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有病的人……我是個兇狠的人。我是個不招人喜歡的人。我覺得我肝臟有病?!?/em>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地下室手記》的開篇,它幾乎可以算是19世紀文學中最獨樹一幟的開篇了。
在《地下室手記》之前,像它這樣第一人稱視角的歐洲小說極為罕見,大多數(shù)文學家慣常使用全知俯瞰式第三人稱來敘事。而《地下室手記》不但采用與眾不同的角度,并且還讓主人公對自己充滿否定與厭惡,把自己貶低到一錢不值的地步——這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獨創(chuàng)了。
▲《地下室手記》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版社: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時間:2014年6月
01.
從卑鄙出發(fā),走向偉大
《地下室手記》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新的人物形象,即「地下人」。
在書中,「地下人」是卑鄙的,他既懦弱又兇狠,是「一個甚至在自我屈辱的感覺里也企圖尋求樂趣的人」。他「疑心又大,器量又小,像個駝背或者矮子一樣」。
全書分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哲學味很濃的自我剖析,后一部分回到小說的敘事,通過「地下人」回憶展現(xiàn)他之所以成為「地下人」的心路歷程。第一部分中,「地下人」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包括自我的否定,對客觀規(guī)律的叛逆,還有對崇高美學的厭惡等。第二部分他回憶了與同學相處的不快,他人的嘲諷和與妓女的「愛情」等。
這樣展開的一個「地下人」,他不斷鄙薄他人,不斷咒罵自己,對一切不僅沒有興趣,而且懷著仇恨與恐懼。總體上而言,陀氏將自己當做這個最平凡的退休小文員,以他的角度不斷剖析自己,在訴說自己邪惡內心的同時展現(xiàn)外部世界對自我的擠壓。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再現(xiàn)最卑微、邪惡、可鄙的內心世界,從而使書中人物和看書的讀者都提升到了更真實的思想境界。這種寫作方法可以說是陀氏所獨有的。在陀氏的書中,他從不吝惜對罪惡內心的挖掘,沒有心理準備的讀者甚至會被這種寫法嚇倒,因為它實在是太真實,太像我們自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就如《地下室手記》中,退休的文員不斷自己審問自己,一直在給自己下定義,又一直否認這些定義。他唯一能確定的可能是他自己的獨立性,亦即他不是其他人,只是他自己。而除此之外,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也不清楚這世界上有什么真理。
他用一種高度的自我否認、自我坦白使自己墮入黑暗潮濕的地下室中,在最卑微的角落里感受真實,哪怕這種真實是那么殘忍、那么不堪。到此還沒有結束,陀思妥耶夫斯基還不滿足于只把這位「地下人」置于這個境地,他還讓「地下人」在這種殘忍不堪的低谷中愛上這種殘忍,并得到樂趣。
顯然,陀氏的志向是在《地下室手記》中揭示出一種新的真實,一種沒有宗教光環(huán)的、沒有道德束縛的、完全的真實。在書的第一部分末尾部分,陀氏就借「地下人」之口探討了「真實」:
「在每個人的回憶里有一些東西是不能公開給所有的人而只能給朋友們的。也有一些東西即使對朋友們也不能公開,而只能對自己公開,而且也得偷偷地。但最后還有一些甚至對自己也怕公開,而這一些東西在每個正派人那里積累得又是相當多。情況甚至是這樣的:他為人越正派,他那里就積累得越多。至少我自己在不久以前才決定回憶我以前的某些事情,而在這以前我總是回避它們,甚至還帶著某種不安的心理。現(xiàn)在呢,我不但回憶起來,甚至決定寫下來,我這會兒正是要考驗一下,看我能不能跟我自己完全坦白而不害怕全部真理?」
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追求的真實,他讓「地下人」打破自己的心理底線,去直面最真實的自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迷人之處也正在于此,因為他的真實,他才顯得深刻與崇高。這就讓我們想起受陀氏影響,寫出《狂人日記》、《阿Q正傳》的魯迅。
魯迅在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時說:
「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梗ā都饧?lt;窮人>小引》)
這種「靈魂的深」正是通過無情地剖析自己的內心,將自己打入地獄,從而得到的深。這種深度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世界有別于以往的任何文學模式,它更接近人性本來的樣子,混亂又矛盾,卑鄙而崇高。
02.
「合理的利己主義」與「極端的利己主義」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初寫《地下室手記》的主要目的在于與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戰(zhàn)。后者的長篇小說《怎么辦?》意在服膺空想社會主義,以及創(chuàng)造出一種「合理的利己主義」的模范。
所謂「合理的利己主義」,就是指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條件下追求自己的個人利益。那么陀氏是如何反對這種利己主義的呢?
在《地下室手記》中,陀氏提出了更絕對、更極端的利己主義,并以此來反抗「合理的利己主義」,而他的武器就是真實。
在書中,陀氏通過大量隱喻闡釋出「合理的利己主義」行不通。他的「地下人」不但對他人不感興趣,甚至還對他人采取敵視的態(tài)度,儼然就是薩特「他人即地獄」的19世紀版。陀氏讓「地下人」充滿忿恨、恐懼、痛苦、懷疑、報復心,讓他難以解決自己的問題,讓他連自己都恨,這樣也就無法再去愛別人,「合理的利己主義」自然就成了笑話。
一切「優(yōu)美與崇高」的東西在「地下人」眼中都是胡扯和虛偽,因為在他自己身上他無法找到。他的真實讓讀者汗顏,同時,他的卑鄙又讓讀者產(chǎn)生可憐之情。
「地下人」有別于以往果戈里式的「多余的人」,他一方面是受外部世界的壓抑而變成了「地下人」,另一方面則是自己主動去糟蹋、作踐自己,令自己成為「地下人」。他否認自己,同時也接納自己,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地下人」使勇氣、真實與邪惡、卑微形成對比,造成極大的張力。
換句話說,「地下人」的優(yōu)點在于他是真實的,并且他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我——那個想兇狠又兇狠不起來的小職員。同時,「地下人」又是可悲的,因為他永遠糾纏在齷齪黑暗的自我之中不能自拔。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房圣彼得堡,1875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個側面真實地記述了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困境。與車爾尼雪夫斯基和高爾基的那種樂觀的烏托邦式想法截然不同,陀氏直面人性最晦暗處,也對烏托邦抱有憧憬,他試圖通過《地下室手記》闡釋人性的矛盾與不可控。但這不是因為他想在理性上證明「合理的利己主義」的荒唐,他的所作所為更像是無可奈何——他必須面對真相和現(xiàn)實。
高爾基曾鄙薄陀氏,說他是「社會墮落者的典型」。這樣的嚴重誤讀使得很長一段時間內,蘇聯(lián)與中國的學界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保持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而西方學者們卻從陀氏身上學到了這種「墮落」,他們從《地下室手記》中學出了一個現(xiàn)代文明。
03.
存在主義的序曲
當我們把《地下室手記》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眾多著作當中去看,它也占有著重要的地位。在它之前,陀氏的小說敘事還是偏向于古典的模式,人物立體,矛盾豐富,結構較封閉。而在《地下室手記》之后,陀氏才真正展現(xiàn)出自己的寫作風格,也就是那種充滿自我挖掘、時而咆哮時而呻吟的自白,還有未完成式結構與復調結構。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把《地下室手記》作為一個里程碑,在它之前,陀氏小說還未成熟;它之后,陀氏小說已經(jīng)登上神壇。
在《地下室手記》刊登的兩年后,也就是186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獻上了最負盛名的著作《罪與罰》,并獲得了國際聲譽。后來的《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也相繼出爐,這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作為一個職業(yè)小說家,更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代表俄國文學深度的藝術家和一位心理學家(尼采將他稱作是「唯一讓我學到東西的心理學家」)。
由《地下室手記》的開篇之功,它所引導的近乎「喪心病狂」式的自我挖掘不但影響了陀氏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同時還影響了整個文化藝術界的各個行業(yè)。弗洛伊德就曾在自己的論文中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將其當做自己理想的病人;尼采也把他當做啟迪自己的偉大作家,在看陀氏的《罪與罰》時聲淚俱下。而受陀氏影響最大的,可能就是存在主義哲學了,美國哲學家華特·考夫曼(W. Kauffman)甚至聲稱,這部《地下室手記》就是「歷來所寫過的最好的存在主義序曲」(《存在主義》)。
▲電影《賽末點》中,男主手捧《罪與罰》最終他也如同書中男主一樣,殺掉了無辜的鄰居
誠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存在主義哲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究其緣由,也許就和這部《地下室手記》息息相關。在《地下室手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出于藝術家的敏感創(chuàng)造出了「地下人」,他不曾想到很多年以后他筆下人物的困境會成為人類的集體困境。而后世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們不僅因此而崇敬他,還樂此不疲地效仿他。
在加繆的小說中就經(jīng)??吹竭@種對陀氏的「致敬」,從《局外人》的冷漠和無所謂,到《鼠疫》中的恐懼、自欺與斗爭,無不體現(xiàn)著「地下人」的特征。此外,加繆也并不否認陀氏的影響,他在《西西弗神話》與《反抗者》中幾乎直接承認了對陀氏的繼承,并且還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改編成了戲劇。
作為一部「存在主義序曲」,《地下室手記》早就隱喻式地提出了存在主義關心的問題,你不需費神就可以在這部書的每一頁發(fā)現(xiàn)那些主題,看到一個好像被無情地拋入這個世界的卑鄙的人,在驚恐之中欺騙自己,用兇狠回應龐大怪異的世界。
04.
「地下人」人格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這就意味著他具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在19世紀,他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地下人」這樣的典型人物。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地下人」是虛構的,他身上有著19世紀俄國知識分子的共性,但又比任何19世紀的痛苦與侮辱來得更強烈。
從這個角度看,《地下室手記》不是幻想的,而是放大的。也正是因為「地下人」這個形象不是訴諸于幻想,而是訴諸于對世界深刻地觀察與感受,他才成為了經(jīng)典。
果然,到了20世紀,像「地下人」這樣真實的虛無主義者、個人主義者、利己主義者如雨后春筍般生長起來。存在主義哲學家們樂此不疲地試圖為「地下人」們找到出路,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陀氏的偉大。不僅「地下人」成為了知識分子們時常研究的對象,連陀氏自己也成了一種典型的「病人」。
弗洛伊德就曾列舉陀氏的四種人格,他稱為「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家、癲癇癥者、道德家和罪人」。這四種人格在《地下室手記》中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傅叵氯恕箤γ缹W和規(guī)律的質疑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對他人的鄙夷是瘋癲的、對自己的審問是道德家的最后,他是一個愿意審判自己罪證的罪人。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他在論文《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中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四種人格
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復雜性使得他筆下的人物具有矛盾與真實?!兜叵率沂钟洝纷鳛橥邮现髦锌此撇黄鹧鄣男宰樱瑓s成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世界的一個縮影。
當你拿它去和陀氏其他小說相比時,你會看到它通篇探討著《罪與罰》的命題,并且更無助,沒有出路;也會看到「地下人」其實也是一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同時,「地下人」的自我審判也預示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相似的靈魂拷問。
顯然,這本小書不但不輸于他其他任何一部著作,并且還摒除了他后來作品中的宗教出路,這就讓它更加真實和冷酷,讓人讀后不寒而栗。
我們身邊有「地下人」嗎?這樣的人格未來還會有嗎?我們是不是「地下人」?相信每一個讀過《地下室手記》的人都有自己的答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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