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1969年9月生于江蘇揚(yáng)州。1991年畢業(yè)于上海華東政法學(xué)院,1997年及2003年受邀法國Val-de-Marne國際詩歌藝術(shù)節(jié)。獲《上海文學(xué)》2000年度詩歌獎,第一屆劉麗安詩歌出版獎,第二屆安高(Anne Kao)詩歌大獎,長詩《魯濱遜》獲2002年《詩林》優(yōu)秀作品獎。朱朱被稱為“南京碩果僅存的詩人”,他堅(jiān)持以“藝術(shù)本身的立場,個性化的表達(dá)方式”寫作,他不隸屬于任何文學(xué)流派。他的詩在冷峻中蘊(yùn)藏著不可言及的孤獨(dú)和悸動。在新生派詩人中,朱朱是國內(nèi)不多見的激情內(nèi)斂、沉靜而博思型的詩人。著有詩集《駛向另一顆星球》《枯草上的鹽》《青煙》。散文集《暈?!贰犊粘怯洝贰镀は洹?。作品翻譯成英、法、意大利、日等多種文字?,F(xiàn)居南京。
相處
在燈下我們一起挑撿著蒼耳,
這些山里的小狼牙棒,
這些植物刺猬,
齜著牙,還在發(fā)怒呢。
這些兔子的摩托車終于熄火了,
本想沿著我們的褲管和衣褶
鉆進(jìn)我們的肉里去。
這小小肉球充滿了雄性,
在溫煦的燈光下審視
是一個挑釁的形狀,
它長滿的尖刺是其脈搏,
在膨脹的幻覺里。我們用一只杯子來盛放,
目擊它們的共處
也是一場爭斗。
綿軟的地面
警訊已經(jīng)解除,
除非正午,熱量不再凝聚。
林中,岸上,
果實(shí)托起虛無,
劇烈地震顫。
夜,吸盡了樺皮和鐵皮
弧心里蓄積的光。
我的鴿子,飛啊,
去染上陌生人的氣息,
弓,箭,靶子的氣息,
蹲伏在更遠(yuǎn),更開闊的地方。
下午不能被說出
在遠(yuǎn)去的世界中,
有人越來越清晰:
有人用風(fēng)的鏟翻動房屋。
從石頭下,拆走你們清晨的床
烏兒銜來“爐火”這個詞尋覓著地板,
我凝視一扇空中跳動的窗;
寫作!寫作!
聽漏向黑暗的沙……
睡眠,我的小蜘蛛
午后多么迷亂,
我走進(jìn)一座建筑的深處,
它的腳手架和視網(wǎng)膜,各種鋼
是一個停止了述說的形狀。
我想起冰下的河,有些離奇,哦,迷亂,
我那些朋友在干什么?
智力的低潮……
需要學(xué)習(xí)裁剪和縫紉,
在冰涼的鋼上躺半天。
睡眠,我的小蜘蛛,快爬過來,
你是我為冬天逢制的外套,
但現(xiàn)在我就想穿上你,
哦,迷亂,但我已七倍地變得堅(jiān)硬。
小鎮(zhèn)的薩克斯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細(xì)密的茸毛,
他們行走時像褐色的樹,那么稀疏。
整條街道像粗大的薩克斯管伸過。
有一道光線沿著起伏的屋頂鋪展,
雨絲落向孩子和狗。
樹葉和墻壁上的燈無聲地點(diǎn)燃。
我走進(jìn)平原上的小鎮(zhèn),
沿著樓梯,走上房屋,窗口放著一籃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與薩克斯相觸的門。
漫長的等待
黑暗的斗篷壓彎了空氣,
突然亮起的燈盞下,
酒的味道極濃,
他向提醒他少喝和少說話的人
提高了嗓音:
“我們是老朋友!”
于是他們提醒我:這樣的人
每個地方總有一個
就在此時白晝消隱了,
殘留的火星還在水邊燃燒。
我想起他在希臘的名字,
就叫厄爾帕諾耳,
我想起他在埃及的名字,
就叫伊西斯神廟的守門人,
我想起他在這塊土地上
卻是一個無名的人。
風(fēng),更有力地拉你的弓,
讓每一個走過的人處在繃緊的弦上,
猜測他將經(jīng)過什么地方,
你或許已經(jīng)無法射中什么,
于是漿果流失了,
帶著喪偶的悲哀,
于是那些物質(zhì)成形了,
南方的大地推開
一座座城市的圍墻直視你,
樹林在移動中
像一頭沙洲上的羊,
蜷縮在這塊黃昏時就從天空掉落的地方。
他也醉醺醺的,
在鶴背上死過一千次。
一件禮物
這一群男人的刺就要從皮膚里長出。
他們拿著鎢絲,站在灰塵里。
他們抹去灰塵,露出桌面的墨汁和膠水,
他們威脅時使用墨汁,
他們恐懼時使用膠水。
轉(zhuǎn)過身,讓一個女人在我的臉上蹲坐:
“你覺得猥褻嗎?”
然后他們離去,將房子留給我。
沙灘
少于冬天的鳥。
少于記憶之外的日子。
少于我的影子;少于石頭之中的
你的影子。
很少有這樣的時刻,
我走過大風(fēng),也走過一下午的緯度
和海——語言,語言的尾巴
長滿孔雀響亮的啼叫。
幻影
騎自行車的男孩,樹影抽打他的臉
他抽搐的嘴唇,野獸般的身體
遠(yuǎn)遠(yuǎn)看去,熱情,而又漂亮
打開了琴盒
山坡上是刺目的光線
仿佛夏天的幻影,正要驅(qū)散
夏天。
他騎著自行車,穿過了我的手指
很快不見
經(jīng)過同樣的街道,有些疲倦
當(dāng)我就要沉浸于記憶,從山坡之上
突然傳來他越來越完美的琴聲
石頭城
夏天。城里酷熱。一封唐朝的信
送到我手中。
烈日使交通中斷。人群
被疏散到郊外,那里,黑夜早已降臨
在平原的田野和墓碑間
你說明天來這里。你
已到達(dá)福建、舟山群島
一路上,看見鮮花向南漂移。
有些城市已不復(fù)存在
柳樹在陰溝里搖曳
一些船,關(guān)閉的電話亭。
只有在鄉(xiāng)村,你能
換取一天的食宿。
我翻閱7日和11日的
報(bào)紙——也許你沒變,
狹長的眼睛,寬闊的下頷和腰。
一個男青年出門,將車子開離市區(qū)。
陽光沿著這棵樹,漫開,
像一架風(fēng)車?yán)镲w出的鶴群,
抬高我的視線。
現(xiàn)在我?guī)缀蹩梢酝?,但?/span>
無法對你的到來感興趣。
我麻木了。一年來,一直想著
其它事情。在對你的漫長等待中
我不想因此被毀滅。
斜坡
我懷疑有一架織布機(jī)
在這里的空寂里。
那閃亮的雨絲就是佐證,
或者,那被燈光投向門邊的身影。
我已聽不見
棗樹颯響在你們的庭院,
水在廚房里汩流,或者,
在房間的一隅一起說過的話。
那些聲音想必和
瀑布一起匯成一個靜寂的紡錘,
沉進(jìn)山中的水庫里捉弄著我,
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
當(dāng)我半夜起身去找水喝,
甚至掀起那張為我臨時搭成的床
尋找著,也許我很小像一只蟋蟀
但懂得對自己的修正:
我感到空氣篩流著
使兩腮變得酸楚而甜蜜,
那聲音越來越大,
即使是季風(fēng)也不曾如此地敦促
人和動物在遷徙中
不停地檢驗(yàn)它們的沉疴——
我的聽覺在渙散中
捕捉著這一架,那一架,另一架,
那一架又一架的織布機(jī)
多過星光下的樹葉;它們編織著自己,
既緊張又光滑,從那些偶然撕裂的表層
我們的眼睛還可以窺望到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