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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身邊的人| 今日值得花時間
本文看點

1、言說的對象是理解言辭目的的必要角度。

2、別相信權(quán)威,權(quán)威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用來被打倒。

3、越相似,越對立。


荀子身邊的人


文/黃堅



 

學莫便乎近其人。----荀子

 

想要知道一個人在說什么,你得知道他在跟誰說;想要知道他在跟誰說,你得知道他的身邊都有誰。

 

一,荀子他在跟誰說話?

 

翻開《荀子》,第一篇就是《勸學篇》(以下凡《荀子》篇章,只寫篇名)。


勸學,自然是勸人學,勸誰學?這個從沒見人說起過。


作為《荀子》中的開篇之作和第一名篇,《勸學篇》在《荀子》里一直占有特殊的地位和意義?!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荀)況之著書,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禮而勸學?!碑斀駥W者撰寫《儒學史》,寫到荀子,還會特意安排一小節(jié),來專門說說《勸學篇》的特別意義。由于很早就入選了中學語文課本,說句不算太夸張的話,現(xiàn)在你只要看到有人說荀子,就有可能看到《勸學篇》,但我從來沒有看到有誰說,荀子的《勸學篇》勸的是誰?好像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誰要是把它當一個問題提出來,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可我不這么認為。


上世紀二十年代,傅斯年寫過一篇談先秦諸子的文章,文中提到,研究先秦諸子,首先要注意諸子的職業(yè)身份,我覺得這是一個極有見地和啟發(fā)性的說法,對我來說確實有“一句頂一萬句”的感覺。不過我認為,除了職業(yè)身份,讀先秦諸子,還有一個地方,同樣值得關(guān)注,這就是諸子的言說對象。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說:“《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庇终f:“《孝經(jīng)》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保ó斎挥腥藭f,《孝經(jīng)》不是一部子書)


從這個角度,我們來看看其他諸子的情況。


老子的《道德經(jīng)》,直觀地看,不太容易看出來他是在跟誰說話?!妒酚?老子韓非列傳》里那個“過關(guān)著書”的故事,郭沫若說“完全是個傳說”。況且即便這個故事是真的,也不能說《道德經(jīng)》就是專門為關(guān)尹寫的。不過《道德經(jīng)》一向被認為有“君人南面之術(shù)”的性質(zhì),因此它的閱讀對象,也應當是有特定范圍的。北大教授王博在一次座談中直言:《老子》是“以侯王為主要的說話對象”,又說:“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老子說話的對象也并非普通的百姓,而是君主們?!币约啊八窍胍缘弁鯉煹纳矸萁o他們說法,內(nèi)容就是所謂的君人南面之術(shù)?!蓖醪┑脑掚m是由班固“君人南面之術(shù)”一語引申、判斷而來,但卻不能說是言之無據(jù)的。再看《孫子兵法》,司馬遷同樣給我們留下一個來源背景的說法?!秾O子吳起列傳》第一句話就是:“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于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當然也一直有人懷疑這句話跟《孫子兵法》的真實關(guān)系,吵吵嚷嚷了有上千年,但1972年山東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簡,不僅有明確為《孫子兵法》的部分,還有清楚顯示為孫武與吳王對話的《見吳王》和《吳問》,這就不能不說是為司馬遷的記述,提供了一份有力的佐證。相形之下,《墨子》書中有大量直接的對話內(nèi)容,其對象基本不出墨家弟子、某國君臣和其他學派人士三大類,這就給我們了解其言說對象,提供了最簡明、便捷的途徑。


此外像《戰(zhàn)國縱橫家書》,既已標明是“書”,其言說對象也就不言而喻。至于像《呂氏春秋》這樣的雜家巨著,有人說它就是為秦始皇寫的,這說法雖然窄了點,卻不能說是完全離譜的。


其余諸子,也基本不出這個范圍,只是各有側(cè)重而已。


由此可見,絕大多數(shù)先秦諸子(如果不說是全部的話),在當時都有某種較為具體和明確的言說對象。傅斯年在一篇文章里明確說,“凡先秦諸子,立說皆有問題,出辭多具對象”(《性命古訓辨證中卷 本卷結(jié)語》)


至于先秦諸子具體的言說對象,我們也已看得比較清楚,總體而言,基本不出三大類:一,各國或某國的君主、權(quán)臣;二,本門弟子;三,不同學派人士,此即所謂“百家爭鳴”。


《荀子》也不例外,而且還相當?shù)湫汀?/p>


像君主有秦昭王和趙孝成王,權(quán)臣有范雎、某齊相和春申君,弟子出場者則有陳囂和李斯,這些都是明確見于《荀子》各篇章的。當然其中內(nèi)容最多的,要屬荀子與弟子的交流。


說到這里,有個現(xiàn)象值得說一下??酌宪魅耍騺肀灰暈樗^先秦儒家的“三個代表”,然而他們的家庭關(guān)系,卻始終呈現(xiàn)為一種“杞不足征”和撲朔迷離的狀況??鬃拥那闆r相比之下要好一些;孟子也好歹有個“孟母三遷”和“出妻”的故事留下來;荀子的情況可就真是達到極致了,簡直比《西游記》里的孫悟空還要極致——孫悟空還有個拜師過程,荀子不僅不知其師從何處,而且家庭關(guān)系一欄,完全是純粹的空白二字!沒有父母家族,沒有妻子,沒有子女后代,總之任何與家庭成員有關(guān)的信息,悉數(shù)付之闕如,絕對的“光棍”一條,好像真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對于一位所謂儒家大師來說,確實顯得有點奇異,怎么說,莊子還有個“鼓盆”的故事。


因此,對于荀子的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我們所知道的,就只有上面說到的三種人——即君臣、弟子和其他學派人士?!盾髯印芬粫膬?nèi)容,就是荀子跟他們之間的對話與交流。


這些對話與交流,清楚地向我們展示了荀子與他的言說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也就告訴我們,荀子身邊曾經(jīng)有過哪些人物(擬托虛構(gòu)的可能性很小,至少未見有人這么懷疑過)。正是這些人物的存在與出現(xiàn),構(gòu)成了荀子與他們之間的對話與交流;反過來說,人際關(guān)系以一種特別方式,提醒、暗示我們,這些對話、交流的某種由來,兩者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微妙互動的關(guān)聯(lián)性。對于前者,人們很容易觀察到;對于后者,人們卻往往未能給予足夠的注重和體察。事實上,一個人身邊有——或有過——什么樣的人,會直接影響、決定一個人會說出什么樣的話,甚至是以什么樣的方式說出來。


人際關(guān)系,同樣是一個人思想與話語的源生性促發(fā)因素,所謂人際環(huán)境。


在這些對話與交流中,前兩種——即與君臣和弟子的對話交流,就形式而言,荀子并未顯示出什么特別的地方,但與其他學派人士,即所謂百家爭鳴一事上,跟其他諸子相比,荀子卻顯示出明顯的與眾不同(跟他相同的只有弟子韓非;莊子的情況要另當別論),比如墨子和孟子,他倆與其爭鳴對象之間,對話與交流都是直接的、面對面地進行的。然而荀子和他的爭鳴對手之間,讓人看到的,卻是一種“單行道”、“單聲道”關(guān)系,即我們始終只看到荀子一個人在說話,只聽到荀子一個人的聲音。跟荀子構(gòu)成百家爭鳴關(guān)系的莘莘諸子,面對荀子的發(fā)聲,個個都是沉默者,因為他們要么早已作古,要么剛剛謝世,即便或曾同時,荀子的聲音,似乎也未能將他們彼此銜接起來。這一點自然跟荀子所處的歷史位置有關(guān),他已站在戰(zhàn)國行將結(jié)束、百家爭鳴即將落幕的時間點上,他能看得見前人,前人卻無法或難以看見他。因此,荀子跟前人的這種對話,就被賦予了一種特殊說法:批判,荀子本人把它叫作“非”。


從本質(zhì)上說,這也依然是一種對話。

 

二, 前輩你好!咱們聊聊


說荀子,幾乎每一個專家學者都會說到一件事,就是荀子第一次到齊國,究竟是五十歲,還是十五歲?


這事擾嚷了也有上千年,到現(xiàn)在也沒個定論。


記得有人說維特根斯坦說過一句話:對于不能說清楚的事情請保持沉默,對于能說清楚的事情一定要把它說清楚。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荀子初到齊國,究竟是五十還是十五,現(xiàn)在看來,已然是一件暫時無法說清楚的事,如果非要覺得自己能說清楚,喋喋不休地左說右說,好像只有自己說的才是正確的,我就覺得有點硬“裝大尾巴狼”,有點“非誣即愚”了。


但荀子曾經(jīng)身在稷下學宮,這點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這樣,荀子跟史上留名的那些稷下先生和稷下學士之間,就有了一層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要么曾經(jīng)“同槽”,要么前后相接,最起碼那些曾經(jīng)受教、受惠于稷下先生的稷下學士,荀子跟他們有過直接接觸或相處?!墩摗菲镎f:“今子宋子嚴然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看起來很像是荀子親眼目睹的場景。


如此一來,稷下經(jīng)歷對于荀子來說,就必然成為重要一頁。(我有種感覺,像“人性惡”這種想法,除去來源于對一般社會現(xiàn)象的觀察和感受外,越是距離學校近的地方,越是知識人多的地方,就越有可能產(chǎn)生)


于是我們看到,宋钘、慎到、田駢,有人說還有淳于髡,這些屬于稷下先生的名字,在荀子的世界里一個個浮現(xiàn)出來,他們都是荀子的稷下前輩。


荀子跟這些前輩的關(guān)系——我們現(xiàn)在能在《荀子》里看到的——就是向他們開火,其中“開槍”最多的目標,是宋钘。


宋钘的名字,今天看有點生僻,起碼不像孔墨孟莊荀韓那么讓人熟悉,在當時卻是個聞名一時的人物,孟子、莊子、荀子和韓非都曾提到他,可見其知名度和影響力?!盾髯印酚兄T多篇章說到了宋钘。郭沫若說“《荀子》書中論到宋子的地方最多?!保ā肚嚆~時代宋钘尹文遺著考》,“最”字用得不對,宋钘只是稷下先生中被荀子說到最多的)杜國庠在書里說,“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就是他論及宋钘的地方特別多,足見他曾經(jīng)充分研究過宋子的學說?!保ǘ艊灾断惹刂T子思想概要》)荀子說到宋钘,就是把宋钘的各個主要思想觀點,作了一個通透的批判。不過荀子說到宋钘時,有時稱呼他為“子宋子”,于是有人猜想,宋钘和荀子有可能存在師生關(guān)系。若果真如此,那荀子對于宋钘的批判——這批判真夠全面、犀利和不留情面的——就要算是中國歷史上學生批判老師的最早先例了。又有人研究考證說,淳于髡曾經(jīng)也是荀子的老師,可翻遍今本《荀子》,不見有淳于髡的名字??磥碥髯訉Υ蠋?,確實挺有個性的,假如钘、髡二人真是他的老師的話。


荀子對宋钘的批判,雖然連篇累牘,不過跟墨子比起來,就有點相形見絀、小巫見大巫了,所以我說郭沫若說“論到宋子的地方最多”的“最”字用得不對,這個“最”字應該放到墨子身上。


墨子才是讓荀子最念念不忘、話語最多的人。


除《非十二子》篇中,給墨子也安排了一席之地外,——恰好跟宋钘分在一組;——荀子在諸多篇章中,都把墨子作為自己火力最猛的批判對象,而且每每都是直接點名的批評。至于較為隱蔽的旁敲側(cè)擊,想找也不費勁,例如《勸學》篇里關(guān)于“不問而告”的一段文字,就可以看作是對墨子遙遠而直接的回應。還有整篇《樂論》,是以墨子為專門駁斥和批判對象的?!冻上唷菲校髯痈前涯耶斪髁俗约鹤钪饕恼摂澈驼?。


但要據(jù)此認為,荀子和墨子之間,就是一種勢不兩立的敵對關(guān)系,只是一種勢不兩立的敵對關(guān)系,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比你看到的更復雜。正像一句民間諺語說的:“嫌貨才是買貨人”。從精神血緣的角度講,孔子以外,墨子無疑是荀子最親密、最重要的人。假如我們把孔子看作是荀子的精神之母,那墨子就是荀子的體格之父。荀子思想性格氣質(zhì)中但凡比較硬朗的部分,我們都可以推想有可能是來自墨子。


首先是兩者共同的強烈的政治意識。先秦諸子,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存在著程度不同、想法不一的政治意識,但要尋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我認為非墨子和荀子莫屬(韓非又可以跟荀子一塊打包,看來這對師生果然是親生的)他倆政治意識之強烈和鮮明,可謂無人能出其右,連孔孟都要稍遜一籌。這只要看看他們書中,以密集無比的方式出現(xiàn)的種種政治術(shù)語,如王公大人、國家、天下、同、化、禮、治等等,就能明白。兩人都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懷,強烈到始終在大聲喊叫的地步,其中多有完全重合性的發(fā)聲。譬如尚賢,墨子說:


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墨子尚賢上》)


荀子說:


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篇》)


真是何其相似乃爾!堪稱前后呼應,如出一轍。


墨子和荀子另一道分明的共同傾向,是他們對于事功高度重視的現(xiàn)實精神,并隨之表現(xiàn)出的理性思維特征和實用主義傾向,與此相關(guān)的是他倆的邏輯思維能力與特長。別的不說,光是對于“辯”的姿態(tài),就又是同聲同氣的。荀子的“君子必辯”,顯得擲地有聲;墨子則被認為是“中國邏輯史的偉大發(fā)端”(《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事實上,墨、荀都是辯論高手,都有著極其出色、高超的辯論技巧,《墨子》和《荀子》書中都留下了極其精彩的辯論故事。由墨子發(fā)明的“類”和“故”的邏輯概念,也都被荀子完好地繼承。連荀子《非十二子》的“非”字,我認為都有可能是從墨子那“借”來的。


荀子和墨子在思想學術(shù)上的對應關(guān)系,當然遠不止這些。


在荀子對墨子的猛烈批判底下,原來藏有著如此豐富多彩的另一面?!斎贿@不意味著,荀、墨之間就不存在諸多根本性的分岐了。真是沒有對立就看不出糾纏。所以,事實比你看到的更復雜。世間人情如此,思想糾葛又何嘗不是如此?


荀子在齊國稷下的經(jīng)歷,在他的人生與思想中,留下了不容忽視的一筆,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們有理由相信,荀子對于眾多前輩學者的批判言論,都與此有關(guān)。稷下經(jīng)歷極有可能,或者說理應必然——成為荀子批判前輩學者的一個出發(fā)點,或者說觸發(fā)點。然而這種批判一旦展開,荀子對于前輩學者的目光,就決不會僅僅停留、局限于稷下范圍。——雄鷹一旦振翅起飛,它就不可能只是圍繞它起飛的山頭轉(zhuǎn)悠!事實上,從《非十二子》等篇章可以看出,荀子的批判目光,掃向的是整個先秦學術(shù)思想史,一直到與他同時而稍早的諸子。荀子是以個人方式,對春秋戰(zhàn)國的思想學術(shù),做了一次清洗梳理,就像一位產(chǎn)科大夫,在做完一起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后,順便把產(chǎn)婦的腸胃給整理了一下。


同時,通過以上敘述,我們也看得很清楚,荀子和他的批判(對話)對象之間,盡管展現(xiàn)出的只有批判一面,然而他們的實際關(guān)系,決非只有批判一面。荀子和他的批判對象之間,存在著各種的相通與相似,有著復雜而切實的血緣繼承與梳理關(guān)系。被荀子點到名的不說,那些沒有直接現(xiàn)身于荀子筆下的隱形人物,如淳于髡,如尹文,以及整個的稷下黃老道家,荀子和他們的關(guān)系,都是值得一探究竟的。


前面說過,荀子身上“百家爭鳴”的獨有特征(弟子韓非立在他身旁),是跨越時空的對話。除此之外,荀子身上還有一個同樣突出、也更加撩人興趣的特征,是自家爭鳴。


但究竟是不是自家爭鳴,還可以再想一下。

 

三,荀子跟儒是怎么回事?


荀子在自己的文章里一面大肆罵儒,什么“陋儒”、“散儒”、“腐儒”、“溝猶瞀儒”、“子思、孟軻之罪”、“賤儒”,噴涌而出;同時又在自己的文章里極力挺儒,贊美之詞前所未有,還專門寫了一篇《儒效》,也是好話說盡。


要知道,荀子所罵之儒,不只是一般的無名之儒,是將子張、子夏、子游、子思、孟子這些孔門、儒門的著名人士,悉數(shù)納入“槍口”底下,“突突”了個痛快!


為什么會這樣?很多人對此百思不解,并嘗試做出各種解釋。


要想弄清楚荀子為何如此說儒,得從儒的源頭說起。


如今人一說到儒,就會想到孔子,一說到孔子,就會想到儒,所謂說儒即孔,說孔即儒,早已是孔儒不分(儒學的英語一詞,寫作confucianism),但在孔子活著的時候,情形又是如何呢?


我們先來看一段《史記 孔子世家》里的文字: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馀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xiāng)飲大射于孔子冢。


透過這段文字,可以清楚看出,孔子和他的弟子,跟最后出現(xiàn)的“諸儒”,顯然是兩撥不同的人——中間還間隔了“魯人”;——而且“諸儒”的前面,還特地加了個連詞“而”,作為轉(zhuǎn)折另起、以示區(qū)分的標志。如果孔子和他的弟子都是所謂儒,那司馬遷這段文字的記述方式,就有點讓人費解。


再來看《論語》里孔子說的一句話: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保ā队阂病罚?/span>


這是《論語》唯一一次提到儒??鬃尤绱嗣鞔_地說到儒,說明儒在當時是一種現(xiàn)實存在,但為何又如此一語帶過,不肯多說?


再來看看跟孔子在時間上前后相接的墨子,他對于儒的描述:


貪于飲食,惰于作務,陷于饑寒,危于凍餒,無以違之。是若人氣,嗛鼠藏而羝羊視,賁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夫夏乞麥禾,五谷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畢治數(shù)喪,足以至矣。因人之家翠以為,恃人之野以為尊,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非儒》)


這段非常具體而傳神的話語的核心詞語,無疑就是“吃”了。儒的這種“吃貨”形象,后來被荀子以更加鄙視、憤恨的筆調(diào)完整重現(xiàn),“嗜飲食”成為他們對于儒的共同觀察和鑒定(荀、墨又一共同點)。這說明在整個戰(zhàn)國期間,儒的基本形象,始終緊緊圍繞在“吃”字上面。我認為這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所謂“陷于饑寒,危于凍餒”,非常真實而深刻。儒在此一時期所呈現(xiàn)的諸多形象與表現(xiàn),我認為都與此有關(guān),都以此為基點和原因。


這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的最基本生存狀態(tài)。反過來說,這樣的儒,才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真實、最本真、最地道的儒,所謂本始意義上的原儒,或者說自然儒,“嗜飲食”就是他們手臂上那道最顯眼的袖標。


孔子和他的弟子,會不會是其中一員?


至少在孔子的主觀意念上,我認為不會。


想想孔子是個多么講究的人。顏淵死了,沒錢安葬,其父顏路求助于孔子,想借用孔子的車,結(jié)果被孔子拒絕了,孔子的理由是,“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論語 先進》)一個如此講究身份、形象的人,會不會愿意把自己放到以“嗜飲食”而至于廉恥全無,遭人蔑視和鄙棄的儒中間去?在此我們不妨把視線再放寬一些。如果我們搜索、瀏覽一下現(xiàn)有先秦典籍中儒字的出現(xiàn)場合和語境,我們會有一個發(fā)現(xiàn),即但凡有儒字出現(xiàn)的地方,大多會呈現(xiàn)出一種否定或排斥性的語境,即消極性的語境,或受攻擊性的語境。這是一個非常突出的語言現(xiàn)象,在它的背后,理應有一個廣義的、一般性的現(xiàn)實情狀為其發(fā)生背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一種情況和現(xiàn)象?我認為它同樣是儒者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生存狀態(tài)(處境)和社會表現(xiàn)的一種反映。也就是從總體上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儒者,他們的形象,或者說給人的印象,總是帶有某種讓人覺得不堪和可笑,甚或可鄙的感覺,這才會出現(xiàn)但凡有儒字出現(xiàn)的地方,往往就會呈現(xiàn)為排斥、否定和消極性的語境。在這樣一種觀察背景下,我們再來重新體味孔子對子夏說的那句話,其含義、意味是否會有所不同?從話語本身的分析來說,“汝為君子儒”,并不意味著“我”要為君子儒;但“無為小人儒”,則必然傳遞出“你、我”皆不可為小人儒的命意。因此我判斷,孔子對于儒,至少在主觀意念和內(nèi)在心理上,其實是在刻意保持著一份距離和區(qū)隔的?!赌庸稀菲?,墨子對于程子的那句問話:“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所作的回答,反映出的正是孔子與儒的區(qū)別。至少在墨子心目中,這是不言而喻、自然而然的事,所謂“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p>


照這么說,難道孔子和儒之間就沒有關(guān)系了?


當然不是,不僅不是,而且關(guān)系非常密切。


這一關(guān)系,是由他們共同的核心生產(chǎn)資料決定的。儒的標志是什么?或更確切地說,區(qū)別或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儒的核心要素是什么?我認為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儒的標志就在于《詩》《書》禮樂上,——其中《詩》《書》主要以典籍形式存在,而禮樂則更側(cè)重于行為和表現(xiàn)。正是在這一點上,也就是《詩》《書》禮樂,將孔門和當時的儒者綰結(jié)在了一起。因為《詩》《書》禮樂是他們共同的、具有標志性的財富依據(jù),共同的核心生產(chǎn)資料,也就成為他們相同的生存基礎和方式。這一生產(chǎn)資料規(guī)定了他們的生產(chǎn)方式,也就決定了他們的生存方式。但這并不是說,孔門和時儒就沒有區(qū)別了。除了某種主觀意念與心理上的區(qū)隔,更實際和本質(zhì)的區(qū)別,恰如眾多學者早已指出的,孔子及其門徒與當時儒者之間,存在某種判然可分的鴻溝。簡單說,當時儒者基本是一些技術(shù)型人才,跟今天常見的水暖水電工、空調(diào)或熱水器安裝、維修人員有點近似;孔門人士卻多是一批有思想能力和精神追求,并以此自命的新型人物。換言之,即便只就《詩》《書》禮樂而言,當時儒者基本只把它們當作一種謀生工具和手段,他們只是較為單純的技術(shù)派,更多體現(xiàn)出的只是職業(yè)的需求和謀生的技能;孔門諸人則貌似是一些“新興人類”,他們中多的是一群氣質(zhì)精細且高傲者。他們面對《詩》《書》禮樂所做的,是想從中抽出一種精神與理念的東西和方法,并以此種新發(fā)明,為自己的人生支撐,憑借它們來實現(xiàn)和改變自己的人生,以及這個世界。顯然,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群。


當然,這樣一種區(qū)別,一旦落到現(xiàn)實中,就不可能像在想象中劃分得如此清晰、涇渭分明。所謂邊界一詞,其本身必然帶有某種動態(tài)與模糊、并且隨時處于相互影響和轉(zhuǎn)化的狀態(tài)與性質(zhì),這也構(gòu)成了孔子對子夏所言的現(xiàn)實背景。


有史可稽的是,孔子死后,孔門弟子(以七十子為代表)開始開枝散葉式地走向社會?!妒酚?儒林列傳》開頭對此有一段簡明扼要的敘述。根據(jù)前面所說的各種相同,這就意味著,一些經(jīng)過高層次培訓、同樣以《詩》《書》禮樂為核心標志的新式精英人物,開始與原先早已存在的原儒(散兵游勇式的自然儒)有了某種匯合。由于這批新式人員,跟早先的儒者有著天然的或本質(zhì)的相似,所以他們一經(jīng)走上社會,就很容易會被人看作是與儒一樣的人(之前恐怕已是如此),并將這種眼光自然溯源、投射到孔子身上。《墨子公孟》里的那句問話,“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同樣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樣,一個極有可能發(fā)生過的現(xiàn)象就會出現(xiàn),即原本有所特指和專屬的儒的稱號,開始向孔門弟子這個人群轉(zhuǎn)移。也就是說,儒,慢慢成為孔門弟子(包括再傳弟子)的稱呼,他們?nèi)〈伺f儒,或者說與舊有的原儒融合,成為新式儒者,并漸漸被人看作是主流的、真正的儒者。當然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和演變,肯定會經(jīng)過一個過程,不會很快,但也不會太慢。這又是一個名實嬗變、轉(zhuǎn)移的絕佳歷史案例,人們在此可以充分展開某種歷史想象。


從孔子的死到荀子在世,時間已過去兩百多年。正如以上所述,儒——就其名實而言——在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具體說,最突出一點,就是孔儒合流,至此已是極普遍而自然的事,從荀子嘴里非常順溜吐出的“子夏氏之儒”、“子游氏之儒”、“子張氏之儒”,可以清楚證明這一點。然而不管變化有多大,某種最初的特征和狀況一定仍然保留著,這點可以從荀子對儒那種異乎尋常的憤怒和用語中看出來,它跟兩百年前墨子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絲毫沒變。在荀子之前,據(jù)現(xiàn)有先秦典籍看,除了墨子、莊子對儒有過一些排斥、批判性的言論外,我們不很清楚還有什么人對儒說過些什么,做過些什么——當然主要是指正面的、具有建設性的事情。歷史把這個任務留給了荀子。除開歷史時間和位置的因素外,荀子個人的思想立場和性格,無疑也是他擔此重任不容忽視的原因。當歷史來到它的風陵渡口,荀子以一位擺渡人的角色出現(xiàn)了。


歷史注定要他對儒說點什么,做點什么。


通過對先秦典籍文獻的查對比較,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在荀子之前一直呈現(xiàn)為混沌、暗淡,卻也一直在積蓄勢力和活力的儒,到荀子手里時,像一團星云一樣爆炸了!這種爆炸像煙花一樣,呈一種四散的、方向各異的運動狀態(tài)。概括起來說,荀子對于自己筆下的儒,采取了如下的“八字方針”:


清理、分層、重塑、拔高。


那些充滿憤怒的罵語,以及對于思、孟的攻擊,無論如何都給人以一種“清理門戶”的感覺。這里要插入一句,所謂孔門與原儒的區(qū)別,并不是說,原儒就純?nèi)粌羰且粠汀笆蕊嬍场钡募一?,孔門弟子就個個都是純粹精英,事實當然不可能如此截然,事實必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c此同時,荀子著手第一次給儒分了層,所謂大儒,雅儒、俗儒、小儒,還有誦數(shù)之儒,在《荀子》書中都明確有分層的意思。這些表示分層的新詞,基本都是荀子的歷史新發(fā)明,它們顯示了荀子作為禮學大師善于分層、歸類的眼光和特長。而分層本身,也就意味著對于儒的重塑,即將儒從以往那種“爛泥潭”里拖將上來,振刷、清洗一番,以此去污名化,轉(zhuǎn)而將其樹立成為值得大力表彰、弘揚的對象,一篇《儒效》,堪稱中國儒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和地位的文獻。正是在《儒效》篇中,荀子將孔子推舉到了大儒的位置上。表面上看,這似乎是對孔子的極端推崇,實際卻是對儒的趁機拔高,而孔儒借此也走向了正式的結(jié)合。此前所謂的孔儒合流,具體說,其實只是孔門弟子與原儒的合流。在荀子以前,我們幾乎看不到有明確將孔子本人與儒直接“粘合”在一起的文字表述。


這樣,荀子就以痛詆與贊美并用的手法,在歷史上第一次完成了對于儒的主動改造,并順手替孔儒“合巹”證了婚。

 

四,荀子對天然有敵意,對國家抱幻想


性惡是荀子身上的焦點話題。


說荀子,就一定會說到性惡。


荀子說性惡說得非常明確,斬釘截鐵: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性惡》開篇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


3000多字的《性惡》,有句話前前后后重復了9次!


“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p>


基本上是寫一段說一次,跟唱歌一樣。


荀子說性惡,從人的情、欲說起。荀子認為,性、情、欲都是人身上天生的自然屬性,所謂: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正名》)


性者、天之就也;(同上)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性惡》)


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正名》)


荀子又將“好惡喜怒哀樂”稱為“天情”(《天論》)。


說來說去,始終離不開個天字。天,就是天生或天然的意思。


對于這種歸于天生、天然的人性(情欲),荀子有自己的獨特感受和認知?!缎詯骸菲_頭就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薄傊诵?、人情、人欲,如果任由它們?yōu)樗麨?,后果非??膳?,至少決不是什么好事。


同篇之中還有一段文字:


堯問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


“甚不美”,就是荀子對人情的最終判斷。


綜觀《荀子》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但凡對于原初、原生、原始性的東西,即天生和天然的部分,荀子似乎都不太“感冒”,缺乏熱情,并隨時會表露出某種反感和對立感(這倒不失為一種“熱情”?。┮灾练且右哉鞣透脑觳豢?。臺灣歌手孟庭葦有句歌詞:“我聽說開始總是真的,后來會慢慢變成假的?!比绻@里的“真假”對應的是“好壞”,那是荀子絕對不能接受的!在荀子看來,凡是“開始”都是不好或不太好的,《不茍》篇里有句話,“長遷而不反其初”——離“其初”離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去了。


所以我認為荀子對于原初(天然),含有某種敵意。


有人可能會立即提出反駁,并隨手舉出例證,證明荀子無論對于人性(情欲)還是天,——也就是所謂天然,都說過很多肯定的話,怎么能說含有敵意?


確實,那些例句眾所皆知,不煩例舉。事實上,荀子還曾說過一句:


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王制》)


一邊以不容質(zhì)疑的口吻說“性惡”,一邊又斬釘截鐵地說“人最為天下貴”,這是怎么個說法?


其實道理很簡單。


說“人性惡”,是針對人身上原生、天然部分而言的;說“人最為天下貴”,則是指人經(jīng)過禮(荀子所言義,多為禮義)的沐浴與照射(“化之”)之后,所閃現(xiàn)出的價值光輝。只有將人(性)納入到禮的軌范之內(nèi),荀子才會說出“人最為天下貴也”。


換言之,你在《荀子》書中看到的荀子對于人性(情欲)的肯定之語,與其說是荀子對于人性(情欲)的善意,不如說是荀子對于禮的禮贊,對于禮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偉大功能的崇敬和頌揚。


打個比方,荀子眼里的人性與禮的關(guān)系,有點像肥料和莊稼的關(guān)系,前者為后者提供了某種資源和基礎,所謂“無性,則偽(禮)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禮論》)


“不能自美”,這四個字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因為它本性惡。


荀子對于人性(情欲),還有天(大自然)的所有看法,都當作如是觀。


有句民間俗語:“改了就是好的”(那沒改之前,還需要廢話啰嗦嗎?),用在這里,是再恰切不過了!


所以我說荀子對于天然(人性)有敵意。


當然這種所謂敵意,在荀子那里,是隱含不露和懂得平衡的,不宜哪怕只是稍作夸張和渲染。


既然“性不能自美”,那要讓它走向自新、自美,就只能通過外部因素的介入,才有可能實現(xiàn),什么樣的因素?禮。這就是荀子所說“化性起偽”的意思,這里的偽,義為人為,其實質(zhì)就是禮。


為什么是禮?


我們回頭再來看看《性惡》開篇的那段文字,“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好利(以權(quán)錢色為代表),這就是人性之所以為惡的根源,也是世間大亂的根源。而禮,正是出于對于人性這一本能欲望的調(diào)節(jié)而誕生的:


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禮論》)


以禮來制約和調(diào)節(jié)人性欲望,可以有兩條途徑,一是純個體自覺的方式,即通過學習,同時輔以老師學校的引導教育,還有一種是完全強制性的。于是,一個龐大身影滑進了荀子的人性話題:國家。


“國之命在禮”(《強國》),這句話道出了國家與禮的密不可分性。


國家當然不是為了什么改變?nèi)诵远霈F(xiàn)和存在的,但要改變?nèi)诵裕ǜ脑靽裥裕?,做到“化性起偽”,離開國家的作用和力量,想要求得整個社會人性的改變,那就會成為愚公移山和精衛(wèi)填海,成為零敲碎打和猴年馬月。


翻開《荀子》目錄我們就能看到,《荀子》全書主體的三分之一,都是專門論述國家政治的,即從《王制》到《強國》的八篇(《儒效》也可歸于此)。像荀子這樣以連續(xù)多篇理論文章,直接以國家政治為題,來展開自己的思想論述,在先秦諸子中是空前的。在所有先秦諸子中,國家(包括國字)一詞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也是《荀子》(還有《墨子》)。荀子對于國家的看重與寄望之情,由此可見一斑。


荀子的國家政治論述,其內(nèi)容當然不僅限于人性話題,但人性話題與荀子的國家政治論述有著極其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不可否認,并且顯而易見的。


《王制》作為荀子國家政治論述中,最具代表性的綱領性文獻,堪稱為荀子的《理想國》。在《王制》篇中,荀子盡情表達了他所憧憬的未來的理想社會藍圖:


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nóng)農(nóng)、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君者,善群也。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yǎng)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


在這樣一幅“與萬世同久”、“萬物皆得其宜”的理想國的美妙畫卷中,我們看到,人性也得到了妥善安置,做到了完美和諧,“百姓一,賢良服”。


這樣一種夢想,后來實現(xiàn)了么?


以往歷史交出的答卷是:并沒有。


正如我們在說到荀子的百家爭鳴時,會注意到他在稷下學宮的經(jīng)歷,荀子對于國家政治的這份強烈情懷,同樣跟他現(xiàn)實經(jīng)歷與人際關(guān)系有關(guān)。除秦昭王和趙孝成王外,荀子還有可能至少接觸過一位齊王。如果《韓非子》所言不虛,那荀子年青的身影,還曾出現(xiàn)在燕國宮廷中。而范雎、齊相與春申君等人,都是秦、齊、楚諸大國曾經(jīng)手握重權(quán)之人,其權(quán)勢地位幾與君王相埒。這樣一種際遇經(jīng)歷,不可能不對荀子的思想產(chǎn)生直接而深切的影響。事實上,荀子與秦昭王、趙孝成王、范雎和齊相的對話交流,本身就以文字形式,被記錄在《荀子》里,成為荀子國家政治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

 

五,君子,你就是這世界的希望


無論是秦昭王、趙孝成王,范雎、齊相這些大國君臣,還是李斯、陳囂這些具名弟子,以及被荀子痛罵的儒們,還有稷下的某些前輩,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都曾經(jīng)是在荀子身邊出現(xiàn)過的人。但荀子筆下另有一種人,卻會讓我們感到迷惑,他們也是荀子身邊真實、實在的人嗎?


這種人就是君子。


君子,是一種特殊的人。


君子的本義,是指君主之子,早先用于特指西周血緣等級制中的一種地位身份,后來漸漸成為一個偏重道德能力和形象的名詞。不過在荀子之前,君子盡管日益演化為理想人格的代名詞,卻依然保留了某些詞義的實在性,說好說壞是很平常的事,但到了《荀子》,君子一詞卻不再有貶義用法。在荀子筆下,君子已完全臻于完美無暇的理想境界,不留絲毫否定的空隙了。值得提醒的是,君子與儒在此形成了一個對照點:君子是完美的理想型概念,儒卻是有好有壞的一種現(xiàn)實存在。荀子對于君子的這一“美顏”用法,跟他此前的《詩經(jīng)》以及孔孟墨莊顯示出明顯不同。所以在《勸學》篇中,荀子用“全、粹、美”三個詞,來概括君子的為人,這讓人能立馬想到“偉、光、正”,以及曾經(jīng)紅火過的另一個名字:高大全。


荀子就這樣把君子推舉到純粹圓滿的境地。


荀子把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滿腔熱情和熱切期望,都寄托在了君子身上,在君子身上投注了最強烈、真誠、也最深思熟慮的激情。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你可能都再找不到一個像荀子的人,對君子曾經(jīng)抱有過如此至高無上而又熾烈滾燙的情懷,大有一種“世界沒了君子,那會變成怎樣?!”的深度憂慮。


在荀子看來,君子,就是這個世界最終和永恒的希望。


只要一打開《荀子》,君子就會像流星雨一般撲面而來,俯拾皆是。據(jù)前人統(tǒng)計,《論語》中君子凡106見;《墨子》88;《孟子》64;《左傳》139;《國語》30。


而《荀子》中君子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是399次。


不過數(shù)字的對比,始終只是一種形式對照,真正的意義所在,是荀子把君子當作世界的中心來看待。


仔細閱讀《荀子》,你會發(fā)現(xiàn),荀子思想中幾乎所有最重要的概念,都將匯聚到君子這個中心點上。在荀子所構(gòu)想的世界中,君子就是萬流歸宗的總闡門。


其實,作為禮學大師,荀子對于君子在其等級系列中所做的座次安排,并不是最高的。在荀子對人所作的各種名目繁多的等級分類中,處于金字塔尖的是圣人,其次有賢人,接下來才是君子。君子下面是士,以及小人、庶民之類。然而,盡管君子在這一等級框架與分類中,并不處于最高位,卻明顯屬于中堅力量,是貫通上下的樞紐所在。圣人自然是非凡人物,其形象地位頗近于基督教里的圣父;但君子與圣人相比,不僅人數(shù)要多,而且更切近現(xiàn)實,更接地氣,同時又是圣人精神的繼承者和傳播者,因而具有更廣泛和普遍的代表性。


在荀子筆下,君子可以是各種人,擁有某種幻化能力,仿佛一只靈通神猴或法術(shù)驚人的高端妖精。除了不可能同時是它的道德對頭小人外(就理論表述而言),君子可以是任何身份者。因此,君子可以說是一種古典類型的普世人格。


首先,它具有一種絕對代表性。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類終究要走的路,君子早已率先走在上面了。君子所走的路,就是大路,就是天下人一定要走的路。——君子與道,在此合二為一。


君子的這種先進性與代表性,不僅來自于與道的合一,更來自于與荀子思想中多項重要概念的重疊與合一,比如,君子與儒的重疊與合一;君子與禮的合一;君子與國家的重疊;君子與法治的重疊??傊?,一切一切重要的概念,都將在君子匯合為一,重疊為一。


在荀子筆下,孔子被稱為大儒,也被叫作大君子。


君子與儒的合一,意味著君子與禮的合一。在《儒效》篇中,荀子說在很多具體事務上,君子不如農(nóng)人賈人工人和惠施鄧析,但君子獨有一技之長:精通禮義。憑此,君子就可以“一俊遮百丑”,居于萬眾之上,成為國家的棟梁。


因為,“國之命在禮”。而禮與君子相合為一。


故械數(shù)者,治之流也,非治之原也;君子者,治之原也。(《君道》)


君子才是國家治理的根本和源動力。


故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君道》)


荀子認為,法與君子相比,顯然要“矮一頭”。中國之所以不容易建成真正的法治社會,這里可以看見部分源頭。


在荀子筆下,君子以一種大變身與大流動方式,成為國家政權(quán)構(gòu)成與社會(風俗)建設中的各路領軍人物(各級領導),包括上至天子,下至于士。事實上,荀子所說君子,有時候就是指君主。


君子當然也可以是平民(平民知識分子)。當君子作為一介平民時,荀子給他安排的職責是美俗:“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儒效》)杜甫的名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就是從這里來的。


反正是君子就不能閑著。


君子另一個同樣重要,也許更為重要的方面,是君子作為知識人的完美典范和楷模,并成為檢測、檢驗知識正誤的標準尺度與衡量。在荀子與百家爭鳴有關(guān)的諸多篇章中,對此有明確的、不憚繁復的表述。


現(xiàn)在我們看清楚了,荀子在君子身上寄托的理想,其實是一個超級龐大、巨型的人才計劃。這是一個培養(yǎng)全方位無所不能接班人性質(zhì)的計劃,它將主要以道德水準和認識能力,來全面接管這個國家和社會,荀子所說的“以力兼人、以富兼人”之外的“以德兼人”(《議兵》),其實質(zhì)也就在于此。


這樣,荀子所有的思想脈絡和重要概念,最終都匯聚到了君子的旗幟下。君子,就是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


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huán)之無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摠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tǒng),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王制》)


最后收尾的一句話,是說旗幟不能倒的意思。


整個中國歷史上,你見過誰(包括孔子)說君子,說到過這個份上?


只是我感到好奇的是,在荀子的日常生活中,在他身邊,究竟有沒有這樣的君子?有多少?

 

結(jié)語:荀子手里的藤條


通過本文敘述,可以看到,荀子在學術(shù)思想上,以批判的形式融貫了諸子;在國家政治上,以對話游說的方式,試圖在諸國(以秦國為代表)耕戰(zhàn)路線的軍國主義樹干上,嫁接他的儒家王道學說“花冠”(所謂“王霸”結(jié)合);同時荀子以咒罵加贊美的方式,整頓了儒。


這可以看作荀子思想人生的三大集結(jié),——集大成和總結(jié)。


荀子對于儒的整頓集結(jié),是以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階層的大流動與大活躍為背景的。儒,正是士之一種。


荀子對于儒士的集結(jié),在他的“三大集結(jié)”中,從集結(jié)對象來看,屬最邊緣的集結(jié),但也是最貨真價實的集結(jié),是對于自己身邊人的集結(jié)。


因為荀子的學術(shù)思想前輩,大多早已是亡靈;至于那幾國君主、權(quán)臣,荀子只是他們面前的匆匆過客,所謂“散酒當不了宴席”,荀子對他們說的那些大道理,不過是“猶如東風射馬耳”(李白詩句)


最終,荀子把目光投向了身邊和眼前的儒士。他對于學術(shù)前輩的批判性建設和對諸國君臣的諄諄勸說,最后也都成為轉(zhuǎn)贈給儒士們的“二手玫瑰”,作為其遺產(chǎn)之一。


韓非在其《顯學》篇開頭說的那句話——“世之顯學,儒、墨也”——很可能給人以某種誤導。這話會讓人以為,韓非在世時,儒正處于興旺發(fā)達的鼎盛狀態(tài),然而實情很可能與此大相徑庭。司馬遷《儒林列傳》說,自孔子死到秦始皇,除魏文侯時,新興的孔門弟子掀起過一陣熱潮外,兩百多年間,儒一直處于“陵遲”和“絀焉”的狀態(tài),只有孟子和荀子的出現(xiàn),算是稍微風光了一下?!盾髯?堯問》的末段,就是對這一狀況的事后控訴。這才是荀子時代儒的真實境況。


然而儒在當時盡管不占有一個持續(xù)主流、有利的位置,也仍在發(fā)展中,在以某種方式積蓄著自己的勢力。這種積蓄的原因,客觀形勢的作用,恐怕還要大于主觀自覺的努力。儒在當時之所以會呈現(xiàn)某種“顯學”景象,可能跟兩個原因有關(guān),一是人數(shù)多(除開社會之輪的不斷拋棄、遺落,這個群體間師弟相傳的教育方式,是儒者抱團的重要原因);二是儒能發(fā)出聲音,這是一群特別能說會道(包括書寫)的人。這樣,儒就必然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社會存在,一種現(xiàn)有的社會資源。


于是我們看到,荀子對于儒一面大加撻伐,予以清洗,同時又極力頌揚,贊譽有加,這種看似矛盾的行為,應當正是某種現(xiàn)實狀況的反映結(jié)果。


這讓我想起《水滸》里的一幕場景,楊志受托押運“生辰綱”,行至黃泥岡小松林,軍士不肯前行,躺倒歇息,楊志用手中藤條不停抽打,嘴里不停叫喚:“起來!起來!別躺下?!蓖瑯邮呛迷挕⒋踉捯淮蠖?。


荀子就以這種方式,揮動手中那根藤條(禮),想喚醒、驅(qū)使那些“嗜飲食”、沒個正經(jīng)形象,整天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的陋儒、散儒、腐儒、溝猶瞀儒、賤儒,俗儒,以及所有儒,想將他們引導到君子所走的路上,也就是禮義的大道上。


很顯然,沒有現(xiàn)實中儒士問題的解決,荀子理想中的君子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沒有一支穩(wěn)定的君子隊伍,荀子的王制等等種種美妙藍圖和設想,就會成為紙上談兵的空中樓閣,成為水中花和鏡中月?!P(guān)鍵是人。


回顧歷史可以看到,在孔子時代,士人以不由自主的方式從原有體制的子宮中脫落,散落到社會上,這是儒的最初形成。這種命運對于不同的士人,引起了不同的結(jié)果,引發(fā)了不同的反應??组T弟子,可視為其中一群特殊而典型的人物,堪稱形態(tài)各異。時至戰(zhàn)國中期,孟子是個有能力活得比較滋潤的人,所以他能說出一番比較瀟灑和得意的話:“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孟子公孫丑章句下》)這樣一種以悠游(或假裝悠游)于體制之外為樂的士人,在當時肯定還為數(shù)不少。等到荀子睜眼看世界,行走江湖之時,時間已是戰(zhàn)國末期,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戰(zhàn)爭已進入到規(guī)模宏大、大國微滅、天下行將為一的收官階段,危急與嚴峻的形勢之下,樂觀瀟灑的情緒早已蕩然無存(永遠別忘了知識人的依附性,儒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孟子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那份簡單與高傲,早已沒有立足的余地。荀子需要集中所有現(xiàn)實可用的資源,以應對時代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這是荀子為何會成為一個百科全書式人物的根本原因。為此,荀子從自身對現(xiàn)實與未來政治理想的構(gòu)想出發(fā),向儒發(fā)出了集結(jié)的號召,號召儒士重返體制,這是荀子提倡學習的目的(該明了勸誰學了),要儒士學會在時代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下,成為國家和社會的有用之人(君子),而非僅知“嗜飲食”或夸夸空談者,將自己融入到國家制度中,重新擠入國家體制的子宮,這是知識與權(quán)力的(重新)集結(jié)。只有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路,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結(jié)束飄泊,結(jié)束零工、散工,重回編制,找到自己的位置,參與體制的建設,這是作為曾經(jīng)的齊國祭酒和楚國蘭陵令的荀子的命儔嘯侶和呼朋引類,后來的叔孫通們,就是這么做的。

 

                                                                                             2016年6月25日

2016年7月9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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