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錢鐘書先生的《圍城》里，董斜川有一段點評古來詩人的奇論。他說唐以來大詩人可用地理名詞概括，即“陵原山谷”。陵有杜少陵、王廣陵、梅宛陵；谷有李昌谷、黃山谷；山有李義山、王半山、陳后山和元遺山；原只有陳散原。方鴻漸想加一個“坡”，即蘇東坡，卻被鄙視了。
其中的黃山谷，指的就是黃庭堅，可見在董斜川看來，這谷，比坡強(qiáng)啊。
元 錢選 西園雅集圖局部
黃庭堅、秦觀、晁補(bǔ)之、張耒都出自蘇軾門下，所以合稱為“蘇門四學(xué)士”，而在宋代詩歌史上，蘇東坡又和黃庭堅并稱“蘇黃”。學(xué)生與老師齊名，在文學(xué)史上并不多見，上一次出現(xiàn)，是蘇軾和歐陽修并稱“歐蘇”?！疤K黃”之稱足以見黃庭堅的文學(xué)成就并不遜于老師蘇東坡——可以說他是西坡一樣的存在，甚至于在整個宋代詩歌史上，這西坡的影響遠(yuǎn)超過蘇東坡。
蘇東坡比黃庭堅年長九歲。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黃庭堅生于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修水縣），其父黃庶是慶歷二年（1042）的進(jìn)士，舅舅李常是一位詩人兼藏書家。有這樣一個文學(xué)氣氛濃厚的家庭環(huán)境，再加上自幼聰穎，黃庭堅五歲時已能背誦五經(jīng)。一天，他問塾師：“人言六經(jīng)，何讀其五？”塾師說：“《春秋》不足讀?！秉S庭堅說：“是何言也！既曰經(jīng)矣，何得不讀?！庇谑撬昧耸鞎r間，就一字不漏地把《春秋》背下來。要知道《春秋》大概有一萬八千多字，黃庭堅的記憶在北宋背誦天團(tuán)里，應(yīng)名列前茅。七歲時，黃庭堅就寫了一首《牧童詩》：
騎牛遠(yuǎn)遠(yuǎn)過前村，吹笛風(fēng)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jī)關(guān)用盡不如君?！S庭堅《牧童詩》
英宗治平三年（1066），黃庭堅參加省試，詩題是《野無遺賢》，主考官李詢讀到黃庭堅卷中的“渭水空藏月，傅巖深鎖煙”二句，不禁拍手叫好，說“此人不特此詩冠場，他日當(dāng)有詩名滿天下。”黃庭堅就此中了第一名。第二年春天，他到汴京參加禮部考試，中了三甲進(jìn)士，被任命為汝州葉縣（今河南葉縣）縣尉，二十三歲的他從此步入仕途，開啟為期三年的葉縣縣尉任期。
熙寧五年（1072），詔舉四京學(xué)官，他考得優(yōu)等，被任命為國子監(jiān)教授，從此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當(dāng)時的著名詩人謝景初，讀了他的詩后，大為贊賞，說：“吾得婿如是足矣?！贝藭r黃庭堅已喪偶多年，聽到此話，就去謝家提親，于是謝景初成了他的岳父，開啟了第二段婚姻。而他的第一段婚姻，同樣是因為岳父的賞識而成的。嘉祐六年（1061），黃庭堅在揚(yáng)州認(rèn)識孫覺，憑借一番對《南山》和《北征》的議論，年僅十七歲的黃庭堅得到孫覺的賞識，后者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
元豐元年（1078），黃庭堅做了兩首古風(fēng)，投給當(dāng)時任徐州太守的蘇軾，以表仰慕。此前，蘇東坡已在別處看過黃庭堅的詩，并大為贊賞，稱：“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將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稱揚(yáng)為”，所以他馬上寫了回信，還次韻和了兩首，從此兩位大詩人結(jié)下至死不渝的情誼，之間的詩歌唱和十分頻繁，詩風(fēng)雖不盡相同，但常相互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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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先生曾言“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指的是宋代詩歌中典故運(yùn)用的頻繁，常以詩歌發(fā)表議論，體現(xiàn)一種思辨性色彩，這一點在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尤為顯著。
錢穆父曾出使高麗，并送與黃庭堅一支猩猩毛筆，于是有了著名的《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
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S庭堅《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
八句詩，句句用典，其典故涉及《華陽國志》、《水經(jīng)注》、《禮記》、《易經(jīng)》等十二種書籍，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同時，這首詩借詠猩猩毛筆來說明為人處世應(yīng)該有利于社會。猩猩之毛尚且能制成毛筆，有利于世，何況人呢？難怪清代著名的大詩人王士禎讀完謂曰：“超脫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痹邳S庭堅的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影響下，形成了我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派別——江西詩派，黃庭堅被奉為宗師之一，其影響貫穿此后整個中國古代詩歌史。就連南宋大文豪陸游，學(xué)詩也是從學(xué)江西詩派入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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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詩歌外，黃庭堅亦工于書法，以峻拔英挺見稱于世，尤擅長行，草書，和蘇軾同為“宋四家”。黃庭堅書法上從學(xué)顏真卿入手，對于老師蘇軾的筆法更是推崇備至，從他的墨跡看，其撇捺開張、字形扁闊、字勢向右上揚(yáng)等，都明顯表現(xiàn)出蘇軾書法的特征。而蘇軾的《禱雨帖》，筆意極似黃庭堅，特別是其末尾數(shù)字，從容嫻雅，行筆松緩，幾若黃庭堅代筆。
二人在書法上如師如徒，相互影響，風(fēng)格雖然不盡相同，但勝在能夠相融。 故而求黃庭堅作書的人絡(luò)繹不絕，而他也總是欣然允諾。他替人題畫題扇，分毫不取，有時是題的是即興而作的詩歌，有時也寫古人或同時的其他詩人的作品。甚至到了晚年，他寓居宜州破敗的戍樓，仍然有人慕名前來求書求詩，他也盡量滿足來訪者的要求，用當(dāng)?shù)禺a(chǎn)的三個錢一支的雞毛筆，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替求書者默寫前人詩文，連《后漢書》中的《范謗傳》都能全文默寫下來。
元 錢選 西園雅集圖局部
精湛的書法與高超的記憶與詩人的身份三者相結(jié)合，黃庭堅留下的書跡《華嚴(yán)疏》、《松風(fēng)閣詩》、《廉頗藺相如傳》等成了后人臨摹的范本，有的還名垂青史，成為不朽杰作。
元祐三年（1088），蘇軾、孫覺知貢舉，黃庭堅為參詳，一起參加進(jìn)士考試的閱卷工作。黃庭堅的名篇《老杜浣花溪圖引》即作于此時，既是他的詩歌作品，同時又是他的書法作品。 拾遺流落錦官城，故人作尹眼為青。碧雞坊西結(jié)茅屋，百花潭水濯冠纓。故衣未補(bǔ)新衣綻，空蟠胸中書萬卷。探道欲度羲皇前，論詩未覺國風(fēng)遠(yuǎn)。干戈崢嶸暗宇縣，杜陵韋曲無雞犬。老妻稚子且眼前，弟妹飄零不相見。此公樂易真可人，園翁溪友肯卜鄰。鄰家有酒邀皆去，得意魚鳥來相親。浣花酒船散車騎，野墻無主看桃李。宗文守家宗武扶，落日蹇驢馱醉起。愿聞解鞍脫兜鍪，老儒不用千戶侯。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生綃鋪墻粉墨落，平生忠義今寂寞。兒呼不蘇驢失腳，猶恐醒來有新作。常使詩人拜畫圖，煎膠續(xù)弦千古無?！S庭堅的名篇《老杜浣花溪圖引》
黃庭堅 老杜浣花溪圖引局部
黃庭堅一生極其推崇杜甫，視杜甫為師，《老杜浣花溪圖引》傾注了他真摯的情感，以蒼老盤曲、多骨少肉的筆法勾勒杜甫一生坎坷滄桑。、
詩中的杜甫其實是他自身的寫照。黃庭堅曾和蘇軾一樣在在新舊黨之爭中徘徊起伏。新黨勝，則被貶他方，舊黨勝，則受詔回京。因而晚年的他總是輾轉(zhuǎn)于貶謫道上，成為政治迫害的對象和受害者，其經(jīng)歷和杜甫別無二致。
元祐元年（1086年），哲宗曾召黃庭堅為校書郎、參與《神宗實錄》的編訂。等到新黨代表章敦、蔡卞主宰朝堂，為打擊舊黨勢力，便以《神宗實錄》多誣陷不實之辭為由，貶黃庭堅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后又移置戎州，最后又因他寫《荊南承天院記》，指斥他對災(zāi)禍慶幸，送到宜州管制。
崇寧四年（1105年），黃庭堅客死宜州。
一代文壇巨擘，從此隕落。是年，黃庭堅不過六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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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澤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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