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佚名 明皇幸蜀圖軸局部
如果說,在公元8世紀的盛唐,大唐帝國就是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話,綿亙八年(755-763)的安史之亂,就堪稱一場“世界大戰(zhàn)”了……
天寶十四載(755年)冬,身兼河東、平盧、范陽三大“軍區(qū)司令員”(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和部將史思明擁兵自重,率軍叛唐,次年即陷洛陽、長安兩京,屠戮百姓無算,大亂在即,最是考驗人心的時候了,話說,“大難臨頭各自飛”,甚至太平天子唐明皇李隆基,也在馬嵬坡忙不迭上演了一出“霸王別姬2.0版”,縊死了楊貴妃,匆忙幸蜀,絕塵而去……
那其他盛唐士人呢?唐明皇李隆基,也許會cosplay華晨宇,“御賜”一首歌曲——《我管你》……壹
此時“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的——“詩仙”李白,也自然酒醒了,不過,“詩仙”李太白,避難也避得瀟灑,他仍在“修仙”的路上——
在李白頭腦中,道家“無為”、“自然”的人生觀與道教的游仙思想占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當他在仕途受挫之后,便高呼“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出世隱居,甚至曾親受道箓,成為正式的道教徒。秉持這樣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在家國存亡、天下大亂之際,李白選擇隱居名山、全身遠害的道路也就在所難免了。
安史之亂一爆發(fā),李白即由梁、宋,奔亡于西岳華山隱居避亂,百忙之中,還不忘一路“自拍”——
西上蓮花峰,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九)
說的基本還都是他在西岳蓮花峰的游仙生活,飄忽虛幻,瑰奇俊逸,只在篇末才對現(xiàn)實投下一瞥,視角無疑是遠離茫茫塵世的。一如李白詩以往豪放飄逸的一貫之風,正如胡適《白話文學史》中所說的那樣:“李白終究是一個山林隱士?!鸥κ俏覀兊脑娙耍畎讋t終于是'天上謫仙人’而已。”貳
“詩仙”如此,那“詩佛”王維呢?
王維一直在糾結(jié),為啥,因為他沒有買到“修仙”的票,被安史叛軍“截留”了。為啥“截留”,因為他太有名了……
王維多才多藝,工詩善畫,兼通音樂,書法也有很深的造詣。他21歲中進士,得到張九齡提拔,官至監(jiān)察御史。張九齡罷相,他便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王維早以詩才聞名于唐開元天寶年間,當時便有“天下文宗”之稱,其山水田園詩更是令人大開眼界,與孟浩然等被人們稱為“山水田園派”詩人。
這樣一位身兼多藝,有身居高位的大詩人,自然被新任——偽“大燕皇帝”安祿山,看上了,要授予王維“給事中”的官職,說白了,就是安祿山“辦公室主任”,王維畢竟是大唐重臣,想不從,前面有顏杲卿的例子——大書法家顏真卿的哥哥顏杲卿,在河北常山郡一帶安祿山的大后方打“游擊戰(zhàn)”,和兒子顏季明被俘后,誓死不從,被亂刃分尸——話說,顏真卿的“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即因此而來。王維確實想不從,不過,刀子割肉疼啊……
于是,糾結(jié),反側(cè),終于下定決心,服藥——大家別擔心,服的是啞藥(一說瀉藥),“給事中”的偽職是接受了,但是,王維喪失“工作能力”了,究竟,還是沒叛變。為什么會如此,其實呢,王維早年即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信奉佛教,隨著政治上遭受挫折,思想趨于消極,徹底“躺平”,晚年更是奉佛長齋,衣不文采,居藍田別墅,與道友裴迪往來,“彈琴賦詩,傲嘯終日”,正如他自己寫的:“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因而后期的不少詩作對現(xiàn)實幾乎無任何積極反映,佛老消極思想濃厚,有的甚至充滿了佛空無寂滅的唯心哲理,故得到“詩佛”的稱號。
故,王維雖然被“投敵”,沒有自盡,但也沒有真心叛變,隨緣任運而已……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叁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最顛沛流離、憂心社稷的,卻是官職遠低于李白(曾為 翰林供奉)和王維(曾為尚書右丞)的、任職只有“從八品下”的“小公務員”杜甫了……
時任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管理兵器庫)的大詩人杜甫,天寶十五載(756年)七月,一聞肅宗李亨靈武(今寧夏靈州)稱帝,準備重整旗鼓,收復兩京,立刻安頓好家小,從陜西只身遠赴寧夏靈武,有讀者會說,“萬里江山萬里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杜甫投奔新皇,不去成都投奔太上皇李隆基,是不是投機行為呢?
怎么會!因為杜甫是地地道道的“一根筋”——忠于職守,話說,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是太子東宮的屬官,也就是說,太子李亨即便不自行宣布“當選”,他也是杜甫的直接領(lǐng)導,戰(zhàn)亂一來,杜甫馬上安頓好家小,奔赴工作崗位,這是多么地敬業(yè)啊!
然而他途中不幸被俘。
被押往叛軍統(tǒng)治下的長安城中,他將親身所目睹和經(jīng)歷的事件記入詩中,創(chuàng)作出《哀王孫》、《悲陳陶》、《悲青坂》、《哀江頭》等諸多記實之名篇, 次年至德二載(757)春,詩人目睹淪陷近一年的長安城之慘狀,眺望淪陷后長安的破敗景象,感而賦《春望》一詩。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杜甫《春望》
蒼天不負苦心人,杜甫終于等來了機會,從長安城西門——金光門,逃出“淪陷區(qū)”,一路坎坷,到鳳翔,見到了“老領(lǐng)導”——新皇帝唐肅宗李亨,被封為左拾遺,正如他詩里所說“麻鞋見天子”、“涕淚受拾遺”……
且?。∶C宗不是在靈武嗎?怎么跑到鳳翔了?那是因為,兩京——東都洛陽+西京長安,都丟了,肅宗政府所在地,也就是“行在”,是不固定的,先靈武,后遷彭原,再轉(zhuǎn)鳳翔——可憐咱們的“詩圣”,穿著麻鞋,沒有智能手機定位,他只有“北斗導航”——看著北斗星導航,一路找到了大唐“抗戰(zhàn)臨時政府”所在地……真是可歌可泣!
一介文士杜甫,怎么能這樣堅持呢?因為杜甫出身于正統(tǒng)的儒士之家,其在《進〈雕賦〉表》中自言家世:“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并常常自稱“儒生”、“老儒”甚至“腐儒”;清人劉熙載《藝概·詩概》甚至稱“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nèi)”,在杜甫頭腦中,儒家執(zhí)著現(xiàn)實、積極入世的思想與人生觀占據(jù)著主導,因此他才會在大亂之際,不顧個人得失,只身遠赴靈武輔佐肅宗平叛,“這是杜甫與李白大不同之處:李白代表隱遁避世的放浪態(tài)度,杜甫代表著中國民族積極入世的精神”,魯迅晚年曾與郁達夫、劉大杰論及李杜:“我總覺得陶潛站得稍稍遠一點,李白站得稍稍高一點……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p>
所以,不同的人生思想與價值取向,反映到作品中,反映到人生中,三位盛唐大詩人—— “詩仙”“詩佛”與“詩史”, 也是有別的……
他們,同是盛唐詩壇的大詩人,同是大唐體制下曾任職的“公務員”,同是面對“安史之亂”苦難的人生,境界確是不同的,你會為誰感慨,你又會為誰唏噓呢——李白“修仙”,王維“嗑藥”,杜甫在人間……
作者: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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