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李白因“附逆罪”被捕,收押在了潯陽的監(jiān)獄里。
所謂附逆,就是變節(jié)投靠叛逆集團(tuán),這要是坐實了可是不測之罪。
長安文化圈里有些人抓住熱點(diǎn),為了彰顯自己的高尚,并順勢收割一波流量,不惜帶節(jié)奏妄下結(jié)論,給李白扣上了“造反分子”的帽子。
吃瓜群眾們樂于造神,更樂于看著大神跌下神壇。以前高高在上的國民詩仙,一下子成了匍匐在地的階下囚,別提有多接地氣了,大家奔走相告。
路邊賣炊餅的武大爺過去踩一腳,隔壁賣瓜的王老太上前噴一嘴,就連聲名狼藉的西門二狗也在那義正言辭地喊道:打死賣國賊。
那時雖沒有網(wǎng)絡(luò),但先知先覺的李白早已隱約地意識到:我被網(wǎng)暴了。
李白孤獨(dú)地蜷縮在監(jiān)獄的一角,窗外盛唐的明月暗了,長安酒肆的美酒也淡了,暮然回首,寒意襲人,一生狂傲不羈的李太白想破腦袋都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淪為一個“世人皆欲殺”的亂臣賊子。
監(jiān)獄的墻壁很冷,但更冷的是那些無腦噴子們的毒言惡語。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李白也是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劫難,他也會心生錯愕與惶恐。
為了活命,昔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李白,在暗無天日的大牢里,不得不說昧心的話、寫違心的詩,乞求為自己開脫。
在昏暗的牛油燈下,李白帶著莫大的希冀,向昔日的好友,也是本次討伐“永王叛軍”的總指揮高適發(fā)出了求救信號,只見他鋪開草紙,提筆寫道:
高公鎮(zhèn)淮海,談笑卻妖氛。
采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勛。
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
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云。
——節(jié)選李白《送張秀才謁高中丞》
李白和高適算是老相識了,十三年前,李白、杜甫、高適三個落魄的文藝?yán)夏泻⒃诤幽舷嘤隽?,他們相見恨晚,一拍即合,談詩論道,對酒?dāng)歌,有過一段荷爾蒙泛濫的中年往事。
當(dāng)一個人明目張膽地拍朋友的馬屁時,說明他要有事相求了。
在寫給高適的詩里,開口便給“高公”戴高帽,一頓吹捧。隨后話題一轉(zhuǎn),意思是:你們不管是玉,還是爛石頭,一塊兒全都給逮了。現(xiàn)在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高適是個人精,他當(dāng)然懂李白的意思,但對于李白的求助,他裝作沒看見似的。為了跟李白劃清界限,他恨不得從未遇見他。
高適翻閱了以前寫的詩文書信,但凡出現(xiàn)“李白”這個名的,都被他改成了“群公”。
不得不承認(rèn),高適真是個人才。安史之亂對于盛唐詩人來說,無疑是一場浩劫,王維、杜甫、王昌齡抓的被抓,殺的被殺,只有他高適卻是官越做越大。
李白也是個聰明人,注定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充分發(fā)揮了會寫詩的優(yōu)勢,同時向外發(fā)出了許多求救信。
德自此衰,吾將安棲。
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
子胥鴟夷,彭越醢醯。
自古豪烈,胡為此繄?
蒼蒼之天,高乎視低。
如其聽卑,脫我牢狴。
——節(jié)選李白《萬憤詞投魏郎中》
世風(fēng)日哀,我該到何處棲息?喜歡我的人對我十分體恤,不喜歡我的人為何忍心乘危相取?伍子胥葬身于鴟夷,彭越被剁成了肉泥。自古以來的豪杰,這樣做又何必?悠悠蒼天啊,您居高臨下。要能聽到我在下面的申訴,那就趕快把我解救出牢獄。
當(dāng)一個豪放不羈的人突然變得婉約起來,說明他真遇到過不去的坎了。
痛苦、悔恨、屈辱,更多的是無助,蜷縮在崩潰邊緣的李白已然意識到:人間有兩苦,坐牢苦,求人更苦;世上有兩難,蜀道難,求人更難。
有人罵你矯揉造作,但也有人愛你靈魂有火。上天對有才的人格外嚴(yán)格,同時也會分外照顧。
御史中丞宋若思,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檢察官,剛好負(fù)責(zé)李白的案子。
李白與宋若思大有淵源,當(dāng)年宋若思的父親宋之悌因犯了事被貶往交趾(越南河內(nèi)),李白特地趕到武漢長江碼頭,送別故人,并寫下了感人肺腑的《江夏別宋之悌》,其中最后兩句用情至深地寫道: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
如今時過境遷,場景互換,該故人的兒子表現(xiàn)了。
一套流程下來,李白不僅出了獄,還成了宋御史的座上賓。真是朝里有人好辦事??!
這還不夠,宋若思非常仰慕李白的才華,他不惜自己的羽毛,冒著風(fēng)險,極力的向朝廷舉薦李白。
一邊是昔日好友的置若罔聞,一邊是不期而遇的貴人鼎力相助。李白算是看透了:不看得意時誰敬的酒,只看落難時剩下的友。
站隊錯誤,是原則問題,從來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對于永王團(tuán)隊,朝廷開始秋后算賬了。
看在宋若思等人的面子及李白自己的名聲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該來的躲不過,一紙判決,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
李白能說什么呢?跪下吧!謝主隆恩。
夜郎,一個自大、好笑又可悲的地方。
如果說長安是天堂、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那么夜郎就是地獄、是他命運(yùn)的深淵低谷。
夜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一個驕傲詩人的葬身之地。
記得八年前,好友王昌齡被貶往龍標(biāo)(今湖南懷化,夜郎南部小城),得知消息后,李白憂郁不已,為友人寫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當(dāng)時身體還挺棒,躺著說話不腰疼,心想:夜郎雖遠(yuǎn),畢竟還有清風(fēng),還有月光,還有朋友的念想。
可嘆的是,如今故事的主角變成了自己,自己落得比王昌齡還慘,也比他更需要安慰,可誰能安撫住一個狂傲的靈魂呢?
李白不知道,“小迷弟”杜甫一直在為他鳴不平。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節(jié)選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
杜甫想說:偌大的長安城,高車麗服,顯貴云集,居然容不下一個才華蓋世的詩人,難道只能將他棄之夜郎那樣的不毛之地嗎?千百年后,就不怕后人笑話我們這個時代嗎?
那夜星光璀璨,李白無眠。他枉有一杯酒能醉,卻解不了半點(diǎn)愁;他空有一身熱愛,卻赴不了那山海。
熱望東升西落,浪漫至死不渝。天一亮,所有的壞情緒都會消散,別熬太久。
大企業(yè)家俞敏洪說過,尊重命運(yùn)的安排,但從不屈服于命運(yùn)的專制。
李白是一個具有強(qiáng)大內(nèi)心的人,他轉(zhuǎn)念一想:夜郎雖然偏遠(yuǎn),也不過是下一個旅游目的地,趁著還走得動,咱會會去。
夜郎之行,艱難險阻,先從潯陽坐船沿長江逆流而上到四川,然后步行翻山越嶺到貴州。
這條路的前半程李白并不陌生,第一次出川求取功名時,坐船走過。沒想到造化弄人,三十多年后回去,不僅沒有衣錦還鄉(xiāng),反而身披枷鎖。
命運(yùn)最愛跟狂妄的人開玩笑。
公元759年,李白坐船正行至巫山,突然,一紙赦令趕來。
原來因關(guān)中遭遇大旱,朝廷為顯仁治,宣布大赦,規(guī)定死刑者從流,流放以下赦免。
何為意難平?是逆光而來,絕處逢生。追尋著造世主的背影,李白聽到了命運(yùn)溯洄的聲音。
經(jīng)過一年多的輾轉(zhuǎn)流離,終于重獲自由。李白隨即順著長江疾駛而下,不一天功夫,就從四川白帝城抵達(dá)湖北江陵,那種輕爽與暢快,沒有經(jīng)歷的人無法感受。
長河落日不掩歲月光輝,沐歌唱晚猶見人生豪情。
船只抵達(dá)湖北境內(nèi)后,李白無法掩飾自己的欣喜,大筆一揮,一首七言絕句橫空出世。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早發(fā)白帝城》
這首詩的后兩句比較值得說道,表面意思是說:巴峽兩岸猿猴的瘋狂啼叫,根本阻止不了我這瘋狂前進(jìn)的小船。
在我看來,“兩岸猿聲”,何嘗不是說的那些落井下石,曾無端詆毀、辱罵自己的噴子呢?
日落尤其溫柔,人間皆是浪漫。時間撲面而來,我們終將釋懷。
回頭看看這些經(jīng)歷,雖然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qiáng)。李白只想對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說一句:瞎說個錘子,李仙人回來了!
你笑什么,只要改個名字,故事說的正是你。
無論你活成什么樣子,都有人說三道四,這個世界我們都只來一次,但求無愧于心,吃想吃的飯,喝想喝的酒,寫有趣的詩,看喜歡的風(fēng)景。就在這一次次日升月落里,再愛一次人間。
意難平終將和解,萬事終將如意,祝你也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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