩,不失雅意,也不失童性。就它了。
小石子,自不必說,巨石怎么把玩呢?
行走,要不要呢?直接尋找可以嗎?不行,目的性太強,專為尋花而來。有失詩人本意。作者本是閑步漫行,見花,當(dāng)然開心,不見,亦無可惱。遺愛寺,遺珠未必要有憾啊。在佛居之地,隨緣,是自然的。這,也是人生的功課。
開放,還是盛開呢?孩子們又有了小小的爭執(zhí)。開放,半開,與全開,都在其內(nèi)。而盛開,太過熱烈。還是喜歡”開放“的隨性,和平淡。
處處,移用原詩之詞的話,也可??墒恰碧斓亻g“,泉聲,仿佛是從流水到空氣,從平面到立體,充盈于天地大空間。而我,也化為春天的風(fēng)景。
下課了,趙浩翔交給我一張小手掌似的紙片,他把剛才我們共同的譯詩,又作了修改。
遺愛寺
我坐在溪邊,把玩著
一粒粒小石子。
繞著寺廟行走,尋找
開放的鮮花。
每時每刻,鳥鳴聲
在我耳朵里徘徊。
天地間,泉水圍著我流淌。
而我
沉醉其中。
“鳥鳴聲,在我耳朵里徘徊。”
他的鳥鳴聲,時起時落,很有節(jié)奏感,當(dāng)然更真實。
“泉水圍著我流淌?!彼匀畞肀憩F(xiàn)泉聲,用觸覺來表現(xiàn)聽覺。是創(chuàng)新,但也貼切。
不一樣,是他在體味,玩賞。
他與這首《遺愛寺》更近了。也讓同學(xué)們看到了一首譯詩,它的多種可能性。原詩,是唯一的。而翻譯,因讀者而異,不是誤讀,個人感受,是獨特的。
我們繼續(xù)。劉眘虛的《闕題》(“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保?/span>
慢慢,有了難度。
失落題目的詩
山路,藏身于
白云之中。春色
如此迷人。與青青溪水一道
綿延無盡——
時時,有閑花
落下,連同
它們的芬芳,隨流水
飄向遠方。院門
雖朝著山路,但門前
卻寂靜無人。
繁茂的柳樹下,是我的
讀書堂。
盡管樹林茂密
白日里清幽無比
可陽光,還是穿過深林
縷縷光線,照著我的衣裳
我,當(dāng)然是
清輝滿身。
為什么不像李商隱似的,直接用“無題”,而是用“闕題”?周佳宇的問題又來了。
你們說呢?
無題,是作者自己定的。他沒找到合適的題目。
闕題,是原本有題目,傳到后來,題目丟了。
道路消失在白云之中,一定是在山上,且是很高的山。
孩子們想起,“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想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蹦恰暗馈?,便是“山路”無疑。它沒有消失,是藏起來了。如何翻譯這個句子,孩子們頗費了一番周折。
“春與青溪長。”更具挑戰(zhàn)性。春,是春天嗎?但譯為春天,顯然太闊大虛無了。
“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春溪兩岸,春色迷人。春色隨水生,水流春隨,綿延無盡。我們一再簡化后,用破折號,加強春的綿長無盡感。于
受后文“閑門”啟發(fā),我們把隨性而落的花,譯為“閑花”。孩子們于無意識中,感受到了所謂意譯。
“流水香”,是個問題?;ㄅc香本不可分,而在這里,“香”意勝過了“花”意。如何凸顯呢?“連同”吧,一個連接詞,讓“香”之效果全出。
“閑門”并非閑置不用之門。孩子們當(dāng)然不同意這樣譯它。與前面的“道由白云盡”,和后面的“深柳讀書堂”聯(lián)系。這里,多么清靜啊,少有閑人打擾。作者的心境了然于此。
然而是“寂寞無人”還是“寂靜無人”呢?孩子們又有了異議。有孩子說,詩人很快樂呢,沒有孤獨,他讀書看山,住在白云生處,像神仙一樣。于是,“寂靜無人”便定下來。
“幽映每白日”,孩子們想起了《美麗的小興安嶺》里,寫陽光的句子。陽光穿過密林,落下點點光斑,幽靜卻不幽暗。
最美最暖的,還在后面。
“清輝照衣裳”,此時的詩人,美妙如少年。言猶未盡??墒?,詩當(dāng)停在這未盡處,最美處。這清輝,照亮了詩人的衣裳,照亮了這首詩,也照亮了我們的心。
這樣的翻譯過程。孩子們感到了創(chuàng)作的樂趣。更重要的是,他們,以貼近古詩體溫的方式,體會到了古詩的深美。而且,當(dāng)他們寫現(xiàn)代詩時,古詩的營養(yǎng)會源源而來。詩歌與詩歌,血脈相連,水乳交融。
這樣的古詩今譯,融化了古今詩歌的隔膜。教會了我們的孩子另一種,熱愛古詩詞,熱愛詩歌的方式。
讓我們潛入古詩中,它的回聲在這兒,讓我們再次聽到它,以詩歌與詩歌相遇的方式。古詩詞,并不遙遠。就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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