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慎濤:僧詩之“蔬筍氣”與“酸餡氣”
詩僧剃發(fā)易服,為方外之人,多深隱于山林大川,食菜蔬飲清泉,視萬物為虛空,以人生為苦藪,把人生解脫作為旨?xì)w,其生活、思想異于世俗之人。相似的生活環(huán)境、類似的思維方式、共同的宗教信仰決定了詩僧生活環(huán)境的狹窄,“多述山林幽隱之興”(《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寒山子詩集》)。由此也導(dǎo)致了僧詩特有的審美情趣:清苦、清寒、清愁。元好問指出:“詩僧之詩,所以有別于詩人者,正以蔬筍氣在耳。”(《木庵詩集序》,《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七)此“蔬筍氣”正是對僧詩清寂特色的一個總體概括。
一
自中唐以來,詩僧輩出,有名者如靈一、清江、皎然、齊己、貫休輩,既便是這些名僧的詩歌也不能擺脫清苦之色。清苦在這里有兩個含義:一是指語言上的刻意精工、苦加錘煉;二是指詩歌境界狹小清寒、冷僻苦澀。唐代文人對唐僧詩的清苦特色有著清楚的認(rèn)識,劉禹錫的《澈上人文紀(jì)序》中已逗消息,序曰:“么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除對皎然、靈澈較許可外,對其他詩僧并不贊賞,但亦無明顯批評之語,多是抱著“同情”的欣賞態(tài)度。而入宋以后文人對唐代僧詩的清苦風(fēng)格則大加鞭笞,并用蔬筍氣、缽盂氣、山林氣、酸餡氣、衲氣、僧態(tài)等詞語指稱僧詩過于清寂、清苦的詩風(fēng),其中尤以“蔬筍氣”和“酸餡氣”最為常用。“蔬筍氣”這一名稱肇始于北宋歐陽修。王安石嘗與工詩的大覺懷璉禪師交游,曾以懷璉詩示歐陽修,歐公評曰:“此道人作肝臟饅頭也。”王公不悟其戲謔之意,歐公進(jìn)一步解釋說:“是中無一點菜氣。”(《冷齋夜話》卷六)歐陽修最初用“菜氣”一詞是本于對僧詩清寂特色的一種戲謔,用來嘲笑詩僧做詩題材不廣、語涉禪語、詩情枯槁等特有的習(xí)氣。稍后歐公門生蘇東坡也是在這一意義上運用“蔬筍”這一詞語,他在《贈詩僧道通詩》中說:“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嘗云:“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除“蔬筍氣”這一稱呼外,“酸餡氣”也是對僧詩的批評。宋人也有稱“蔬茹氣”的,如“僧書多蔬茹氣,古今一也”(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下《跋景福草書卷后》),所評雖是書法,但同樣可移于評詩。宋人對僧詩的這種評價直接影響到后人,清人賀貽孫《詩筏》評唐釋子詩時,拈出皎然、無可、清塞、齊己、貫休數(shù)人,以其無“缽盂氣”稱之,這也正從反面說明了“缽盂氣”乃僧詩本色。此外還有以“衲氣”來概括僧詩本色的。無論蔬筍、酸餡、菜氣、缽盂、衲氣,均是以僧人的生活習(xí)俗、飲食習(xí)慣等有關(guān)的事物,從批評角度來概指僧詩本色。
那么蔬筍氣、酸餡氣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呢?周??壬凇吨袊U宗與詩歌》中認(rèn)為含義有四點:一意境過于清寒,二題材過于狹窄,三語言拘謹(jǐn)少變化,四作詩好苦吟。結(jié)合已有論述成果,我認(rèn)為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一)題材內(nèi)容方面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在評許渾詩時說:“晚唐諸人,賈島開一別派,姚合繼之。”接著評姚合詩說:“(姚合)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于此幾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宋初九僧正是沿武功一派,體物細(xì)致,卻格局褊狹。歐陽修《六一詩話》載九僧為許洞所難事:“有進(jìn)士許洞者,善為詞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fēng)、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擱筆。”九僧詩材概不出山林云煙、草木蟲魚之景。誠如李彭評祖可詩之情形:“可詩句句是廬山景物,試拈卻廬山,不知當(dāng)?shù)篮蔚日Z。”《韻語陽秋》評祖可亦曰:“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云:‘懷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云一灘。’《贈端師》云:‘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tài)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云、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范晞文云:“唐僧詩,除皎然、靈澈三兩輩外,余皆衰敗不可救,蓋氣宇不宏而見聞不廣也。”清人王夫之對唐宋詩僧在內(nèi)容方面的尷尬亦是一針見血,“識量止于其域,大無能攝,微無能入也。”(《姜齋詩話》)閱歷狹,詩料少,則自然氣宇不宏而見聞不廣,此乃各朝僧詩的通病。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二曾曰:“凡仙釋詩,多方外氣骨,殊少意度。”
(二)詩歌境界方面
題材內(nèi)容的褊狹,影響詩歌境界的開闔變化。上述九僧詩的短處其實不僅是九僧的問題,可以說是多數(shù)詩僧的內(nèi)在局限,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五曾說:“‘鴿墜霜毛落定僧’,‘寒螀發(fā)定衣’,‘坐石鳥疑死’,又‘螢入定僧衣’。非衲子親歷此境,不能道也。”作為僧人,他們大多有過禪定的經(jīng)驗,又因生活范圍、生活方式的局限,因而特別喜歡靜寂之境。上面范氏所舉數(shù)句正是一種“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的定境。此種境界固是衲子才有的獨特體驗,但廣泛地入于詩中則會造成“氣宇不弘,見聞不廣”之病。實際上九僧在宋代詩僧中尚不能算作是鄙陋,如胡應(yīng)麟《詩藪•雜編》卷五曾說:“(九僧)其詩律精工瑩潔,一掃唐末五代鄙倍之態(tài),幾于升賈島之堂,入周賀之室。佳句甚多,溫公蓋未深考;第自五言律外,諸體一無可觀,而五言絕句亦絕不能出草木蟲魚之外,故不免為輕薄所困,而見笑大方。”胡氏雖看到了九僧的局限,但也同時指出了九僧較少鄙態(tài)這一事實。即使如此,九僧詩仍顯細(xì)碎枯窘,氣格卑弱。陳善《捫虱詩話》卷十八曾提及當(dāng)時名僧作詩情況:“予嘗與僧慧空論今之詩僧,如病可、瘦權(quán)輩,要皆能詩,然嘗病其詩太清。……如人太清則近寒,要非富貴氣象,此固文字所忌也。觀二僧詩,正所謂其清足以仙,其寒足以死者也。”名詩僧們尚且如此,那其他遠(yuǎn)在九僧、祖可、善權(quán)輩之下的詩僧就更可想而知了。境界清寂、索寞正是僧詩之特色,對此“林下風(fēng)流”、“蔬筍氣”,士大夫也并非一味不欣賞。周紫芝《竹坡詩話》比較東坡和僧守詮詩云:
余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所謂:“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屨。唯應(yīng)山頭月,夜夜照來去。”未嘗不喜其清絕,過人遠(yuǎn)甚。晚游錢塘,始得詮詩云:“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隨行屨。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乃知其幽深清遠(yuǎn),自有林下一種風(fēng)流,東坡老人雖欲回三峽倒流之瀾,與溪壑爭流,終不近也。
僧詩的清寂幽深正是世俗之人所不能道出的,然而宋人對僧詩的批評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僧詩風(fēng)格的清寂,并非他們不知道這是僧詩的獨特之處,也并非他們一味地不賞清寂,而是因為一味清寂,造成風(fēng)格過于單一,缺少變化。鄭獬《文瑩師詩集序》:“浮屠師之善于詩,自唐以來,其遺篇之傳于世者,班班可見??`于其法,不能弘肆而演漾,故多幽獨衰病枯槁之辭。予嘗評其詩,如平山遠(yuǎn)水,而無豪放飛動之意。”平山遠(yuǎn)水固然是一種風(fēng)格,但一成不變即成弊病。
(三)語言方面
四庫館臣評《祖英集》曰:“重顯戒行高潔,彼教稱為禪門大德,故其詩多語涉禪宗。”“然胸懷脫灑,韻度自高,隨意所如,皆天然拔俗。”并舉其七絕,認(rèn)為“亦皆風(fēng)致清婉,瑯然可誦,固非概作禪家酸餡語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作詩而多用禪語乃是詩家大忌,賀貽孫《詩筏》曾指責(zé)釋子作詩用禪語曰:“僧家不獨忌缽盂語,尤忌禪語。近有禪師作詩者,余謂此禪者,非詩也。……詩中情艷語皆可參禪,獨禪語必不可入詩也。”四庫館臣評《北澗集》:“居簡此集,不摭拾宗門語錄,而格意清拔,自無蔬筍之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四)可見語涉禪語乃是僧詩禁忌,也正是蔬筍氣之一大特征。
語言的呆板、滯塞、缺少變化也是蔬筍氣的表現(xiàn)。宋人牟《牟氏陵陽集》卷一七《跋恩上人詩》中評聞此上人之詩云:“聞此上人有詩千百首,自號斷江。……大率不蔬筍,不葛藤,又老辣,又精彩,而用字新,用字活。所謂詩中有句,句中有眼,直是透出畦徑,能道人所不能道處。”聞此上人詩不蔬筍的原因即在于詩歌語言清新有變化。然而僧詩用字新、活者畢竟是少數(shù),杰出如九僧者也難脫窠臼。馮舒評九僧詩:“此諸大德,大抵以清緊為主,而益以佳句,神韻孤遠(yuǎn),斤兩略輕。”方回評九僧曰:“凡此九人詩,皆學(xué)賈島、周賀,清苦工密。”許印芳曰:“其詩專工寫景,又專工磨煉中四句,于起結(jié)不大留意,純是晚唐習(xí)徑,而要柢淺薄,門戶狹小。”紀(jì)曉嵐則一針見血地指出:“九僧詩大段相似,少變化耳。”(《瀛奎律髓匯評》卷四七)此語可謂切中其病。九僧在做詩上大都注重中間兩聯(lián)的鍛煉,忽視起結(jié)。這種先煉腹聯(lián)再裝首尾的做法往往造成通篇的不連貫。其他僧詩也大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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