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郭沫若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 X 光線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 Energy 底總量！
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
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
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
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
我飛跑，我飛跑，我飛跑，
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嚙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經(jīng)上飛跑，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
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
一般中國讀者，都不習(xí)慣于欣賞郭沫若詩《天狗》的粗獷美、強悍美。然而一旦當(dāng)其品出其中的況味與神韻，則無不留連忘反，連聲稱絕。
《天狗》之絕，有四。
一
《天狗》的第一絕，是用語絕。聞一多將寫詩比作戴著鐐銬跳舞。魯迅說，“詩須有形式，要易記，易懂，易唱，動聽”，①。郭沫若不這么看，他說:“詩的精神在其內(nèi)在的韻律”，即“情緒的自然消漲”，至于詩的外在形式，諸如語言之類則象衣服，“詩無論新舊，只要是真正的美人穿件什么衣裳都好，不穿衣裳裸體更好!”⑧《天狗》就是郭沫若這一詩學(xué)觀念的極端化創(chuàng)作，全然不講詩歌的“形式”，絲毫不考慮詩句的“勇唱動聽”，一任感情的渲瀉，急不擇言，信口開河。全詩二十九行，每行都以“我”起首，長短不拘，既單調(diào)又散亂;全然不理會中國讀者低吟淺唱、一唱三嘆的詩歌審美預(yù)期，通篇為高腔大嗓的狂呼吶喊，隨興陡然而起，興盡嘎然而止!
千百年來浸浮于中和之美的中國讀者，最初遭遇《天狗》，無不驚詫莫名。著名作家聶紺弩講，他年青時初見《女神》，竟至懷疑“我不是在做夢么”，“要不是曾看過一本《嘗試集》，我想我這時候會發(fā)瘋的。”其時，他身邊的一個老書記官即被《女神》氣得歇斯底里大發(fā)作，直罵:“國家將亡，必有妖孽!”③
中國人做詩，從來講平仄，講韻律，講無一字無來歷。郭沫若在《天狗》中把這些金科玉律，看得糞土不如，肆意踐踏，甚至公然以外文人詩!完全是破天荒;反復(fù)誦讀《天狗》，讓人不禁想起搖滾歌手們的演唱，故意用沙啞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干吼、自覺地拒絕優(yōu)美，偏執(zhí)地對抗和諧，仿佛立意以噪聲使人難受。然而多聽聽搖滾音樂，倒慢慢聽出其中有一種別具一格的壯美，正因為其中的吵啞、硬拗與不和諧，反使人血涌、神旺、腰板兒挺!同樣，《天狗》中以“我”打頭的，自始至終的單調(diào)句式反而增強了全詩一氣呵成的整體連鎖性，信口開河、不加打磨的粗厲語言反而強化、凸現(xiàn)了詩的力度，拒絕包裝、徑直袒陳的赤裸情感反而更易于與讀者交流共鳴。這樣，全詩渾然一體，如灼熱的巖漿沖破地殼，火山爆發(fā)般噴涌不已;又如天山之巔暴發(fā)泥石流，洶涌澎湃、呼嘯奔突，一瀉如注……，具有極大的沖擊力和震撼力!
《天狗》以貌似毫不經(jīng)意的口語白話，收如此奇兀雄強的藝術(shù)效果，能不為絕?
二
《天狗》的第二絕，是抒情絕?！短旃贰肥侵笔阈匾苓@作，它抒寫的是青春生命高峰狀態(tài)的一種神奇的獨特情感體驗。
人類靠什么指引、推動，一步步從朦朧走向文明?靠對美好未來的企盼，靠征服自然的雄心。血氣方剛的青春生命往往有種展翅欲飛的心理沖動，容易激發(fā)“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癲狂勁?！短旃贰返谝欢嗡憩F(xiàn)的，就是青春生命自我擴張的美好希冀及其征服自然的浪漫憧憬。鯨吞日月、鯨吞宇宙的天狗，正是青春生命高峰體驗狀態(tài)下君臨萬物的狂放心態(tài)的具象化。
接下來詩人進一步表現(xiàn)青春生命高峰體驗狀態(tài)下的種種微妙感覺。所謂生命高峰體驗，即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中“與天地同流”、渾然忘我的審美“坐忘”境界。這時人處于迷狂狀態(tài)，失重似的，身體飄飄然，自覺生命的元氣與宇宙的真氣融為一體，通體透明，熠熠生輝。所以，當(dāng)天狗吞了日月星辰之后，便發(fā)生一種幻覺:“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高峰體驗狀態(tài)下的青春生命力，仿佛處于原子核的不斷裂變狀態(tài)，即使生命能量不斷地向宇宙擴散、幅射，依然如狂叫的大海洶涌不止，依然如燃燒的烈火熊熊不息，依然如飛跑的電流奔突不已，從而使青春生命“感到自身的焦灼”，仿佛“一種燥熱，一種攪動，一種熱辣辣的疼痛”，“在剝他的皮，在吃他的肉，在吸他的血，在咬嚙他的五臟六腑”。這種種焦灼感、燥熱感、疼痛感，“在他的周身流轉(zhuǎn)著，好象跑過他的神經(jīng)、脊髓和頭腦”。④ 這樣，裂度狀態(tài)下不斷成幾何級數(shù)膨脹的青春生命活力，會對自身軀體形成猛烈的錐刺、壓擠、灼燒與撞擊!而自身軀體的承受力終歸是很有限的，詩人想象中青春生命活力終將自我引爆，向四周迸射……
請問:在中外詩歌史上，除郭沫若之外，還有誰能將青春生命高峰體驗中的迷狂極致，表現(xiàn)得這樣酣暢淋漓?
三
《天狗》的第三絕，是立象絕。中國詩歌擅長采用“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方式借景抒情，詩人慣常將微妙的內(nèi)心世界寄托于、潛寓于自然景物的描繪之中。這樣，讀者在對如畫般的自然景物的把玩中，對詩人的隱幽的心曲也心領(lǐng)神會了。
郭沫若的《天狗》則另辟蹊徑，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面上看通篇都是情語，細細咀嚼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情中藏景。只不過其瑰麗景象都潛藏在情語背后，只對有敏銳鑒賞力的接受者生成。換言之，它需要鑒賞者根據(jù)詩歌語境，展開想象的翅膀，進行詩歌意象的二度創(chuàng)造。這，正如制作音樂TV時為音樂旋律構(gòu)思藝術(shù)畫面一樣，鑒賞者要在想象中有意識地為那一行行被激情裹挾的堅砰詩句“配像”。這樣，我們鑒賞《天狗》時，腦海中便披文人情，由情生景地幻化出下述神奇畫面: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月亮即將西沉，太陽剛露臉龐，天上還殘留著稀疏晨星。一聲吶喊，橫空竄出一條天狗，向西一竄，把月吞了!向東一竄，把日吞了!然后，在天空中卷一個圓圈，將所有的星星全吞了!接著，它張開碩大無朋的?？冢延钪嬉豢谕塘?
于是，天狗成了宇宙中的唯一光源，通體明亮，不斷地向四周幅射七彩的光波……。而且，在天狗體內(nèi)，如噴泉噴涌般不斷有光團生成，不斷有熱能釋放。由于受軀體的阻遏，這些井噴似的光和熱，又無可奈何地向心臟回抽!倒灌!這樣，這些不斷裂變、噴涌、例灌的光和熱，便在天狗軀體內(nèi)奔突撕扯，讓天狗身上徹頭徹尾的毫末角落，無不受到自我的煎熬、撕扯與咬嚙!物極必反，軀體的阻遏總有限度。終于，一聲吶喊，天狗爆炸，灰飛煙滅……
這是何等的神來之筆!
如此瑰麗雄奇的浪漫意象，原本只該出現(xiàn)的原始思維的混沌憧憬之中。誰能想到，它竟然出自一個二十世紀的醫(yī)科大學(xué)生的筆下!豈不稱絕?這簡直就是奇跡!⑤⑥
四
《天狗》的第四絕，是造境絕。中國詩歌追求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意境。其實，無論把意境說得多么玄妙，其最高境界乃是要表現(xiàn)詩人對宇宙本體的某種體悟、憧憬或假定。西方美學(xué)中雖然沒有意境這一概念，然而對神秘大自然、對宇宙本體的控求與追問總是有的。只不過中國人對宇宙本體，所謂“道”、造化或天等，有一種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虔誠的阪依感與認同感，中國藝術(shù)意境即是對宇宙神秘節(jié)奏、神秘旋律的體認與禮贊;而西方人則不同，正象《圣經(jīng)》中所曉諭的那樣，西方人由于始祖亞當(dāng)夏娃犯了戒律，他們生下來便注定要因此而向上帝贖罪。這樣，西方人生下來就與人格化的宇宙本體—上帝處于對立的位置上。所以，在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中，人自始至終都與命運處于不屈不撓的搏斗之中。然而在對無限的宇宙，人又不得不感嘆自身的局限。所以，無論在海明威的《老人與?！分?，抑或是西西弗斯推滾石上山的希臘神活中，西方人與宇宙的對峙抗衡都顯得既悲壯又荒誕。
青年郭沫若的泛神論宇宙觀融合中西哲人莊子、孔子、斯賓諾莎等的精華而成，但又有橫空出世、迥異眾哲之處，即他所謂的“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xiàn)”⑤。正因為有這獨特的泛神論宇宙觀作為靈魂，才有這鯨吞宇宙萬物、君臨宇宙萬物的神奇天狗產(chǎn)生。這里，沒有丁點中國儒生敬天依仁的溫良恭儉讓，也沒有絲毫西方硬漢為抗?fàn)幍谋瘔选⒒恼Q與宿命。由此而使《天狗》的意境，在中外詩歌史上卓然獨立，傲然不群。
首先，天狗那上天下地唯我獨尊的豪邁氣慨，無以復(fù)加地張揚了人的主體意識，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了人的尊嚴與偉大，即令李白、惠特曼再生也會自嘆不如。
其次，天狗鯨吞宇宙后急不可待地自我更新、自我否定，證明天狗的自我擴張其實并非簡單地為了滿足自我的占有欲，他是要在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宇宙之后，還要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自我。這里，郭沫若既吸取了西方哲學(xué)戰(zhàn)天斗地的精華，又揚棄了西方人類中心主義的狹隘與偏執(zhí)，而將其升華為天下為公、萬物為春的儒家大同理想。你看最后，通體透明、金光四射的天狗自我爆炸，實際上即意味著先前天狗體內(nèi)無法容納的光和熱將充斥宇宙，從此宇宙中將無處不金光燦爛，就象隨鳳凰涅磐后的宇宙將更加光明、更加華美、更加芬芳……一樣。只要認真體味《天狗》一詩中的言外之意、象外之境，應(yīng)該不難領(lǐng)悟內(nèi)中包蘊著宇宙生生不息、永恒律動、刻刻常新、不斷進化……等大化玄秘。
小小一首《天狗》，竟能涵蘊著如此豐富的宇宙意識與宇宙憧憬，能不令人拍案稱奇?
《天狗》，確實是一首獨步詩壇的奇詩!
我固執(zhí)地認為，文學(xué)鑒賞也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鑒賞即意味著從作品中重新發(fā)現(xiàn)美。反過來，也意味著只有象《天狗》這樣的，能呼喚鑒賞者重新到作品中探尋美、發(fā)現(xiàn)美的作品，才配稱“名作”，才是名副其實的藝術(shù)品。
注釋:
①《致蔡斐君》(1935.9.20)，《魯迅書信集》下卷，883頁。
②《論詩三匝》《郭沫若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233頁，235頁。
③紺弩《〈女神>的邂逅》，收《郭沫若在重慶》，青海人民出版社。
④王富仁《青春生命力的表現(xiàn)—(天狗>賞析》，《郭沫若詩詞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
⑤《<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郭沫若全集》文學(xué)編第巧卷，311頁。
作者簡介：
郭沫若(1892--1978)的代表作《女神》是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奠基之作，它出版于1921年8月，全詩共三輯，以第三輯最為重要。他的許多代表詩篇皆出于此，如《鳳凰涅*1》、《天狗》、《爐中煤》、《匪徒頌》等。
《女神》所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首先是“五四”狂飆突進時代改造舊世界、沖擊封建藩籬的要求。主人公以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的叛逆者形象出現(xiàn)，要求打破一切封建枷鎖，歌唱一切破壞者。其次，是對祖國深情的熱愛和對美好明天的憧憬。詩中歌唱太陽、光明、希望，處處洋溢著積極進取的欲望。
《女神》在藝術(shù)上取得了新詩最輝煌的成就，它是“五四”時期浪漫主義的瑰麗奇峰?！杜瘛返母袷阶非?#8220;絕對自由，絕對自主”，而不受任何一種格式的束縛。它的形式自由多變，依感情的變化自然地形成“情緒的節(jié)奏”。
《女神》的浪漫主義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詩中采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并常借助神話傳說、歷史故事表達感情。
《女神》的詩風(fēng)多豪壯、雄健、頗具陽剛之美。郭沫若的詩可以說是新詩中豪放的先驅(qū)，但同時，他也有許多清麗婉約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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